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何意前一天晚上在小區裏吹風,第二天就吃了惡果——常年不生病的他竟然感冒了。
他早上起得又晚了些,于是頭昏腦漲地找出幾片藥片吞下,匆匆趕去上班。
到樓下的時候,張姨正好晨練歸來,攔着問他相親情況。
何意道:“人家條件挺好,就是業務忙,我昨天去的時候差點壞了人家的業務,不結梁子就不錯了,結親就別想了。”
說完又笑嘻嘻地問:“他小姨會不會在牌桌上欺負你?”
張姨一瞪眼:“就她?什麽時候贏過我?”說完一琢磨不對,“你們昨天不是相親嗎,他怎麽還談上業務了?”
何意假裝沒聽見,看了眼手表:“壞了,要遲到了!”
“你是不是又沒吃早飯?”
“我在路上買。”
“回來!”張姨扯住他,匆匆進了樓道,轉眼提了個帆布袋出來,“給,早就給你裝好的。一瓶雜糧粥一瓶雪梨汁,秋天了潤潤燥!晚上不值班吧?回來吃餃子。”
何意正好嗓子疼,應了一聲,提着帆布袋千恩萬謝地走了。
今天醫院一如既往得忙,偏偏還有各種小意外。
何意的開臺手術是一位重度睡眠呼吸暫停的老教授,開臺時間本來是八點半。但等他查完房到手術室時,病人竟然才接過來,還沒完成麻醉。
他不禁皺眉,問接人的護士:“怎麽現在才過來?”
“哎,別提了。”護士低聲道,“我們早上去接人的時候,病房裏正打架呢。病人家屬為了遺囑都急紅眼了,最後保安科都來了。”
醫院裏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在綜合醫院的危重病房裏,争遺産屬于日常戲碼。
可他們這裏是口腔醫院,這個病人術前檢查情況不錯,手術方案是雙颌水平前徙術聯合颏成型,風險的确有,但概率很低。
何意對這樣的家屬挺無奈的,看了眼時間,知道還得等會兒,嘆了口氣:“就不能等明天回病房後再談?平時看他閨女挺孝順的……”
“閨女?”護士一聽這個噗嗤一聲就笑了,低聲道,“何醫生,你說的是那個年輕女的吧?那是他老婆。”
何意:“……”
“人家厲害着呢,三任老婆,今天來病房鬧的是前兩窩的孩子,年紀最小的都比他這個小老婆大。小老婆哪裏敢管呢。”小護士輕嗤一聲,笑道,“這老先生也真是……老當益壯。”
她說到這突然想起何意很少跟人八卦聊天講段子,忙匆匆打住,轉頭悄悄看了何意一眼。
誰知道何意卻睫毛低垂,一邊戴着手套一邊接了句:“多好,求仁得仁了。”
小護士大驚。
何意這場手術做了兩個半小時。
上颌前徙的時候,他看了眼全麻昏睡的患者,不由想起了米院長。
米院長是他的生父,也跟躺着的這位一樣年輕有為,四十歲便當上了市中心醫院的院長。
何意小時候很少見到父親,以為父親忙,直到母親去世時,他才知道原來這位也是別人的爹。
那個孩子比他小一歲,叫米辂,是米院長在原配懷孕後,跟醫院的護士偷情生下的。
何母是省婦幼的長科醫生,無論能力還是學識都比小三強。但她比不上小三溫柔小意,也不如小三會來事。所以米院長選擇将父母瑣事都交給妻子,将錢和時間交給小三。
何意小時候住老房子,上家門口的公立幼兒園和小學,放學後沒人接,常常獨自在校門口等到天黑。
米辂卻從小上貴族幼兒園和私立小學,放學有保姆去接,晚上回家有母親陪玩。
何意平時零花錢很少,衣服鞋子都要等不合身了才會換新。別人都誇米院長清正廉潔。
米辂卻是自幼名牌加身,像小王子一樣被寵着。
後來米院長養小三的事情敗露,還是因為倆人升學。
米院長希望何意直升學校的初中部。那所初中雖然教學一般,但是離家近,不用接送。而且由此也能顯出他不愛用特權辦事。
然而這頭事情剛辦完,那邊小三卻也提醒了他,米辂比何意小一歲,明年就要升中學。
她希望米辂能上華僑中學,那邊外語教學好,但是米辂的成績考不進去,自費入學的名額又搶手。
這次米院長倒是二話不說,給華僑中學的教學主任打了電話。他打電話的時候正在酒局上,喝得半醉,只說讓人給他留一個入學名額。
那主任不知內情,一琢磨何意可不正是入學年齡了嗎,于是第二天去問了何意的母親。
何母那天剛搶救了一位大出血的孕婦,疲憊不堪之際,聽到那樣一番話,腦子突然炸開一道驚雷。
她知道出事了。
責問、攤牌、決裂,前後拖拖拉拉,牽扯許久。
何母最終決定離婚。然而彼時米父剛被提成正院長不久,為了仕途,他懇求何母原諒他一次,并聲稱會跟小三斷絕聯系。
兩家長輩知道後也都來幫勸,勸和不勸分,更何況還有何意這麽懂事安靜的孩子呢。
何母猶豫的時候,米辂的母親出現了。
那個高幹病房的小護士,這些年住別墅的小姨太,先是一次次找到省婦幼醫院,逢人便說何母誤會了自己跟她丈夫的關系,導致自己聲譽受損,現在丢工作了。
何母不願見她,她便又去找何意,當着一群學生的面拉着何意哭:“小意,阿姨求求你,你讓你媽媽放過我好不好?阿姨也有兒子要養啊!”
何意無法想象他媽那段時間是怎麽過的。
不離,遂了那個男人的心。離,又如了小三的願。而當小三找到學校的時候,何母憤怒至極,這才跟小三見了面。
就是那天下午,她突發心梗,倒在了手術臺上。
何意十一歲這年沒了媽,第二年就沒了爸——米院長在升官發財死老婆之後,作為優秀人才,被調至北城,完成了人生的大飛躍。
而米辂母子自然是随其北上。他們在北城結婚,融入那邊的圈子,成為周圍人豔羨的完美家庭。
何意第一次見到米辂的時候,賀晏臻便是這樣介紹的:“米叔叔的兒子。米叔叔可是院裏出了名的五好爸爸。”
夏日陽光刺眼,何意眼眶發疼,聲音倒是很冷靜。
“五好?我只聽說過三好。”在米辂驕傲的目光裏,何意徐徐道,“好酒、好財、好色,不知道除此三樣之外,他爸爸還好什麽?”
——
因早上的耽擱,何意從手術室出來時已經快中午了。
辦公室裏沒有人,何意喝完早上剩下的梨汁,一時沒胃口,便換了個舒服的姿勢休息了。
賀晏臻敲門時,何意正雙腳搭在辦公桌上,頭靠着電腦椅的頸枕,微微張着嘴,睡得很香。
“找誰?”同辦公室的醫生從身後進來,打量了賀晏臻一眼。
何意打了個哈欠,睡眼惺忪地往門口看了眼,随後便醒了。
“你怎麽來了?”何意懶洋洋地收回腿,坐在椅子上沒有出去的打算,“護士站是誰值班?怎麽什麽人都放進來?”
“我跟護士說了,是你家屬,來送飯的。”賀晏臻說完沖另一個醫生笑着點頭,從包裏拿了一包糖過去,“你好,醫生,請你吃我們的喜糖。”
何意:“……”
“喜糖?”那同事頓時瞪大眼,看向何意:“不得了啊,一哥,悄聲辦大事!什麽時候的事兒,怎麽都沒說過?介紹介紹?”
這喜糖包裝精致,橙色糖盒裏放着曲奇、巧克力、布丁、奶糖等小東西,正好适合手術後補充體力……
他參加過這麽多次婚禮,就沒見過比這還實誠的。
何意的臉都黑了,忙解釋:“不是,你誤會了。”
“這不是領證的喜糖。”賀晏臻搶先道:“我們還沒辦呢,這是為別的喜事買的,反正一樣,給大家沾沾喜氣。”說着給每個辦公桌上都放了一包。
何意皺眉,聲音已經冷了下來,“賀先生,我哪裏來的喜事?”
同事看何意不太高興,再看賀晏臻長得又俊,此時雖然腰身筆挺,但不知為什麽,又隐約透出一種給小媳婦請安謝罪的卑微來,因此假裝出門接水,先躲出去了。
賀晏臻等人走開,這才往前走了兩步,看着何意:“真有好事。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我是死了爹了還是沒了弟弟了?”何意輕嗤一聲。
“還沒那麽快。”賀晏臻從包裏拿出一個文件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媽之所以那樣說你,是因為有一點誤會,後來她也後悔了……其實我回國後打聽過你實習的地方,還去那家醫院挂了你的號,但想了想沒意思,就又走了。”
何意低頭捏着那個文件袋,深吸了一口氣:“……現在也挺沒意思的。”
“你看完再說。”賀晏臻道。
“何醫生!”門口突然有護士匆匆找過來:“何醫生,急診有病人需要搶救!”
何意愣了下,把文件袋放下,快步往急診室走:“于田呢?”于田是急診的值班醫生。
“他處理不了,剛給主任打了電話。”護士快速道,“是兩個車禍病人,就在醫院們口出的事兒,路人直接來喊人擡進來了。”
賀晏臻也跟着走了出來。
何意顧不上他,匆匆趕到搶救室,就見裏面躺着兩個血淋淋的病人。其中一個舌頭已經被拉了出來,頭偏向一側。
于田正拿着導管守着另一個:“何醫生,患者颌面損傷嚴重,窒息昏迷,但舌根腫脹無法插管。我剛給主任打了電話……”
他的腦門上都是汗,右手緊緊抓着導管,神色惶然。
“我來。”何意看了眼監視器,快速評估了一下情況,對護士道:“……術野消毒,準備氣管切開術。”
小于一愣,連忙起身往後退,讓出位置。
何意卻道:“跑那麽遠幹什麽?過來拉鈎。”
他說完戴好手套和口罩,低頭操作。小于深吸一口氣,在一旁配合,心裏也漸漸鎮定下來。
氣切是常用到的重要急救手段,但他現在只是個小住院醫,資歷又淺,實踐能力遠弱于理論知,尤其遇到這種有風險的操作就緊張不已,只能求助上級醫師。
而且今天的病人格外肥胖,脖子又短,尋找氣管更為麻煩。
于田之前見導師處理過一個類似的患者,皮膚切開後還未找到氣管,患者就開始喉痙攣,痛苦地劇烈掙紮。最後導師只能上呼吸機,擇期再行氣管切開術。
于田對那次場面的懼怕延續到今日,剛剛緊張得汗都下來了。
何意比他大不了兩歲,卻從容穩重。于田收了心,認真看着何意操作。
“……這裏如果遇到頸前脈橫支,要及時切斷結紮,否則出血量太大……你來看下甲狀腺峽部的分離位置……如果峽部位置過低,就要從這裏分離,明白了嗎?”
何意的操作十分犀利,又快又準,聲音卻又十分溫和,提醒于田注意。
于田瞪眼瞧着,連忙點頭低聲應下。
“注意擴張鉗。”何意提醒了他一聲,目光微凝,捏着弧形尖刀從氣管環下緣利落插入,“……挑開時刀尖不要太深。患者一咳嗽,氣管後璧向前突出,會被紮傷形成氣管瘘……”。
操作完成,全程不過幾分鐘。
于田心裏十分震撼,何意的每一步操作都堪稱完美。
氣切對高級醫師來說是沒什麽,但他聽人說過,何意的唇腭裂修複和正颌手術也是這樣,胸有溝壑,技術純熟。而且他除了展示之外還講解要點!
再沒有比他更适合當老師的了。
“何醫生,你收不收徒弟啊?”于田崇拜地看着他,在一旁拍馬屁:“我能跟着你上手術嗎?聽主任說你這次評副主任沒問題,你到時候不得帶學生嗎?順道加我一個呗!”
“別胡鬧,我評上再說。”何意笑笑,轉身出來,賀晏臻已經走了。
直到傍晚下班,何意回辦公室拿張姨的帆布袋,才想起中午的那個文件袋。他心裏疑惑,拿過來打開看了眼,随即便愣住了。
裏面是一份刑事判決書。
“被告人米忠軍,男,XXX年XX月……因涉嫌受賄罪……由北城市X區公安局執行逮捕……”
何意腦子裏“嗡”地一聲,他無心看米忠軍幾十年的受賄記錄,直接翻到最後一頁。
……“有期徒刑11年,處罰金240萬……”
幾年前的願望突然成了真,何意盯着最後那幾行字,發現自己的手竟然在抖。他深吸一口氣,定定心神,又将判決書下面的另一份材料拿了出來。
這是一封舉報信。
何意當年寫過一封,但被賀晏臻截下了。賀晏臻說,他想跟何意過平平淡淡的生活,遠離這些仇恨和黑暗。
何意就是在黑暗裏出生的,他不認為自己能放下,但他又太喜歡賀晏臻,那份喜歡讓他做出了讓步。
後來賀晏臻将舉報信鎖了起來。
可是眼前的這封舉報信上,開頭的舉報人赫然是賀晏臻,後面寫着他的身份證號,家庭住址,聯系電話。
而這份舉報信的證據更為詳實,米忠軍與器材商和藥品商的來往信息都寫得一清二楚。
落日熔金,橘色的餘晖鋪在了辦公桌上。
何意心裏的念頭越來越離奇,他抽出舉報信仔細閱讀,發現上面還貼着一張橘色便簽紙。
紙上有遒勁的兩行字。
“何意,你願意為我從黑暗裏走出來。我也願意為了你拿起刀,走到黑暗裏去。”
五年前,米辂曾得意地對他說,賀晏臻昨天在我這呢。何意,你媽不行,你也不行。承認吧,你就是個失敗者。
何意當時二話不說,将米辂摁在地上暴揍一頓,專照着臉揍。
那天賀晏臻将他扯開,先去看他的手,又惱火地責備他:“你怎麽回事?手還要不要了?”後來又說,“米辂颌骨都被你打骨折了。”
“活該!”何意恨恨道,“我要他以後再也啃不了蘋果。”
他那天表現地兇狠幼稚,扭過頭卻大哭一場,滿心的迷茫和挫敗。
如今不過是五年的時間……再回顧往昔,竟已恍如大夢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