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她走了很久的路,原本想着甩開他就回過路客棧,卻沒想到後面的人狗皮膏藥一樣跟着自己,大有要活活走死的跡象。

她心裏十分納悶,在世時他就陰魂不善,總是莫名其妙就出現在自己面前,怎麽如今死了還是甩不掉他。

“你想幹什麽?”

她終于在護城河邊停了下來,轉過身目光冷冷地看着他。

許澤停在她身前兩步遠的距離,胸口急劇起伏着,想來是累壞了。

“我去了你以前的家。鄰居們說……”他的聲音突然有些顫抖:“你早在十年前就過世了。”

說這話時他眼睛裏看不到一絲恐懼,卻有一種恍若憐惜的悔恨。流離覺得奇怪:“那你還敢跟着我?”

“你承認了。”他似乎松了口氣,臉上泛起一絲笑容:“他們說你死了,你不知道我……”

後面的話卻沒有說出口,眼神閃躲了一下,轉而說道:“那年你被她們誣陷,不得不退學。我曾去找過你,可伯母說你被親戚接回了老家,不會再回來。我以為那是真的。”

離家出走說成是被親戚接回了老家,她上一世那個母親還真是心大。

流離自嘲地笑笑,對他說道:“你認識的流離确實已經死了,她發生的那些事不過是上輩子的事,對我沒有任何意義,你不用再說。

以後看見我,就全當看不見。你是人,我是鬼,你雖然不怕我,也該避着我,否則對你沒好處。”

許澤久久地說不出話來,或許是城市霓虹的原因,她竟看見他的眼圈微微地紅了,也不知是不是被自己吓的。

“該說的我都說了,以後你躲着我就是。”她轉身要走,手腕卻被人急急拉住。身後的人似乎想說什麽,可到底還是藏進了喉嚨。

不過短短幾秒,腕上一松,他已把手放開。

流離未作停留,一展身形,人已消失不見了。

他一個人站在橋邊,過去種種在腦海裏不停回旋。明明是切實發生過的,她卻用一句話完全抹去了。

那高三那年發生的一切,她與他說過的所有話,走過的所有路,共同待過的那個班級,到底還算不算是真的呢?

——

快行到客棧時遠遠看見師父出了門,流離正要追上去,卻見越簡仙子亦從客棧裏出來,小跑着在師父身後跟着。

他們兩人一個眉目如畫,俊朗不凡。一個豔若桃李,百媚橫生,走在一起,倒是般配得緊。

等意識到這一點兒,流離心裏驀地一痛,像是有什麽東西在不知名的角落碎了一地。她覺得奇怪,慌忙隐了身形,瞬行跨入客棧。

幾個鬼魂正聚在一起談天說地,其中一人結了滿頭的髒辮,身形魁梧,近處一看卻是個女子。

她從兜裏掏出一張保存完整的彩票,嘆息道:“剛中了五千萬的大獎,還沒享受呢就一個失足從窗戶跌了下去,摔得我腦漿子都淋了一地,現在想起來還疼呢。”

同伴便道:“你是沒享福的命,好好想想是不是幹了什麽壞事,這才遭了報應。”

髒辮子道:“想來該是我半月前輕薄了一個小哥哥的事。”

回味起來還流了哈喇子:“那人滋味呦,別提多好了。我不悔!”

流離端了壺酒走過去,放在髒辮面前:“這桌酒錢給你們免了,你把彩票給我吧。”

髒辮子卻把彩票藏了起來:“我雖然拿着沒用,可也不會讓別人占了這便宜。”

流離冷冷一笑,意念一動,那彩票已到了自己手裏:“來了過路客棧,可由不得你說不了。”

把酒往她面前推了推:“慢用。”

髒辮子破口大罵,卻被流離一個眼神甩過去,瞬間啞了嗓子,幹嚎不出聲。

同桌的看見,指着髒辮子笑道:“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你看,你果然是沒有不勞而獲的命,好不容易中了彩票,結果卻是給他人做嫁衣裳。”

流離拿着彩票去了後院,院子裏有棵五人合抱粗的紅楓,郁郁蔥蔥一樹紅葉,常年不落。她在樹下的石桌前坐了,頭枕在胳膊上睡了一會兒。

夢裏有個聲音一直在叫她:“流離!流離!”

她想沖開層層迷霧去找他,可迷霧的背後,還是迷霧。

醒來時天上星月燦爛,照得一樹紅楓美得嚣張。小二和廚娘關了客棧的門來找她,見她正是發呆,大聲喊了幾句才喊過她的神來。

“你是怎麽了,一回來就神色不對,帳也不算,搶了客人的東西來這裏悶頭睡覺。”

廚娘在她面前擱下一碗陽春面,一點兒她的腦門:“是誰惹你了不成?”

流離悶頭吃面,過了一會兒,終是沒忍住,問他們:“越簡仙子來找師父做什麽?”

小二道:“她平常一有空閑就會來找神君,能有什麽事兒?不過是想來便來罷了。”

往日裏鮮香爽口的陽春面變得寡淡起來。流離放下筷子,嘴裏嗫嚅:“她是不是喜歡師父?”

廚娘噗哧一笑,說道:“越簡仙子愛慕寒淵神君,這是整個天界都知道的事。不只是越簡仙子,天上那些女仙,哪個不對咱們掌櫃觊觎三分?

若非越簡仙子身份貴重,她們不敢跟天帝的女兒搶男人。否則來過路客棧的女仙可就不只越簡一個了。”

也對,師父生得那樣好看,怎麽可能少得了桃花,她這話問得實在可笑。

方才見他們二人相伴而行,或許是去了某一處地方溫存。師父是淡漠的人,平常不見他臉上多少表情,也不知與女子相處時會不會說些溫柔的話。

心裏越發沉悶,跟小二和廚娘在紅楓樹下喝起酒來。今天的酒是三個人一起釀的春風度,從判官那裏尋來的方子,依樣畫葫蘆,也不知釀的對不對。喝進肚子裏,只是覺得辣,好像心都燒出了一個窟窿。

第二日起得晚了,腦袋暈暈沉沉,腳像踩在棉花裏,一步深一步淺。走得快了,眼前一花,也不知絆到了什麽,身體驀地往前飛出去。

卻有一只手橫在她身前,穩穩接住了她,将她撈起來。

流離擡起眼睛,看見師父夜色般的眼睛。

“師父……”

她忙忙直起身。寒淵看她一臉宿醉的模樣,說道:“倒是睡了個好覺。”

流離往師父身後看了看,并不見越簡仙子,口裏便喏喏問道:“師父昨日約會的可好?”

寒淵眉頭微不可見地一挑,默了一會兒,說道:“甚好。”

繞過流離,在桌前坐下,給自己倒了杯水:“讓你撮合吳勉和夏澄,辦得怎麽樣了。”

流離沒注意後面的話,神思被寒淵的一句“甚好”擊得零落起來:“怎麽好?”

寒淵眼神一動,擡頭看她:“你何時如天上那些散仙一樣八卦起來。”

流離下意識就要反駁一句沒有,可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師父說的或許沒錯,她最近是有些不對,與他不過師徒關系而已,何必去問那些與她無關的事。

“徒兒知錯。”她低了頭:“吳勉和夏澄……徒兒愚鈍,或許辦不好。”

“等你辦不好的時候再來說吧。”寒淵抱起了手,好整以暇看着她:“昨日與判官對弈,他說你偷了他的酒方,要向我讨一個說法。”

這該死的判官,那天巴巴地找她去捉一名惡鬼。在地府做苦差時,惡鬼她也曾捉過不少,以為不用費什麽力氣。

到了才發現那是一個怨念極深的女妖,死前被人百般折磨,死後悒郁難解,不肯入地府,生生掙破了黑白無常的捆妖索,吞了幾名鬼差,妖力暴漲,眼看就快要沖入陽世為禍人間。

流離及時趕到,頗費了些靈力才将一把桃木劍刺入她的心口,封其妖力,把她丢入忘川河中。

判官為表感謝,問她想要什麽,拍着胸脯說無論什麽都可以給。流離惦記着師父愛喝的春風度,知道判官手裏有那張酒方,便向他去讨。

誰知判官竟反了悔,說什麽也不肯給了。流離無奈,只好使了點小手段,把他袖中的酒方抄了一份拿回來。不曾想判官如此小氣,轉眼就跟師父告了狀。

“是他說要報答我的,”流離替自己辯解:“我想着那只是張酒方,就看了一看,也算不得偷。”

寒淵神色如常:“春風度是判官得意之作,輕易不肯給人。你窺了他的秘方,他是不會罷休的。”

流離被唬得愣住,急道:“那怎麽辦?”

“明日起你去地府聽他差遣,幫他捕十日惡鬼。十日後你再回來。”

他說得雲淡風輕,那神色好像只是讓她出門打個醬油而已。流離敢怒不敢言,從兜裏掏出春風度的配方,放到師父面前:“徒兒知道了。陽間還有事情未了,徒兒辦完就回來。”

寒淵并不去看那張酒方,随手一拂,紙箋燃燒起來,輕飄飄化為灰燼:“去吧。”

流離起身離開。出門前忍不住回過頭,集中精神,想讀出昨日師父與越簡仙子到底去了何處。

誰知神思還未鋪展開,就有一股壓力猛地蒙上她的眼睛,讓她眼前一黑。

“哎呦!”

她立刻捂住眼睛,踉跄後退幾步,轉身一溜煙似的逃走了。身後那人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唇角一勾,浮出一絲淡淡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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