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流離反應了一會兒,這才記起來人是許澤,她那個短暫前世裏的同學。
當時他好像還風靡了一陣,是全校女生的夢中情人,可觸不可及的俊朗貴公子。
如今十年過去,他長到了二十七歲,倒是依舊保持着年少時優越的相貌,只是身上多了一股成熟的氣質。
看他身邊緊緊黏着的美豔女生,就知道這些年他在紅塵裏玩的得心應手。
“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你認識的流離。”她只能否認,看他的樣子,好像并不知道她已去世的消息。
也對,那時她已被逼退學,在外游蕩了很久,學校裏的人又向來不喜歡她,自是不知道她的情況。
“不是?”許澤皺了皺眉頭,神色裏滿是疑惑:“怎麽可能一模一樣……”
“我不認識你。”流離不想與他糾纏,低了頭不去看他。他卻突然走上前來,一只手朝她臉上靠近。
一股壓力隔空而來,驀地擊在許澤身上,将他帶着往後退了好幾步,狠狠撞在旁邊一個餐桌上。
這突如其來的騷動驚吓了一衆食客,紛紛起身站了起來,又想看熱鬧又怕波及到自己,只好退到門口伸長脖子朝裏看。
許澤好不容易站穩,看着流離和她旁邊的那個男人,一時想不明白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流離扭頭看了看師父,見他正把眼神從許澤女伴身上移開,一臉淡然地在桌子上放了一沓現金,起身要走,好似剛才發生的事全然與他無關。
流離見他已大步走出很遠,忙在後面跟着。經過許澤身邊時,小聲跟他說了一句:“你應該認錯人了。”
許澤覺得自己像在做夢,腳下虛虛浮浮,如踩在一團棉花裏。自十年前流離被迫退學,他就再也不曾看見過她。
如今十年過去,她身上竟沒有一點兒歲月的痕跡,臉上還透着隐隐的孩子氣,臉頰嫩得像是能掐出水來。就算如今醫美行業再怎麽發達,也不至于能讓人永葆青春。
女伴在旁邊做出一副被吓壞的樣子,顫聲叫了他幾句。等他回過神來,長長松了口氣,抱着他的胳膊樹袋熊一樣不松手,甜甜地叫:“哥哥,人家肚子餓了。”
許澤只覺煩躁得很,揚手甩開她,跌跌撞撞朝外走去。他坐上車,雙手扶上方向盤。
腦子裏渾渾沌沌,一時想起十年前流離在走廊裏罰站的身影,一時想起她被人堵在路邊毆打時,朝他看過來的那雙殷紅的眼睛。
許澤發動了車子,飛馳在街道上,憑着記憶去找流離居住過的那棟破舊閣樓。
第一次見到流離是高三那年的夏天,蟬鳴在他耳朵裏吵得昏天暗地。他實在心煩,三筆兩筆塗完了選擇題交卷了事。
結果那殺千刀的老師特特跑到家裏,狗腿子一樣跟他父親告狀,說他的成績下滑到了年級倒數前十。
成績不好沒關系,将來有的是學校搶着收他。可堂堂區長的公子成績倒數,實在是給區長丢臉,此事不得不想想辦法。
他父親也不知是不是腦子裏進了硫酸,一拍桌子就把他送進了學校裏最慘無人道的重點班。
那個班裏随便出來一個學生都能考青華上貝大,他進去根本就是死路一條。
父親卻美名其曰這叫以毒攻毒,等他有了羞恥心,他的成績自然就上去了。
他泡妞喝酒的零花錢都在父親手裏捏着,不得不服從,老老實實去了傳說中的重點班。
一整條走廊都安靜得如火葬場一般,沒有一句竊竊私語的聲音,只有突然爆發而來的一陣讀書聲。
真是沒有一點兒青少年男女的樣子。他腹诽着,越走越心煩,下意識就要掏出兜裏的煙。
前面帶路的班主任卻突然回頭沖他谄媚地笑了笑,笑得他一陣惡寒。
快到教室門口時,他看見了她。一個人站在走廊裏罰站,手裏舉着本厚厚的歷史書。
女孩很瘦,個子又小,将将一米六的高度,寬大的校服穿在她身上,空空蕩蕩的。
知了叫個不停的盛夏裏,她把自己裹得很嚴實,不像其她女生那樣穿着學校漂亮的校服裙,倒是套一條肥大的運動褲,連腳腕都遮住。
她其實不是特別起眼,跟他見過的那些校花級美女來比,簡直普通到塵埃裏。
可他進教室前還是看了她一眼,這才終于看清楚了她袖口滑下去露出來的那道痕跡,是一條結了疤的傷痕。
女孩扭過頭來,清淡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幾秒。
單薄的女孩到底消失在班主任關上的那扇門後。
師父讓她把夏澄跟吳勉湊成一對,可她從來沒做過紅娘,一時還真不知道這事該從哪裏下手。
流離在夏澄家盯了好幾天,發現她自從醒來以後就每天待在家裏,什麽人也不見。
她大概是想着寒淵神君既然答應了她,就一定會把青哲送到她的身邊。
那個吳勉倒是來看過她幾次,卻被她不鹹不淡地打發走了,到後來就不敢再來。
讓他們自己發展百分之百勾搭不到一塊去,流離只好硬着頭皮出手。
晚上十點,她在一家酒吧找到醉得不省人事的吳勉,手一揮讓他清醒過來,現了身形在旁邊坐下。
吳勉看到她,還以為是來搭讪的高中生,甩了甩手道:“一邊去,不好好讀書來這種地方做什麽。”
流離道:“不就是一個女人,至于這麽沒出息嗎。就憑你這條件,只要肯花心思,什麽女人找不到。”
吳勉奇怪地看了看她:“你說什麽?”
流離朝他靠了靠,小聲道:“不瞞你說,我是天上月老的弟子,專門來給人牽紅線的。只要你聽我的,我肯定幫你把夏澄追到手。”
吳勉噗呲一笑:“你,月老的弟子?小妹妹,你當我神經病啊,這都什麽年代了,你還敢出來騙人?”
“你不信?”流離指了指吧臺酒櫃,問他:“說吧,你想喝哪個。”
吳勉又是一聲笑,随便指了一瓶。流離朝吧臺伸出手,意念一動,那酒就到了她的手上。
吳勉吓得驚叫一聲站了起來,轉身就走。走沒幾步又停下了,腦中天人交戰,最終還是欲望戰勝了恐懼,回轉身來坐下。
“你真能幫我?”
“當然。”流離把酒給他倒上:“不過你先告訴我,你為什麽會喜歡夏澄。你跟她又沒見過幾次,何況你跟她見面的時候,她已經嫁人了。”
吳勉看着遠處,眼睛漸漸失了焦點:“我與她早就相識,只是她已不記得了。”
吳勉是在十一歲那年随父母搬去虞城的,他到了新的學校,沉悶的個性讓他交不到什麽朋友,每天都是獨來獨往。
一天不知道怎麽溜達到操場一個荒草叢生的角落,突然聽到有人痛不可抑的哭泣聲。
他輕輕朝前走了走,探出腦袋,看到了拐角那裏一個女孩坐在地上,抱着膝蓋抽抽噎噎地哭。他一時不敢貿然露面,轉身又輕輕地走了。
可後來幾天,他都會在那個地方看見女孩一個人偷偷地哭。他不知道她是遇到了什麽事,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鬼使神差地每天都去那個地方。
他想自己偷窺別人的行為實在不夠磊落,便琢磨着自己該用什麽樣的方式出現,能讓自己不傷害到她。
他選了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遠遠地看見女孩從角落裏出來了,手下一個用力,把球不偏不倚砸到了她腦袋上。可他角度扔的不好,籃球把女孩的眼睛砸得紅腫起來。
他着了慌,一路不停道歉,把女孩送到醫務室。女孩倒是并不怪他,只是情緒低落地坐在那裏,一動不動,整個人仿佛泡在一條滔天大河裏,快要溺斃其中。
那天他厚着臉皮跟在她旁邊,将她一路送回了家。女孩十分沉默,他說十句,往往也只能得到一句回應。
夕陽越過雲層照在兩個人身上,一片暖黃。他在後面追着她的影子,白色運動鞋踩在地上,小心得沒有聲音。
那之後他常常以送藥為由去找女孩。女孩眼睛周圍仍是通紅一片。他有些擔心她哭的時候藥物沖到眼睛裏該怎麽辦,在自己沒反應過來時,已是脫口說了一句:“你有什麽難過的事,都可以告訴我。”
女孩擡起頭,一只眼睛貼着紗布,只用另一只眼睛看着他。
他覺得自己的樣子肯定是傻透了。心裏正打着鼓,卻聽女孩開口說了一句:“謝謝。”
後來兩個人成了很好的夥伴,下課時一起去商店賣汽水,放學時一道騎車回家,周末在公園奔跑着放風筝。
有時候死活也放不起來,有時候放得很高,風筝飄搖在天空裏,像他們的翅膀。
兩個人無話不談,吳勉知道了她那時候之所以那麽難過,是因為父親抛棄了她跟媽媽,跟着一個女人去了國外。
她說她心疼自己媽媽,不能想這件事,一想起來心就揪着疼。可每每忍不住想,夢裏也在想,然後抽噎着哭醒。
那是吳勉第一次心疼一個女孩,心裏暗暗發誓,要好好照顧她。可晚上回家,母親告訴他,父親好不容易申請到了回京工作的機會,很快就要再次搬家。他心裏重重地空下去,朝着無底的懸崖不停墜落。
離開的時候十分匆忙,母親風風火火揪着他找校長辦了轉學手續,又風風火火揪着他坐上了回京的火車。他甚至來不及跟女孩道一聲別。
轉眼他們都長大了。
“我在青哲家看到她時,第一眼就認出來了。”吳勉笑了笑,似在自嘲:“可她卻不認識我,看着我的眼神十分陌生。”
流離道:“你能認出她,她怎麽會認不出你。難道……你整容了?”
吳勉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我十一歲那年,有些胖。可即便如此,她也該記得我的名字。可她對我卻是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了。我與她相處過的那些日子,她當成沒有用的東西,通通丢光了。”
臨近子夜,酒吧裏的人越來越多,可依舊安靜,所有人只是悶頭喝着烈酒,偶爾與友人聊上兩句。
“她既然忘了,你就讓她重新記起來。以前她還是青哲那個混蛋的老婆,你死心也就罷了。可現在她是自由身,人又脆弱,很需要你。你要是不嫌棄她嫁過人,流過産,我就幫你們一把。”
“我怎麽可能嫌棄她,”吳勉不假思索:“我只想好好照顧她,讓她再也不要一個人躲起來偷偷地哭。”
流離捏了個讀心決,見他所言非虛,剛要說話,卻見旁邊落下一個人影。
竟是前幾天見過面的許澤。
流離想了想,還是假裝不記得他:“怎麽又是你啊,你有事嗎?”
許澤卻是猝不及防地伸出手,撩開了流離左臉旁邊的頭發。
那是一朵越發赤紅的彼岸花,只屬于流離的胎記。她竟然,真的是自己認識的流離。
許澤渾身僵直,久久地說不出話來。眼前的事情太過詭異,讓他一時分不清是真的還是假的。卻并不害怕,比起那個消息,這樣也好。
流離惡狠狠打開他的手,站起來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