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篇三、少女心事】
子時已過,年輕女孩循着開滿彼岸花的小路而來,在燈火通明的客棧裏慢慢坐下,喝下一杯屠蘇酒,很快陷入昏睡。
沈言菲一十八歲,今夏升了高三,成績優越,年級前十班級前二的名單裏總是有她的名字。
爸媽因她而驕傲,家裏來了客人,總要三兩句話把話題引上自己家女兒身上,說她讀書如何如何用功,頭腦如何如何靈光,老師常來家訪,囑咐他們一日三餐定要科學搭配,營養均衡。只要不出岔子,明年青華貝大不在話下。
鄰居們十分羨慕,尤其是跟沈母交好的韓家,三不五時就帶着自己女兒萱珂過來做客,說要沾一沾言菲的聰明,提一提死活不見上升的成績。
沈言菲自小跟韓萱珂一道長大,關系比親姐妹還要好上三分。小學時一起牽着手上學,初中偷偷去小池塘玩耍被各自父母發現拎回家打了一頓,升高中後韓萱珂被染了紅頭發的大姐頭子盯上,挨了兩次打,第三次又被扇耳光時,沈言菲拎着磚頭過來把她救走。
兩個女孩活成了相親相愛範本裏的好閨蜜,常常躺在一張床上聊到睡着,早起一邊打哈欠一邊指着對方雞窩一樣的頭發笑個不停。
高一那年女孩子情窦初開,漸漸有男生對兩個女孩表現出好感,上課時偷看她們,下課後故意在她們經過的走廊裏撞她們一下。
韓萱珂紅着臉上前作勢要打他們,言菲在原地站着,等萱珂氣出得夠了,繼續跟她手牽着手去廁所。
高一暑假有男生來約她們去游樂場,韓萱珂穿着漂亮的小裙子,戴着好看的貝雷帽,活脫脫一副韓劇女主般的樣子出現在男生們面前。
沈言菲再看看自己,寬松的牛仔褲,髒髒的帆布鞋,斷袖上還濺了一滴牛奶的印漬。
即使這樣,游玩間隙還是有男生過來找她搭讪,給她買最喜歡的抹茶味的冰激淩。
她心裏漣漪微動,小小地驕傲了一下。可冰激淩還沒吃幾口,就聽見男生問她:“萱珂最喜歡吃什麽?”
操場上收到情書時也是,是讓代轉給韓萱珂的。課堂上男生們朝她望來的目光,其實是在看她身邊的韓萱珂。
放學後有男生在停車場等着,那是為了跟她身邊的萱珂一起走一段路。
食堂裏張三過來李四過來坐在對面,都不是在陪她,是想跟她身邊的韓萱珂共有一段用餐的時光。
她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模樣一般,氣質一般。再看探過頭來與她說笑的萱珂,個子高高的,人又瘦弱,露出來的小腿又白又嫩。
五官精致,尤其是一雙眼睛,笑起來月牙一般,難怪勾走那麽多男生的心魂。
她成績好,頭腦好,數學幾乎不丢分,英語回回考第一。韓萱珂卻是扶不起的阿鬥,無論跟她講多少次化學公式,她都記不住,腦袋空空,成績中游往下。
可即使如此又能如何呢。沈言菲接過男生塞給她的情書,聽着他自然而然說出口的:“幫我交給萱珂。”
她一顆心急遽地皺縮起來,像一個被人踩在腳底下的漏了氣的皮球,從此未有一刻覺得頭頂的天空是藍的。
她如此活在韓萱珂的陰影之下,過完高一,又上高二,偏偏又被分在一個班,受着她光環的普照,接受着男生朝這邊投過來的,施舍的目光。
她漸漸地害怕起來,覺得自己沒有了自我,方圓之內全都是韓萱珂美好漂亮的人生,她活在她陰影之下,不管成績有多麽得喜人,也引不來旁人哪怕一點兒的喜愛的目光。
就算有鳳毛麟角落在了她身上,那目光也全都會拐彎,全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操場上的天陰沉沉的,雲層厚重,遮蔽住陽光,蓋下一片灰色的影子。沈言菲躲在一顆大樹後頭,沖着它小小的洞口說起了話。
她說:“媽媽說我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有了我做她女兒是她上輩子積了福德。”
她說:“韓阿姨說我就是別人家的小孩,樣樣都比韓萱珂強。”
她說:“可我為什麽一點兒都不高興。除了成績好,我還有什麽是值得驕傲的。”
她說:“我努力地讓自己成績好,卻不如她穿在身上的一件碎花裙子。”
說完擦幹眼淚,繼續笑着跟韓萱珂做好朋友,跟她一起上學放學,讀書做題。
卧室裏躺在一個床上時笑着回她的話,扭臉就放下表情,松泛自己僵硬的臉頰。
上了大學就好了,到時候她去夢想中的青華,而韓萱珂不一定考上哪所二流學校,認識二流學校裏的二流男生,從此過着二流的生活。
她滿懷希望地想着,就這樣上了高三。
開學第一天的晚自習,她趴在課桌上奮筆疾書,後頭突然飛過來一本書,精準無比地砸在了她的後腦勺。書脊搗在她腦袋上,一陣久久不去的鈍痛。
她捂着腦袋,擡頭往後看了一會兒。最後排有一個向來瞧她不順眼的女生擡起了下巴,抱歉地做了個手勢,說道:“對不起啊,扔錯了地方。”
她生生忍下,本是不欲發作,身邊的同桌卻撿起那本書來,扭過身,朝那女生狠狠砸了過去。
女生捂着自己殷紅起來的大腦門,拍桌子站起身來道:“紀聰你幹什麽!”
一天下來沒說過幾句話的同桌開了口:“對不起啊,扔錯了地方。”
後排的女生幹幹氣了一會兒,最後還是坐回了位子,沒再說什麽。
言菲扭頭看着自己這位新同桌,又去看自己另一邊。
不是萱珂。
她們總算錯開了班級。
紀聰不愛說話,性子冷淡,課間時戴着耳機翹着腿往後一靠,輕易不會理人。
沈言菲有時會偷偷看他,陽光透過窗戶灑在他臉上,是跟小說裏形容的一模一樣的俊朗少年的模樣。
只在他身邊坐着,不說話,不對視,只是知道對方的存在,聞到他身上好聞的柔順劑的味道,言菲心裏都是踩空了樓梯般的久久不停的悸動。
兩個人的第一次交談是在一堂語文課上,老師偏偏抽到了紀聰背誦詩文。
紀聰一臉茫然地站起來,沉默了兩秒後,本想說沒記熟,卻聽見女生輕若蚊蠅般的一句“将軍向寵,性行淑均”。
他詫異地看了看她,很快就跟着說:“将軍向寵,性行淑均。”
又聽女孩說:“曉暢軍事,試用之于昔日。”
他便跟着說:“曉暢軍事,試用之于昔日。”
她說一句,他便跟着念一句。往日裏膽小如鼠的女生,竟是在老師眼皮子底下幫他作弊,他心裏一時稀罕。
一段文章背完,老師看了看跟他同桌的沈言菲,又看看他,最後什麽也沒說,讓他坐下了。
那天晚上,她在不小心碰掉了自己的橡皮擦後,看到紀聰躬下身軀,幫她把橡皮撿了起來,輕輕擱在她桌上。
“謝謝。”
她說。
“真要謝,”紀聰拿過了自己的物理書,攤開一頁放在她和他課桌相接的正中間:“就給我講道題吧。”
言菲的天空剎那間晴空萬裏。
後來一起吃午餐,一起做習題,放學了去附近的拉面店點上兩碗香氣四溢的龍須面,吸溜面條的聲音一個比一個響。
兩個人的小區離得不遠,紀聰總要多走一段路看着她平安到家,才又折返回去。
一天晚上沈言菲回到家,韓萱珂早在客廳裏等她,西瓜都吃了好幾塊。
見她終于回來,埋怨道:“最近你都不跟我一塊下學了,晌午也勤奮得很,總要做半個小時習題才去吃飯,害得我連個人陪都沒有。你這丫頭,不跟我上一個班膽就肥了是不是?想甩掉我,沒那麽容易!”
上前一下抱住她的胳膊:“從今天起,必須跟我一塊吃飯,一塊回家,休息日陪我去逛商場,你要是不肯,哼哼……”故作邪惡地看了看她,往手上哈了口氣,笑着去撓她癢癢。
言菲躺在沙發上打起滾來,笑容裏藏着防備,誰也不知道。
次日中午,韓萱珂果然一早來了教室找她,就停在紀聰身邊,柔軟的裙擺随着她躬身的動作往外蕩開來,輕輕拂在紀聰的校服外套上。
一陣甜膩的香氣湧上鼻端,是韓萱珂新換的她叫不出名字來的香水。
“言菲,吃了飯再做題嘛。”
韓萱珂的聲音也染了膩,聽在耳朵裏一層層地起雞皮疙瘩。
沈言菲低着頭,眼睛看着習題冊,眼前卻是模糊一片,毫無焦點。
“走嘛走嘛。”韓萱珂過來拽她,她的腦袋暈乎乎的,行屍走肉般被她拉着出去,打飯,吃飯,送盤子,回教室,上課,晚自習,放學回家。
天慢慢黑了下來,溫吞的月亮挂在天上,慘兮兮的一片清光。她躲在操場上那棵大樹後頭,眼神呆滞地對着樹洞絮絮叨叨。
“她為什麽就是不肯放過我?”
“什麽時候才可以擺脫她?”
“上了大學就好了。”
“可那時候他也不在了。”
“我真的比她差很多嗎?”
“我是不是挺煩人的?”
“可我就是害怕。”
“你害怕什麽?”
最後一句是個男生的聲音,她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從大樹後頭探過頭去時,借着操場上微弱的燈光瞧見來人是紀聰。
“我說你怎麽不見了,跑這來偷懶來了。”他邁着一雙長腿走過來,拿手電筒往她面前照了照。
突然笑了,湊過去拿耳朵貼近樹洞,過了好一會兒,才故作正經地說:“言菲原來有這麽多秘密。”
他直起身來,含笑看着她:“這回我可知道了。”
他的眼睛燦若星眸,從此照亮了她每晚的夢。
此後倒是經常跟他一起來這裏沖着樹洞說話。她慢慢地知道了,他爸媽幾月前離了婚,誰都不願意要他,最後他被法院判給了媽媽。
媽媽成日裏天南海北地到處飛,根本沒時間照顧他,每個月象征性地給他兩千塊錢,多要一分都會有意見。
從法院出來後就再也沒見過爸爸,他出了國,跟一個金發碧眼的美女結了婚,或許現在都忘了有他這個兒子的存在。
沈言菲就總是心疼他,一顆心灌了鉛般,鈍鈍得難受。
“長大了就好了。”沈言菲掩藏着眼睛裏的淚光,笑笑地對他說:“等我們都長大了,就能擺脫這一切了。”
頭頂藍天一片,偶爾有雲飄過去,帶來一片影子。
晚上放學韓萱珂又來找她,兩個女孩騎着車行駛在落葉缤紛的街道上,偶爾有汽車超過去,短暫的一串輪胎摩擦聲。
突然聽韓萱珂開口:“我戀愛了。”
沈言菲心裏一動:“是誰啊?”
“你不認識。”韓萱珂甜蜜一笑:“你不知道,他可帥了,對我也特別好,前幾天我感冒,他擔心得什麽似的。”
沈言菲也笑了:“是嗎。那很好啊。”
終于,擺脫了嗎。
往後心思倒是放下一半,每天哼着歌去上學,哼着歌放學。偶爾跟紀聰一起去學校外吃龍須面,晚上回到家看到他發來的短信:“平安到家了嗎?”
她回:嗯。
滿心的甜蜜。
生活由陰轉晴,她每天認真輔導紀聰做習題,給他講解艱澀難懂的化學公式。紀聰的成績一次次提高,上個月摸底考試,竟是進了年級前二十。
她比他還要開心,問他将來要去哪個城市讀大學。他說以前倒是不敢想,可現在倒是能報考首都的學校了。
“多虧了你,小福星。”他一只修長的手伸過來,揉了揉她的腦門。
首都……她滿心憧憬地想,再等半年,她擺脫了萱珂。而他擺脫了自己冰冷的家庭,到時候,他們就能一起在首都那個城市重新開始生活了。
光是想一想,都覺得自己這輩子再沒有什麽挫折了。
直到元旦節那天的同學聚餐,她在人聲鼎沸的餐廳裏看到韓萱珂樹袋熊一般抱着紀聰的胳膊,打開那扇門,朝着她的方向笑意盈盈地過來。
那一刻,耳邊轟隆隆一片,是世界開始崩塌的聲音。
“呦,你們倆什麽時候勾搭上的?”同班裏愛挑事的男生叽叽喳喳開了口:“萱珂,看不出來啊,把魔爪伸到我們班來了!”
“去你的!”韓萱珂紅着臉坐在沈言菲身邊的空位上,那個位置原本是給紀聰留的,此刻他坐在萱珂另一旁,接過她脫下來的粉嫩嫩的棉服,搭在了自己的椅背上。
有男生女生七嘴八舌來問兩個人是怎麽認識的,一時間氣氛熱烈,笑語聲一片。
沈言菲明明聽得懂每個字,卻是忘記了每個字,眼前渾渾噩噩,只有自己七零八落的人生。
窗外一片黑夜中,流離破空而來,走到她的面前。
沈言菲看着流離,眼珠子慢慢有了生機,迫不及待地開口說了話。
“我要你幫我把紀聰搶回來。”她坐在一大片喧嚣之中,眼神執拗,不可更改:“除非如此,否則我絕不再活。”
流離往後退去,跨出了門檻,走出那道執念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