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禁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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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久不息是個最立不住的僞詞, 即便是照徹四野的天幕,也逃不過被墨色浸染的命運。

最後幾縷晚霞被夜色悄然收走之時,如歸客棧的小二才收完桌子, 轉身見得門口進來位身形傲岸的青年。

青年身着黑色束袖,素冠鹿靴, 手中拎着一提油紙包。

小二眼尖,認出這是不久前住店的客人, 便熱情打了招呼:“喲, 這雲片糕客官買着啦?趕着趟去可真不容易嘿!”

裴和淵颔首微笑:“還得多謝閣下指路, 我方才試過這雲片糕, 極為松軟甜香,想來內子會喜歡。”

“害, 您甭客氣。”小二笑呵呵地應聲,做慣迎來送往營生的都善聊, 許也是見裴和淵瞧着好接近, 小二便又笑着問了句:“客官莫嫌我這嘴碎,方才見尊夫人好似不大開朗, 可是與您鬧別扭了?”

裴和淵笑意中夾雜着些許無奈。

一旁得了空的掌櫃恰好聽了, 也搭腔道:“女人嘛,天生嬌氣,一下沒照顧到就拉臉子, 頭發斷了也是咱們的錯。客官聽我的,這時候啊可勁兒認錯就是了,千萬甭還嘴。這嘴非要張啊,也是誇她好看贊她會妝扮, 打嗝兒都是香的!沒辦法, 自己娶回來的, 只能哄着受着了。”

“對對對。”小二忙不疊點頭附和,還棋高一招道:“再不成就使點苦肉計,在她跟前假摔一把,或者拿門縫稍微夾一夾手指頭叫喚兩聲,她自然就軟下心腸來搭腔了。”

“多謝二位支招。”裴和淵略一拱手謝過,便向樓上行去。

客房之內,關瑤正坐在榻上發呆,聞得有腳步停在門前,她立馬滑入被中,面向牆的方向側躺着。

“吱呀——”

門開了,衣衫摩擦的窸窣聲伴着股酥綿的糕香味入了房中。

“娘子,我買了些雲片糕回來給娘子當零嘴,聽說是這城中口碑至佳的糕點,娘子若是餓了,可先拿它墊補着胃。”

溫聲軟語響于耳畔,關瑤的手指絞住一片枕巾,假寐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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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裴和淵強留在身邊,已是第三日。

這三日間,她想了許多,也做了不少。可不管是冷诘問還是敬如冰,這人都渾不在意。

她漠視他,他便道:“娘子便是這輩子再不與我說話,我也不會放娘子走的。”

她不進食,他則輕描淡寫地說:“至于這吃食……娘子用多少,湛表弟便用多少。娘子若想辟谷休糧,湛表弟便也只能跟着清清胃腸了。”

與此種種,與其說是對她了如指掌,倒不如說有些司空見慣的意思,像是這些戲碼她早便在他跟前玩過,故他不為所動。

他為何會變成這樣?她又怎麽……落到了今日的田地?

榻上一沉,玉鈎晃動的影子投到壁上,悠來蕩去似蟲兒飛影。

裴和淵褪了外衫,在他躺下的瞬間,裏側的人呼吸亂了片刻,惹他彎了彎唇。

明明醒着,卻不肯理會自己。

他知道這意味着什麽。

比這更激烈更極端的反應與對待他也受過,算不得什麽。

鑽入被中,給關瑤掩了掩被角後,裴和淵把人扣在懷中,再将臉埋于她腰背之處,落下一記無關情|欲的吻,眸中無有被冷待的落寞或氣怒,有的,只是牽綿與寵溺。

想要不患得患失,将人拘在身邊就是了,哪有那樣複雜?對于失去太過敏感,憂思橫沖直撞濁夢連連,心生波瀾之際,倒讓他尋到空子出來了。

對心愛的女子用誘用哄用威脅,卻諸多顧慮敢說而不敢做,到頭來鬧得自己患得患失,何必?

有了上世的教訓還要溫吞行事,十足儒夫。倒不如将這身體徹底給了他,讓他快些布置手上的事,再帶着娘子看這天下的笑話,豈不樂哉?

燭燈靜躍,懷中人的鼻息也漸漸安穩,怡悅與盤算之中,裴和淵沉入夢溺。

盛夏荷葉舒綻,枝枝蔓蔓鋪了滿湖,又沆瀣一氣地把水鏡遮得難見天日。

荷池旁的八角攢尖亭中,身着石榴裙的女子正倚在亭柱旁,垂下眸子似在賞着池中的花,目中卻空空洞洞,神采灰黯。

女子身段玲珑,一身柳骨藏蕤,就這般不言不語靜靜倚而立着,也是幅極為賞心悅目的畫。

“撲嗵——”

有碧蛙躍入荷池之中,帶起水漬的同時,女子身後亦乍響起一聲悶笑。緊接着,她的雙肩被人自身後扳正。

頭戴冕旒,身着團龍衮服的郎君親昵貼近:“杳杳,朕已下旨将你封為貴妃。”

被喚作杳杳的女子眉心一顫,張了張嘴似是正想說什麽,那男子在她下颌輕輕刮了一記,又笑道:“你不想當朕的皇後,朕也不願讓你搬去長春宮。若鳳位得立,定要被那些老家夥念叨着繁衍龍嗣。杳杳,朕只想與你長厮守,不想要旁的人來打擾我們。”

女子注視男子片刻,開口道:“陛下已為帝王,君主該行博愛之德。這偌大的後宮只有臣妾一人……陛下辦個選妃大典罷,給臣妾添些妹妹。”

世間女子皆盼郎君身邊少些莺莺燕燕,這位卻主動提請納添人。賢惠大度至斯,多少有些奇怪。

男子卻不以為意,在女子額發上輕輕吻了吻:“杳杳若覺孤單,便随朕去上朝,朕可在簾後為你設一座。剛好,杳杳陪朕聽那些穿紫绶金人模狗樣的大臣如市井潑婦般捶胸指罵,撕扯甩贓,瞧瞧他們趨利攀附的嘴臉,也極為有趣。”

這般音腔缱绻,可女子的目光卻越發複雜。

“陛下可知,旁的人如何說陛下?”

“朕不是那等閉目塞聽之人,早有人學給朕聽,想在朕跟前邀寵。”郎君垂下手,勾了勾女子的手指,把人帶到石桌旁坐下。

女子被拉着坐在他腿上,低低地問了句:“陛下就不在意麽?”

“有何可在意的?”男子掀了掀眼皮,笑意懶散:“你別聽他們罵得響,早幾日朕出宮一趟,恰好聞得個市井販夫在惡聲唾罵朕,可片刻後朕不過小施恩惠又開腔關切了他一句,整條街的百姓便匍匐于地,仰稱朕為賢君。”

“陛下就不受觸動?不想博一博千載的聖賢之名?”

鼻腔悶笑,郎君清逸的面容積着促狹,珠簾後的眸中帶着兩分天生的睥睨:“杳杳,朕若想要好名聲還不簡單?可那些人今日是如何吹捧朕的,明日只會用更醜惡的嘴臉來辱罵于膠。既這神壇坐得搖搖欲墜早晚要跌,不如自己主動伸腿走下來更自在。”

“聖賢?這天下哪有什麽什麽聖賢?不過是人造來取樂的玩意罷了。捧得有多高,摔得便有多慘。”

他眼中噙着閑散的笑,口中說着通透的話語,語氣傲睨自若:“吏部的劉尚書可記得?三朝老臣,久負盛名,在朝在野都有口皆碑,百姓恨不得把他的名字貢起來祭拜。可朕不過讓人傳他養了外室美妾,這等捕風捉影無有根據的事,卻立馬被人宣得沸沸揚揚。外頭人皆罵他私德敗壞,有辱賢名,更有甚者放馬後炮說早知他是沽名釣譽之輩,實則內裏腌臜不堪。便在昨日,千餘百姓聯名上書,向朕請旨徹查于他……”

“杳杳,徹查二字可是誰都擔不得。人生五谷雜糧生七情六欲,那便是聖人,也能查出積垢來。革職砍頭,就在眼前。”

“還有那韓厲韓将軍,不過讓他率兵得了兩回勝,朕給他封了個世襲的爵位,允他見朕不必行禮,他便飄得連自己姓什麽都忘了。上月他擺壽席,朕去他府中飲宴,他讓自己小女兒坐朕身旁不止,多喝幾杯更是壯起膽子教訓朕寵溺狐媚子,還大言不慚說要當朕的岳丈,道是他那小女兒

方可為國母……”

說到這處,郎君眉目松和,将肘置于桌面,拿手指抵住額角,朝女子勾唇笑:“朕倒忘了,那場壽筵杳杳也在,你可記得朕是如何處置他的?”

“當場……割了他的舌頭……拿他試刀……”女子聲音瑟瑟,幾個字說得極為艱難,仿佛殘肢還在眼簾前晃動。

仿佛看出女子的顫栗,男子收着掌心把人拉近,與之額頭相抵,指肚在那張有些發白的唇上摩挲着:“杳杳,這世上最可笑的便是人性,最有趣的,也是人性。既早晚要被哄攆唾罵,還不如徹底當個壞人。”

指腹挪開,細細的啄吻落在女子唇上,這一幕消散前,聽得男子低聲喃道:“杳杳想要好名聲?可你的男人是朕,朕不想要那些。什麽流芳百世?陪朕一道遺臭萬年,不有趣麽?”

“陛下覺得……有趣麽?”

“嗯,相當有趣。”

壓抑且詭谲的對話之後,場景如被人撒了道沙,淹于無聲。沙灰之後,先傳來一陣叮叮铛铛的,似是鐵索撞擊發出的聲響。

“陛下歡喜聽這些聲響?”方才在亭中的女子此刻置身一處宮室,她面容激動,紅着眼眶牽動兩腕的鐐铐,沖坐在桌前的英挺身影厲聲道:“你又灌錯藥了?這是做什麽?還不放開我!”

被诘問的男子支着下巴,含笑望向女子道:“你不離開朕,朕自然犯不着這般拘你。”

女子鼓着臉頰,一雙妩媚的眸子此刻愠的是無邊的怒意:“原來陛下這樣輕賤我?你拿我當什麽?你囚着的雀兒,還是供你亵玩的妓子?”

“輕賤?”男子勾出個佻薄的笑:“杳杳,朕愛你還來不及,怎會輕賤你?”

“只有雀兒與囚犯,才會戴着鐐铐,陛下不止輕賤我,更把我為人的尊嚴碾在腳下!”鐵索鈴啷作響,女子氣得渾身打顫,又許是覺得委屈與屈辱,說完便哽咽一聲,眼淚湧流下來。

男子起身上前,動作本是去給女子拭淚的,可他甫一靠近,女子便發了狠似地,張開口死死咬上他右肩。

肩頭被人用力啃住,男子面色如常,還擡起手一下下撫着女子後背,眉宇之間攏着病态的迷戀。

許久,女子才喘着氣,離開男子肩側。

男子拾了帕子,動作溫柔地給女子拭去唇上的血跡,還打趣道:“愛妃若是喜歡,朕可日日喂你。”

力氣耗了大半,女子疲憊地說道:“放了我。”

“待朕确認愛妃不會再跑,自然便會放了愛妃。”

“一定要逼我恨你麽?”

“恨?”男子品呷了下這個字,繼而低低地笑了笑,饒有興致地問:“愛妃,不是你先來靠近朕,先來誘朕的麽?為何要恨朕?”

“是我先誘你的,可我愛上的這樣的陛下麽?”女子複又激動起來:“太後娘娘固然有錯難恕,但陛下又在做着什麽?鸩父轼親,貶谪忠良,以玩/|弄人性為樂……陛下到底是在報複在對抗太後,還是在滿足自己的暴虐?”

“動辄取人性命,發兵伐之。天下鸾飄鳳泊,手足離散,陛下在王座俯瞰萬生時,心中可有觸動?”

“陛下本是清清朗朗的人,怎就成了這幅視衆生為蝼蟻的模樣?生靈塗炭在你眼中,是稚子之戲?”

女子聲聲控訴字字質問,可男子卻連眉心都不曾皺上一皺。

望着這樣的郎君,女子眼中噙着漣漣光華哽咽:“陛下,你當真還是我認識的那個人麽?”

“怎麽不是?我就是他,他就是我。”男子古怪地笑,聲音輕飄飄地:“什麽清清朗朗?他和我一樣,皮肉再鮮亮,裏子也早就成了膏肓。”

哽咽聲住,女子怔了怔:“他?什麽他?哪個他?”

男子并未答她這話。

他單膝跪于榻上,迫人仰着與他對視,疏疏笑道:“杳杳……莫再離我,不許叛我,否則你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也會尋你回來,然後将助你逃脫的人一個個地,殺給你看……”

祈求與威吓摻于一處,飄在空中無序地舞動着,漸成水雲,漸化濁霧。

上世種種成了回憶,似浮光掠影,如跑馬觀花,原來也不過一夜,便可夢去小半。

裴和淵在椅腳被拖動的聲響中醒來,身側已空,而房中圓桌旁的凳上,坐着個阿娜身影。

手上沒有鐐铐,人也安安靜靜地背對着他,往嘴裏塞着雲片糕。

密密息息地,像極了偷吃的小饞貓。

像是後腦勺生了眼睛似的,她鼓動了兩下嘴,回身看來。目光向後的同時,還伸了舌頭舔淨嘴角的糕屑。

四目相視,裴和淵還道她馬上要漠然轉身,可那雙春水眸子卻閃動着甜沁沁的波光,開口說的話也是輕快的語調:“夫君,咱們回順安吧,我想我爹爹阿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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