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兵臨城下之七
星輝如晝,灑一地蒼白,青骓在參天古木下的林間小道上飛馳向北邙山,驀地一次俯首望去,洛陽城便如一座巨大的墳冢卧立在身後的黑暗中……李唐秦王握鞭的手不覺一次次的揮的更急。
還要等多久,他才能攻破這一座天下之中的城池!……多年的困戰,忽然在這一刻,悉數疲倦席卷而來,他怔怔的望着疾速閃過眼簾的夜幕,眼中第一次有了不确定,驀地停馬。
圍城半載之久,軍心已生渙散……而時至今日,窦建德攻下孟海公後,大軍蠢蠢而來,意圖不明,若此刻他與王世充趁關中空虛,南北夾擊,則長安必失,如此,五年前晉陽起兵生死之賭局等同于一場虛空!
是以長安數度密敕诏他班師回朝,并非刻意為難。
李唐立國艱辛,沒有人會比他更清楚,而更想當初出征洛陽前,父皇親自為他扶缰,他亦立下軍令狀,不勝不歸!
放手一搏,或可保李唐南面無虞,又或可置李唐入萬劫不複境地,而就在三日前,他當着封德彜的面,親在帥帳中執金杖立下血誓,洛陽不破,師必不還,敢言班師者,斬!
這既是對當前人心浮動的洛陽守軍将領而說,更是對遠在長安的李淵所要表明。
洛陽要破,窦建德要打,圍城打援已迫上眉睫,只待摸清窦建德的真實意圖……而至于洛陽城中的那女子,就此這一刻靜下心神時,便異乎遙遠的已如同上世之事!
一陣鐘聲忽然從松濤中傳來,灌入秦王深思清明後的耳中。
他詫異四顧,這才發現自己竟然跨馬伫立在一座寺院牆角下,不覺唇角微抿上揚……難得兵火連年,這裏竟然還有佛陀普度縱生!
下馬,牽着青骓走向那寺門……寺門大開,仿佛一直是等着一些人的到來……有瑟冷的風穿門而過,吹抖大殿上那盞遠處微弱的燭火。
松開缰繩,踏門而入,木扉殘舊,寺內卻很幹淨,甬道上連一片殘葉都不曾落下,待走入大殿中,佛像上金漆剝落,但眉目間隐隐的是蒼生憐憫,他心中一動,忍不住雙膝跪下,緊阖雙眼。
他從不信佛陀之言,只這一刻也知是為誰而跪?
眉間一擰,便如忽的被自己探破心中歷年來的隐秘,只覺出無奈。
佛臺上燈火淡淡,便仿佛堪透世人無奈。
跳躍的燭火中,稍後有一個
清淡身影徐徐而來,缁衣飄飄,如松下清風一般:“淨土寺許久未曾有香客來了……”來人的聲音透着松露的溫潤和清涼,眼眸微低,待看清楚佛像面前的男子時,一時驚愕,眼中同樣透出五年間滄桑。
“文施主……”那僧人愕然道。
李唐秦王這時側轉身,擡起玄瞳,眼中何嘗不也是一震,卻只仿佛是不信般的看着眼前身着缁衣的僧人,看他唇畔的微笑像松風一樣虛無缥缈。
“風長衫……”他不禁沉聲道,再度回頭,仍是去看那高高在上的神靈。
眼前的一切,豈不是更像是一場佛陀拯救世人迷惘的一種虛幻?
僧人卻微微一笑,眼中星辰般清冷光色,已道:“文施主,貧僧法號"玄"。”
“玄……”再次低低念出,秦王李世民雙眉間再度湧起潮水。
若眼前這一幕果真真實,風長衫又緣何已出家做了和尚?
佛陀的弟子自然讀懂他玄瞳中疑惑,只是微作一笑:“婆娑世界,本是随緣而行……”走到香爐前,續上香燭:“而施主這次又是為何而來洛陽?”
李世民喉中便噎住,兩眼望着依稀是舊時模樣的故人,不知如何說出。
僧人見他不語,不由得更嘆出一聲,将燃着的香插入香爐:“文施主走時,她尚十四歲,如今竟已經五年過去了,那女子等施主等的如此艱難!”說話時,李世民眉目看清空中,這僧人寬大僧袍帶下的香灰飄落成塵。
李唐的秦王殿下長久的無言以對,最後一句“如今,她可好?”說的心中一處有再不能抑制隐藏的磕痛。
淨土寺的僧人回身,望住他,雙手合十:“李世民派兵包圍了洛陽,恐怕要等些日子,貧僧方能帶施主去見她!”
秦王郎目中更是大震,雙手不自覺的已握成拳……一陣長風吹過,吹得佛前經蟠飄起,兩人相對望着,卻都再說不出話來。
婆娑世界,異數已起。
五年的時間,只是五年,各自的命運卻均已被改寫的物是人非!……唯一不變的,大概也只有那洛陽城中一直等待着的女子。而誰又知道,那女子的命運,會不會最終因為她一直等着的這個人而變得同樣的面目全非呢?
有嘈雜的腳步聲已從寺院外傳來:“這就是淨土寺!風公子就在裏面?”來人不由得一陣驚喜。
遠處,忽另有人遙遙喊道:“青骓……這是李世民的馬!”,話音未落,已有兵刃出鞘之聲響起,短暫過後卻是一片更加的死靜,寂靜中便有危險一步步襲近。
李世民就此攥緊腰中長劍,卻被一雙泛着涼意的手不妨輕輕按住,擡目之間,恰好看到風長衫眼中那僅存的最後一絲訝異退去:“原來施主就是李世民?”依舊是波瀾不驚的問。
他望着風長衫的那對平靜的眼睛,只得迅即的點了點頭:“當年我有難言之隐!”
風長衫仍是一笑,面目之上恢複淡平如鏡,已道:“來的怕是洛陽的單雄信,此人骁勇異常,文施主單人匹馬,淨土寺後有條小路直通邙山腳下,施主便快些離開吧……”聲音中終究是沒有再起半絲波瀾,是終看透人間的出世之意。
李世民望了望這僧人一眼,無暇他顧,往後院快步走去……他人影剛消失,單雄信已帶人追了進來,卻只看到一個僧人靜靜跪在佛像前,不由得連聲逼問道:“大師可曾看到有外人進來?”
那僧人卻仿佛已入定。
佛光中,單雄信細目看去,不覺驚呼:“風公子!你……怎的……”
僧人這刻清目微睜,無奈搖頭,唱聲而出:“今日故人來的不少,貧僧法號玄,風長衫已是前世之人……”微側身,離蒲團而起:“單将軍,佛門淨地,本不該有血光出現!”
“風公子,洛陽危急”,單雄信驟見此人,如何不驚喜:“還請風公子出手援救!”
那僧人卻已是作苦一笑,目中了然:“是那丫頭叫你來的吧,你回去告訴她,風長衫已是塵外之人,怕再不得管塵世之事了!”說罷,竟似再不肯聽,重又阖上那一雙清透雙目。
單雄信目中不信,愣了片刻,不禁道:“洛陽若是破了,風公子不擔心公主淪為階下囚?公子與王家多年夙交,如今鄭王有難,公子竟不肯施與援手?”
他既千辛萬苦才找到風長衫,心中便想着即便是将他綁着也要綁回洛陽去,雙手已然按上腰中佩劍。
“若早一刻來,為洛陽數萬百姓計,玄或許還會走這一遭,然則,既然是李世民親來……”燭光昏黃,将僧人一身淡淡影子包住,只見嘴側微微一動,不知是傷是憫:“洛陽的命數……怕是不能被改了!”
這僧人智慧異常,少年時已是鋒芒顯露,聞名舊隋,如今就此篤篤一言,單雄信便
已噤住,全身忽的冰凍一般,不知如何再行勸說,猛然聽到外面另有人高聲喊道,”單将軍,李世民從淨土寺後門往山下去了……”
“如此,單雄信便先将李世民擒殺了,再來請動大師你!”大鄭将軍複又看了這僧人一眼,見他仍然一副入定的樣子,心中失望,已跺腳飛奔出後門,向山腳下追去。
歲月如流,匆匆一切世事,過眼浮雲……佛祖前,再次孤身跌入濃重暮影中的淨土寺如今唯一的僧人阖上雙目,手捏佛訣,苦笑而出。
誰能猜到當初的翩翩佳公子竟然是如今劍氣橫掃九州的大唐秦王李世民,而文庭遠竟然是李世民,那麽他回不回洛陽都已不再重要了……惶不論洛陽城如今已是強弩之末,單五年前文庭遠的智謀魄力和定力,如今想來已不是他所能匹與!
三尺之上的神靈悲憫而笑,長跪佛前的僧人心中一震,驟然睜眼驚悟:塵世的羁絆,原來直至此刻仍是不肯離于這顆心上麽?一年有餘,他雖剃發為僧,卻終究不肯離開洛陽,原為那城中尚存牽絆?!
何辜之有!
如今文庭遠既已歸來,風長衫又何必還在?
佛陀卻是沉默如常,不應答他諸多心問。
僧人口中誦念幾聲佛偈,再度睜開慧瞳時,就望見腳下北邙山上的流雲從面前漂浮而過,眼中已是浮白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