第42章 ☆、兵臨城下之六

武德四年。二月的天空依舊冷冽,空氣入喉,冷意直達肺腑。

由于缺糧,洛陽的形勢一天比一天窘困,老百姓藏糧吃盡,只得将草根樹皮混合灰泥而食,數月之間,城內的屍體相枕于道,霍亂四起,瘟疫橫行,繁盛古城一夕成人間地獄,當年因李密圍洛陽而避戰火逃入城內的有三萬家,如今還活着的卻連一萬家都已不到,洛陽城內情勢困頓,人心離散。

誰的凰圖霸業,沾染鮮血無數。

王世充站在洛陽城牆上,支影茕立。

青城宮大敗後,他只能環城固守,短短五個月,洛陽已成了一座死城。他曾數次派使者去向窦建德求援,但此刻窦建德正率大軍渡過黃河,進攻孟海公部,自顧不暇。

大鄭王深籲出一口氣,眼前頓時彌漫出一片白霧,将他眼瞳模糊至再看不清前方出路。

沈悅獻虎牢關投降,斷了洛陽的糧草,長此下去,不日洛陽就要不攻自破,為今之計,他也只能在在斷糧前倚賴城中僅存可抗李唐精銳的江淮勇士全力一搏,希望能重現上次擊敗李密的奇跡。

回想當初,與瓦崗之戰,洛陽守軍連戰皆敗,士氣低迷,就是那個叫風長衫的少年出計,以周公庇佑洛陽城來鼓舞士氣。兩軍交戰時,更密備一個相貌與李密相似的人,在戰時突然将此人押出來,高呼捉到了李密,瓦崗軍不辯真假,人心浮動,而先前派出的那支二百多人在瓦崗軍陣後埋伏,這時乘機突襲瓦崗軍後背,瓦崗軍終于不支潰敗。

無論論智論謀,長衫那個少年絕不輸于現今李唐的李世民,只是楊侗被毒殺,他也便知這個少年再不肯為自己所用,況現如今,洛陽這般危境,上天又怎會憑空再賜給他一個風長衫!……洛陽王青髯之下,不無苦笑,如今,他守着這個天下之中的城邑,缺兵少糧,乏骁将,空謀士,不免徒作網魚垂死掙紮之狀!

漸至日落,他仍然伫立城頭一動不可動,卻有人持燈尋來,嬌聲如銀鈴遠遠喚出:“爹爹,你果真在這裏!”

烽火長燃,他數日不曾回大鄭宮,如今連這戰事中的城頭也成了這小女兒時常來去的地方,洛陽王回身之際面上頓時有嗔,如今洛陽城內動蕩一片,已不是他能完全控制的的:“爹爹的話,六兒如何總不記得!”

“是單将軍護送我過來的!”六兒眉梢微動,已上前一步,拉住了父親的衣袖:“爹爹,娘見你兩天沒有消息過

來,很是擔心!”

她身後,單雄信一身戎裝站在她背後,此刻向洛陽王颔首。

王世充只得勉強笑笑,用手輕輕拍了下女兒的手背,嘆道:“傻孩子……”迎落日凄涼之勢,半晌方道:“你可知道爹爹方才在想的是誰?”

六兒仰臉望着自己的父親,看清那面上諸般憂戚。

“是長衫那孩子……”洛陽王感慨道:“可惜他志不在朝野,否則以他的智慧,或可保洛陽再逃過這一劫,撐到夏軍趕來之前……”

舊人的名字在苦難之際突兀入耳,六公主眼中已是震動:“爹爹,姐夫他……還是沒有消息?”

鄭夏之事,本來雙方各懷心事,如今劉黑闼一去了無音信,本也不在預料之外。

王世充不由苦笑,遂搖了搖頭。

“鄭王,洛陽的糧食如今撐不過十日,末将請命突圍去附近村落運些糧草回來,否則長此下去……”一邊的單雄信忽的開口,雖只說了半句,王世充自然會明白他的意思。

李世民圍城大半年,切斷洛陽糧草供給,如今洛陽命運未定,城中兵士因窮餓交困已頻生變端,而此刻圍城的部将裏卻有很多是當年瓦崗舊友。

命運與他,也算是開了個莫名的玩笑。

“單将軍,如今洛陽唯有你堪當大任,本王豈能讓你去冒這個險!”洛陽王已是喟嘆道。

單雄信與太原李家素有交惡,瓦崗李密率衆降唐,獨他一人投奔王世充,到如今,也只有這位半路投靠的瓦崗名将可堪他王世充倚賴。

漸涼的晚風殘陽中,六公主的臉色忽然更是蒼白:“爹爹,我知道長衫在哪裏?”仰頭,洛陽的小公主眸子忽有淚光閃出。

王世充和單雄信聞言俱是一震,面目卻都壓出一絲驚喜。

“爹爹放心,我這就去将他找來!”洛陽的六公主說着轉身已走,單雄信忙伸臂攔住了這女子。

洛陽王眉頭稍松:“傻孩子,李世民已将洛陽團團圍住,你只這一出去,便會被唐兵頃刻拿住!”

“末将這就去安排人!”那邊,單雄信抱拳道。

洛陽王點點頭。

六兒呆呆的看着獨撐着洛陽危局的将軍迅即消失在城頭的暮色中,半晌,不由得喃喃問道:“爹爹,洛陽……真的守不住了麽?”

那樣的災難,平生從無見過,那圍城的秦王李世民究竟是怎樣的兇神惡煞,一日日要于她面前奪去悉數性命。

洛陽王笑笑,目光不無凄涼:“王侯将相寧有種乎,這天下本就不是誰的天下……自古成也亂世,敗也亂世,混沌一場罷了!”

六公主仰頭望着自己的父親。

“若是長衫能解洛陽之圍自然最好,若是不行,好歹讓他将你們帶走我才放心!”王世充搖搖頭:“爹爹老了,死不足惜,你們可怎麽辦?”

六公主聞言眉目更低落,黯然泣道:“誰說爹爹老了,娘說爹爹十年如一日,仍是當初雄心……”

洛陽王聞言悵然一笑:“果真……”話語聲中終帶出一絲笑意。

入夜,一條黑影躍入伊水,水波平定時,水面上已不見一絲痕跡。

半個時辰後,那黑影從寒水中探出頭來,迅即鑽入岸邊蘆葦荻花叢中,再回頭小心望了眼已遙遙在身後燈火俱黑的洛陽城,夜風生冷,吹的他瑟瑟發抖,這原本是洛陽最冷的時節,唐軍怎麽都不會料到竟有人會泅水出城而來,是故這條水道并無人防守。

耳聞四周寂靜無人,那人終于窸窣着爬上了岸,待辨明方向,已要往邙山方向疾奔,猛地身後疾風已起,脖頸上就此一冷,一根長槊已橫在他頸上,頓時心中一涼,回頭時,雙目懼意的看向身後這個面目猙獰的黑臉大漢。

“老子等你很久了!”李唐的黑臉大将軍便大笑道,猛地見面前這人口中忽然吐出一抹黑血,已仰天倒了下去,再探他鼻息,竟然已斷了氣。

李世民的帳篷燈火通明。

“什麽,抓到一個王世充的信使?”秦王從案前擡眉。

“怕是王世充派遣的江淮死士,本想好好問他此刻洛陽城內的情形,誰知竟被他先咬毒自盡了!”尉遲恭不免面有讪讪:“末将搜遍他全身,只得了這個……”說着恭敬遞上一個用油紙密密封好的紙包。

李世民伸手接過,将當中的信函取出,信函雖有油紙保護,但已略微有些濡濕,幾處信紙上字跡模糊難辨,只依稀是女子娟秀筆跡,心中便納罕,王世充何須大費周章為一個女人送信?

待擡頭往信箋開頭望去,只見啓頭“長衫”二字清晰入目,一時心裏轟隆一聲作響,五味雜陳,再凝神看了兩行,下面幾處墨跡卻已然模糊不堪,再看不清楚

了。

“二殿下?”尉遲恭看他臉色不對,小心問道:“可有什麽不對?”

李世民搖搖頭,強忍心境道:“你确定此人是從洛陽城出來的!”

尉遲恭遂點頭:“殿下吩咐密切觀察水道動靜,屬下不敢疏于職守!”

“那人身上可有其它證物?”秦王道。

“搜遍全身,只得這一封信!”李唐大将回道。

李世民于是點頭:“你先下去休息吧!”

尉遲恭看燈下李世民陡然一臉生出的怪異,心中不解,又不得而知,疑窦離開。

賬中再無他人。

案上的孤燈跳躍,秦王雙眉一收,有不能控制的眉紋如水般一波一波蕩開。

長衫親啓:

李唐東出兵伐,洛陽事急,乞予援手!十八年固守從不棄,如何心中不知!待此間事了,願相與東南去,定再不負君意!從前之事,譬如朝花露水,自是惜惜懵懂幼稚。……

見字惜惜

長衫是誰?……會不會就是風長衫?

若是如此,這惜惜又會是誰?

從前之事,究竟又是怎樣一種從前?

帳外梆聲傳來,夜已深透,明日還要起早巡防,一點案頭的燭光搖亂,李世民放下手中信箋,和衣躺下,強迫自己閉上眼睛。

何處夢中便有春水流波,煙柳依依,柳下俱是女子盈盈的笑意。“甚時躍馬歸來,記得迎門輕笑……我尚記得,你怎的不記得了?”那女子忽的就嗔怪問他道,仰臉望向他的眸中已有淚意。

本是舊時容顏,被藏在心壑一處,長久歲月中忽被翻卷而出,他一怔已答道:“我怎的不記得……只是再去何處找你!”

當中姻緣錯會,長久五年之中,竟至□乏術,有片時可供去償還那樣一個素日踐約 ,他的手已伸出,便想去拭幹那雙瞳仁中為自己落下的淚,可是那女子近在咫尺的一張臉忽然間就仿佛隔着遙遠的遠……秦王的心無端抽緊。

眼前少小的女子無奈笑笑,眉間萬物落寂:“我知道你忘記了,終是忘記了……” 說罷轉身,便是消失在身後那片楊柳林中。

五年前,五年的時間。

秦王從夢魇中醒來,周身冷汗淋漓,耳邊仿佛還聽到那銀鈴聲

音破空而來:“文大哥……”聲音婉轉,繞耳韻然。

月光之下,那女子曾那樣問過他。“文大哥……文大哥還會來洛陽嗎?”

文庭遠……那樣陌生卻刻骨至不能忘懷的名字。

他起身,走出帳外,冷氣襲來,仿佛要将那夢魇從他腦海中洗去。那樣刻意去忘卻的事情,卻被一封字跡難辨的信給輕易的勾起,被勾起的卻仿佛是水中鈎月上的倒影,随水一汪一汪,欲彎腰去取,只剩下一手的空。

甚至是那個少女的名字,他都依稀有些模糊。

滿天星辰。

他仰頭望着多年後這洛陽同一片天空下的滿天星辰。

他人在洛陽半年,卻無緣踏入那道城門,而就此一刻午夜夢驚,忽也就怕踏入那道城門,怕五年後心底隐隐的希冀,最終會化成一泡泓影!

戰火塗燒,那女子如何就能天佑幸免?

而若這女子知道自己就是那個兵臨城下的人,将這座昔日城池變作人間血池,他自問是否還敢對上那雙曾幹淨無垢的眸子!

“殿下這是去哪裏?”墨辛平遠遠走來,看他翻身登上青骓,急問道。

馬背上秦王一記清嘯,馬蹄生煙:“墨先生不必擔心,我只散散心便回!”說着策馬已往北邙山方向而去。

墨辛平心中一驚,見尉遲恭東邊而來,忙攔住他:“殿下只身往邙山去了,将軍快去!”

尉遲恭聞言也是吃了一驚,揚鞭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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