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是我自願的(一更)
齊昀是兩天後醒的,睜開眼的時候渾渾噩噩了半天,才知道自己是在醫院。
頭疼欲裂,頭頂的燈刺得他眼睛生疼,齊昀只能不停眨眼。
他試着張了張嘴,但是喉嚨又幹又澀,又疼得厲害,他張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句話來,最後幹脆一把扯了臉上的氧氣面罩。
楊若因為高原反應,就坐在齊昀病床邊的椅子上輸液,最先感覺到齊昀動了,站起來趴在床頭看了看,握着他胳膊,緊張地問:“齊昀,你醒了,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齊昀适應了光線,半天才認出楊若,又慢慢找回一點聲音,啞聲問:“楊若,你怎麽來了?”
“我看到了新聞,就跟韋哥一起來了。”
齊昀看着楊若頭頂的吊水瓶,又看了看他手,“你怎麽了?”
楊若把手往旁邊放了放說:“我沒事,就是有點高原反應。”
韋欣然跟許寧語剛進病房就看到齊昀醒了,兩人一齊走到床頭,韋欣然跟齊昀說了一句就出門喊醫生去了。
“老齊,你終于醒了,”許寧語隔着被子上上下下摸了他一遍,“你吓死我們了,醫生也沒說你多長時間能醒。”
“我躺了多久了?”
“快一個星期了。”
齊昀在床頭掃了一眼,只有楊若跟許寧語。
“遠哥呢?孟辰呢?”
許寧語眼眶一熱,眼淚又下來了,他擦了擦眼睛才說:“搜救隊沒找到遠哥,遠哥失蹤了……”
齊昀知道“失蹤”代表了什麽,又問:“那孟辰呢?”
“孟辰,他在山裏。”
齊昀撐着胳膊就想坐起來,“山裏?他怎麽還在山裏?”
“你不用擔心,”許寧語摁着齊昀胳膊讓他重新躺好,“他就在我們駐紮地的那片山谷裏,我去看過他兩次,他沒事,他也跟我說了,他不會想不開的,他說,他就在那守着……”
病房一陣很長時間的沉默。
韋欣然帶着醫生進來,醫生給齊昀做了檢查,又拍了片子,沒什麽太大問題,修養幾天就能出院了。
後續還有不少事兒得處理,韋欣然跟着許寧語一起,楊若适應了高原反應之後一直在醫院照顧齊昀。
齊昀用楊若的手機給張鴻遠的叔叔張明山打了個電話,張鴻遠的父母早在幾年前就病逝了,他唯一的親人就是開酒館的叔叔,張明山一輩子沒結婚,就張鴻遠一個侄子。
電話響了兩聲那邊就接了,齊昀抱着脖子坐在床頭,聽到那邊老人沙啞的嗓音“喂”了一聲。
齊昀喉嚨哽着,字不成字的叫了一聲,“張,叔……”
那邊張明山很長時間才開口:“是齊昀吧,聽說你傷了頭一直昏迷,現在好了嗎?”
“我挺好的,”齊昀頭還是暈的厲害,閉着眼靠着床頭,“遠哥他……”
“我已經知道了,寧語前幾天跟我說了……”
齊昀在自己頭發上狠狠揪了一把,忍着頭疼說:“對不起啊張叔,這回我們不能帶遠哥回去了。”
張明山嘆了口氣,“其實我早就有預感,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早晚會有這麽一天,我之前以為,有孟辰在,他就不會那麽不要命了,沒想到,最後還是……”
齊昀醒了之後的狀态不怎麽好,睡着的時候多,醒着的時候少。
他一醒,楊若就端着水喂他,重度腦震蕩,齊昀吃什麽都想吐,楊若每天只給他在食堂裏打點米粥。
齊昀又過了一個禮拜才出院,帶着楊若去了之前的山谷。
搜救隊沒找到張鴻遠,早就已經撤了,冰川底下還是冰川,無數不可測的斷層,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最後還是按照失蹤人口處理。
孟辰還在那,他在他們一開始駐紮地的那片山谷裏,用石頭壘了一個石碑。
齊昀到的時候孟辰就坐在石碑旁邊,兩人對視一眼,誰都沒說話。
孟辰整個人瘦脫了相,齊昀也沒好到哪去。
“有沒有什麽不良反應?”齊昀摘了背包,問跟在身邊的楊若,山谷的海拔更高一點。
本來齊昀是想自己來的,但楊若說跟着他,他也沒反對。
“我沒事,這幾天我已經适應了。”楊若話一直不多,每天就是在醫院裏安靜的陪着齊昀。
不動也不說話的時候,像是沒有他這個人一樣,但齊昀知道,楊若一直在他旁邊守着。
現在也是,他去哪兒他就跟着去哪兒。
齊昀在楊若頭頂揉了一把,點點頭“嗯”了一聲,很快又收回了手。
他拉開背包拉鏈,從兜裏掏出一瓶酒跟一盒煙,點着兩根煙,一根叼在自己嘴裏,另一根用石頭壓在石碑上。
孟辰終于動了動,擡了擡手,“齊哥,也給我一根吧,我的抽完了。”
齊昀把煙盒跟打火機遞給孟辰,孟辰手抖沒接住,他從地上撿起煙盒跟打火機,抽出一根煙點着了火,夾煙的手指還在顫抖。
幾只烏鴉一直在頭頂飛來飛去,繞着石碑,山谷裏陣陣回聲,叫聲慘白又凄涼。
齊昀打開酒瓶,自己先喝了一口,剩下的全都倒在了石碑四周。
沒有人說一句話,說什麽呢?
說安息嗎?
孟辰說了,雪山太冷了,也太沉,太孤獨了。
齊昀也覺得這裏太冷了,冷得多看一眼就渾身刺骨。
楊若一直默默站在齊昀身邊,齊昀手裏一直握着已經空了的酒瓶。
山谷裏有風,風吹過來的時候齊昀手一松,酒瓶掉在地上摔成一地碎片。
齊昀背對着石碑,坐在孟辰身側,又給自己點了根煙,那點煙霧在山谷裏一吹就散盡了。
齊昀抽完煙才開口:“孟辰,我們後天準備回去,你……”
“齊哥……”
孟辰撿起腳邊一塊小石頭,擡起胳膊遠遠的扔出去,幾聲連續的撞擊聲,這條沉默的山谷終于有了回響,打斷了齊昀,“我決定以後就在這生活了,我從小就是孤兒,也沒牽沒挂,以後在哪兒生活都一樣,而且,搜救隊給我們的結果是遠哥失蹤了。”
“孟辰,那麽高的地方掉下去……”齊昀話說了一半。
孟辰好似聽不見一樣,又往遠處扔了一塊石頭,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齊哥,我知道,你放心,我不會想不開的,我就是,想在這守着。”
齊昀知道孟辰什麽都明白,孟辰既然在這裏立了石碑,他心裏早就清楚會是什麽結果。
齊昀想起他當時拉着孟辰的時候說的那句話,那種情況下,他心裏只有一個想法,他不能讓孟辰掉下去。
其實他沒有資格替張鴻遠對孟辰說那樣的話,但他現在更說不出,可能遠哥對你是不一樣的。
張鴻遠的那些改變,出發前說自己這回要命了,酒桌上替孟辰拿走的酒瓶,雪山上一步一個眼神的看守。
但齊昀到底不是當事人,他不知道張鴻遠的改變是不是因為孟辰。張鴻遠對孟辰到底是什麽樣,或許他們兩個當事人也不明白。
就算張鴻遠的改變的确是因為孟辰,齊昀現在也張不了這個口,用這樣的理由去安慰眼前這個不堪一擊的男孩兒。
他不想孟辰跟張鴻遠一樣,但命運總是由不得人。
孟辰好像還是變成了第二個張鴻遠。
“齊哥,你覺得,遠哥對我,是不是真的一點感情都沒有啊?”
齊昀沒法回答這個問題,反問一句:“孟辰,上次出發前在山谷裏,你聽到了遠哥說的話了,對不對。”
孟辰沉默,算是默認了。
齊昀又說:“你還年輕,遠哥說過,你還有自己的路要走,你以後的路還很長。”
孟辰這次笑的很坦然,“齊哥,我知道,我選擇留在這裏,沒勉強自己什麽,是我自己的決定,也是我自願的。”
齊昀走之前,從包裏掏出原本準備給楊若帶回去的那個裝了雪的瓶子,扔進了旁邊的冰川河道上。
他說:“雪山上的雪從來沒變過,就在那,永遠都是白的,不帶回去了,太痛了……”
楊若拎着包站在齊昀身邊,仰頭望着頭頂最高峰,身處其中,他才真正的體會到,身體之下是有形又巨大的力量,山水風雲,變幻莫測,高山之巅就在他頭頂,屹立不倒,永遠都覆蓋着不化的積雪。
但這片清清白白,更高更幽深的白色裏,不知道葬了多少白骨。
帶着希望來,最後卻滿身傷痛的離開。
楊若不知道齊昀還會不會再來,但無論齊昀最後怎麽選擇,楊若都覺得自己能理解他。
但楊若還是很難過,因為他能感覺到,他身邊的齊昀很難過。
孟辰最後還是沒跟他們一起回去,齊昀跟許寧語回程之前又來找了他一次。
孟辰現在成了探險公司的員工,跟在多吉身邊,給那些僅僅來這座雪山旅游的人做向導。
他的脖子上挂着自己的那個相機,給來來往往的人拍照,話少了,也沒笑過。
齊昀知道,那個相機裏還有那些照片。
兩人來的時候孟辰正好要帶一批游客出發,道別也沒有,孟辰站在人群裏跟他們揮了揮手,遠遠的跟他們說了聲“保重”,之後轉身就帶着隊伍走了。
許寧語出門之後又沒忍住,又哭了一臉,手指狠狠掐了幾下鼻梁,“遠哥不在了,孟辰留在這裏,老齊,我覺得我這輩子,都沒法安穩了。”
齊昀攬着他肩膀,用力摁了摁,但什麽安慰的話也說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