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恭喜
第43章恭喜。
“既然如此, 您不判他死刑不就好了?”
打破僵持氛圍的是坐在後排的一號哨兵,只見她雙腿交疊,腳上的短靴擦的铮亮, 一抖一抖的動作昭示了主人的漫不經心。
“什麽?”年邁的法官脫口而出。
“您沒聽到他剛才說的嗎, 法官大人?”她微微歪着頭,擺出一副驚訝的樣子,“判了他死刑,咱們就要跟着陪葬, 所以為了大家的生命安全着想,咱們就別判死刑了嘛。”
“你……”或許是對她的發言過于震驚, 法官張了張口, 費了半天勁兒也沒能吐出第二個字。
見沒有人出言制止, 一號哨兵就繼續說了下去, “您別指望我, 我年紀大了, 一到下雨天就胳膊腿腰一起發酸發痛, 可做不了跟年富力強的小夥子拼命的事。話又說回來, 軍事法庭願意為了我們軍部的內務勞神, 我實在感激不盡。”
這段話把在座的貴族老爺和法官都說的面色鐵青, 法官提着錘子的胳膊僵在空中,卻怎麽也錘不下去, 最終他卸了力,頗為受挫的宣布要暫時休庭。
此言一出,原本就在旁觀席上坐不住的貴族老爺們争前恐後的向緊閉的大門跑去,然而就在第一人碰觸到門把要用力推開時,一只有力的手卡在了他的手腕上,任由他怎麽用力, 哪怕被身後之人推攘也一動不動,就在他急的快要冒汗的時候,身後的推力反而突然消失了,而他像是猛然反過勁兒來一樣慢慢收回了握着門把的手,果不其然,那鉗制他的陌生手臂也随之松開消失了。
男人猛地擡頭張望,卻只看到身後同樣面露蒼白的老對頭們,若是放在平時,他一定會好好嘲笑他們一番,可現在只剩下心底一片冰涼。
方才阻攔他的一定是名哨兵。
他的目光在身後人群裏游梭,最後卻一無所獲,而在人群的末尾,已經有人重新坐回了旁聽席,只是動作怎麽看怎麽僵硬。
對方的态度很明确,在庭審結束前,不,在他們得到滿意的審判結果前,誰也走不出這道大門。
“一場鬧劇。”
旁觀了貴族沖向大門又回到原位全過程的陳洛如此評價,他像是一名挑剔的客人,用抱怨來表達對劇團敷衍演出的不滿。
“那些來看熱鬧的家夥都是蠢貨,白白為一號遞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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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菀青的目光本來緊緊的追随着臺上的房其琛,聽到他的話才慢慢的轉移了注意。
“這本來就是一場博弈,”發現了學生的視線,陳洛難得耐心的為她做出了解釋,“你也清楚,哨兵和向導是生物兵器,并不算是王國公民,以往想要銷毀和處理也不過是上面一句話的事情,不想死也簡單,只要叛逃就行了,能活着沖出去就算是保住了一條命,這幾乎是大陸國家默認的共識。”
女孩點了點頭,為了鞏固普通人的統治,哨兵與向導這類少數群體的社會地位一再被惡意壓低,好在他們從出生起被國家圈養,基本不與外界接觸,雙方也算井水不犯河水,這才勉強維系了表面上的平衡。
一方面,所有人都清楚,他們并不享有人權,可畏懼于他們的力量,沒有人會戳破這層窗戶紙,另一方面,就算哨兵和向導不安于現狀,人數稀少的他們也無法對抗掌握着大量熱兵器的國家和成百上千萬的普通人,就算是血色蒼穹的叛軍組織,也達不到盤踞一方的實力,只能四處活動,化整為零。
更何況,哨兵向導也并非鐵板一塊。
一百五十年前的“七日戰争”讓所有人見識了荒野女巫制造出的人形兵器,從那個時候起,如何操控、壓制他們就成了每個國家的重中之重。
除開荒野女巫根植在他們骨子裏的服從性,各國的聰明人不約而同的選擇了一個聽上去匪夷所思的方式——仇恨。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仇恨更綿長悠久的東西,它歷久彌新,無法根除,一旦碰到東風,就能燃成燎原大火。
于是他們以國家的名義将這支軍隊瓜分,利用各種借口,強迫他們的互相厮殺。
王國對聯盟,降服對叛逃,通過自相殘殺制造出仇恨,讓仇恨由個人蔓延到家族,再由家族蔓延到國家。
而這一蔓延,就蔓延了足足一百五十年。
哨兵與哨兵之間,向導與向導之間,哨兵與向導之間,根深蒂固的仇恨橫亘在每一個可能的組合之中,扼殺了所有團結和聯合的可能。
他們是一盤散沙,就算意識到了也無法回頭。
流血不會消失,仇恨也不會消失,哨兵向導被迫與普通人以一種畸形的關系締結在了一起,互相依存又互相憎惡,可歸根結底,誰也無法摒棄對方。
為了維持畸形又岌岌可危的脆弱關系,自然就催生了林林總總的“潛規則”。
“叛逃成功的哨兵與向導不會再被追責,但是要接受大陸所有國家的追殺”就是其中最着名、使用頻率也最高的一條。
這也是房其珩邀請兄長叛逃的原因,在她看來,這是遲早會發生的事情。
“可哨兵和向導在國家裏這一百五十年也不是白混的,由于向導受到的牽制較小,當權者往往願意大力提拔服從性和依賴性都更強的哨兵,通過他們去牽制向導,但這也導致了一個讓他們不太樂意見到的情況——哨兵随着職務的升高也而慢慢掌握了一定的權力,這種情況在一號哨兵統管軍情處後達到了頂峰。”
陳洛雙手交疊放到腿上,若不是環境不對,他簡直是在像晏菀青展示正确的坐姿。
“一號大人上位後,銷毀哨兵和向導不再是輕飄飄一句話這麽簡單的事情,對于如此改變,有人歡喜自然就會有人不悅。”
“遺憾的是,咱們在位的總統大人,正是略感不悅的那一方,這才有了這場博弈,是對一號大人的警告。”
“你是說……審判不過是個幌子?”晏菀青壓低了聲音。
“當然,”陳洛看了她一眼,笑了,“其琛并沒有犯罪,他最多算是任務失敗,歸在軍部的內務裏,突然冒出來一個硬要給他扣罪名的軍事審判,怎麽看都是第一法院橫插一杠,你應該也看出來了,軍部和法院有那麽一小點兒不對付。”
确實。
晏菀青聞言恍然大悟。
那個押送自己的中年向導面對一號哨兵時的不自然終于有了解釋——就算在王國內部,哨兵向導也分成了不同的派系,追随着不同的主人。
“不光是第一法院與軍部,就連王國上層的大人物們意見也不盡相同,”陳洛繼續說道,“像是其琛上次在前線的緊急處理,據我所知,上面就分為了‘處理及時’和‘危險難控’兩派,所以最後的審判結果才會是只剝奪了軍銜,說不定什麽時候他就會複起。”
回想起勞倫斯和清道夫一直稱呼房其琛為“長官”的行為,晏菀青腦內模模糊糊的浮現了一個巨大的漩渦,裏面的湍流席卷着她見過的每一個人,而她自己則站在岸邊,鞋子剛剛沾上了一圈水漬。
她看不清漩渦的來勢,也辯不出水流的去向。
因為她只是個局外人……或許很快就不再是了。
“話又說回來,那位大人與其說是不滿其琛,不如說是想要給一號點顏色看看,大概是對哨兵急速上升的地位感到威脅和不滿吧,”慢條斯理的整理了一下手套,陳洛若有所思,“雖說從一開始就沒人指望真的能處死,但估計他也想不到會鬧到這個地步吧?”
晏菀青明白了,這場審判是大總統給一號哨兵的警告,無論是強迫她低頭還是純粹的下馬威,都是滿懷惡意的戲碼,而一號也不會束手待斃,就算她注定要做出讓步,她也不想丢盔棄甲……
這才是她在法院外那句“我房暄容的兒子,沒本事的話,死了就死了吧”的真正含義——這是她給房其琛的機會,他必須要幫她贏回顏面。
于是他抓住了庭審的機會,反将了法院一軍,這樣就算改判,最後的風評也會是“法官貪生怕死,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而不是“大總統仁慈,願意網開一面”。
法官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就是大總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悄悄地松開攢成拳頭的雙手,晏菀青注視着留下清晰指印的手掌,在為房其琛松了一口氣的同時也不可抑制的陷入了茫然。
想要成為大總統的話,她必須穩立于漩渦湍流之上。
差太遠了,她真的差太遠了。
在真正的權勢和籌謀面前,她貧乏到無計可施,脆弱到不堪一擊。
就在她不斷自問的同時,庭審終于得以繼續,顫巍巍的老法官又坐回了審判席,不同的是,他手上的牛皮紙又換了一張。
“聽取了多方意見,”他用顫巍巍的音調念道,“考慮到被告曾為王國作出的傑出貢獻,本庭經過慎重思考,決定酌情減刑,判處房其琛有期徒刑170年,即日押入煉獄島監獄服刑。”
“你們是瘋了吧?!想死不要拉上我們!”
他剛一念完,就有人發出了洪亮的質疑,不少貴族憤怒的斥責着法院得了“失心瘋”,這也難怪,判決內容明擺着要把房其琛關到死,沒有綁定向導的哨兵最多活到四十歲,多餘的那些服刑期限只不過是為了确保他就算減刑也能死在監獄裏而已。
黑街案的罪名還是他背,要命的刑罰也沒有減輕,只不過變成軟刀子了而已,聯想到房其琛之前的危險發言,這群貴族當然反應比他本身還激烈。
這是大總統的報複?可是故意激怒琛哥釀成慘案又有什麽意義?總不能是他在看在場的貴族老爺們不順眼,想要借刀殺人吧?
晏菀青發現自己猜不透對方的意圖,而更令她雲裏霧裏的則在後面。
與大多數猜測的怒不可遏或者大開殺戒不同,房其琛聽完判決僅僅是掀了掀眼皮,就好像誇口要屠殺全場的不是他似的。
“行吧,挺好的。”他如此說道,輕易的接受了改判的內容。
“我也覺得挺好的,”一號哨兵贊同的點了點頭,“煉獄島的夥食不錯,你最近太瘦了,要長點肉。”
這對母子一唱一和,在極短時間內就完成了一次從示威到妥協的轉變,快的讓大部分人反應不過來。
晏菀青也在反應不過來的人群裏,等到一號手下的哨兵已經押解着房其琛向外走,她才如大夢初醒般回過神,也不顧上去管其他人的目光,趕忙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小跑着追了上去。
“琛哥!琛哥!等等我!”
哨兵的步速太快,逼得她喊出了聲,前方的隊伍果然放慢了速度,房其琛扭過身看着她一點點追上來,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腳步。
他停下了,負責押解的哨兵也不催促,就這樣,晏菀青氣喘籲籲的跑到他面前,然而一對上他那雙沉郁的眼睛,滿肚子的疑問突然半個字也吐不出來了。
在她的記憶裏,她只跟眼前的青年當了七天的戀人。
七天,連稍微熟悉一個人都不夠,她對他的想法、過去、打算一無所知,就算想要質問,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麽去問、怎麽去說。
看到她語塞的樣子,倒是房其琛笑了。
“恭喜。”
他說道,然後轉身毫不留念的向前走去。
恭喜?
她有什麽可恭喜的?
晏菀青像是腳下生根一般站在原地,目送着青年走遠,一股無法忽視的煩悶自心底升騰。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動彈不得,也不知道這煩悶感是從何而來,只是內心有個聲音一直在發出警告:
“就這樣吧,就到這裏吧,”它如此強調,“你不能再往前了。”
為什麽不能往前?
女孩站在原地冥思苦想,直到有人将一封文件遞到了她的眼皮子底下。
“這是你的分配通知。”一號哨兵的下屬之一說道。
晏菀青沉默着接過信件,用微微顫抖的手指撕開外封,露出了裏面的灑金紙頁和規規整整的一行字。
“中士晏菀青于黑街案中指證犯人,表現突出,特拔擢為少尉,即日起赴綠風哨塔上任。”
一切又重回了正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