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托付

窗外天色陰沉,雨聲愈演愈烈,豆大的雨珠不停歇地拍打在紗窗上,濺起的水花直直透過縫隙撒進屋內。

還未睡醒的裴山青抹了一把臉上的水,不耐煩地關掉叮咚作響的手機鬧鈴,翻身将頭壓在枕頭下繼續睡。

現在雖是初秋,但下雨天氣屋內還是有些悶熱,再加上作繭自縛,裴山青沒過一會就被憋得清醒過來,起身時早已出了滿身大汗。

裴山青郁悶地拽了拽濕透的衣領,睡衣貼在身上并不舒服,只好不情願地趿拉着拖鞋去浴室沖涼。

細密的溫水盡情揮灑在他精壯的身軀上,在光滑的皮膚上連成一條線,再垂落下去,在地面上聚集成一灘水窪,倒映着高大的身影。

裴山青也沒太仔細洗,只是沖掉身上的汗後便關了淋浴頭,随手扯了條浴巾圍在胯間,扒拉着被打濕些許的發尖走出浴室。

他依稀記得自己今日要出門做什麽,所以本意是去旁邊的卧室找件合适的衣服穿,但路過通往客廳的走廊時,餘光瞥見沙發上有個人影。

裴山青要去打開衣櫃的手頓在當空,僅剩的零星睡意徹底被驅散,完全遺忘了自己連衣服都沒穿好的事實,在卧室桌上摸了把裁紙刀就大步流星地沖到客廳,準備和賊對峙。

剛走到客廳,借着昏沉的天光,他也看清了那所謂的“賊”——

他看起來比裴山青矮了将近半個頭,膚色白皙,眉目清秀,甚至有些像個小姑娘。身上穿着市重點初中的校服,背了只比他腰還寬大的書包,渾身被雨水淋得濕透,微長的頭發貼在額前,像只無家可歸的小狗。

他或許是怕弄髒沙發才不敢坐,手足無措地站在那捏着衣角,用那雙無辜的桃花眼越過刀尖看着裴山青,小聲叫他——

“哥哥……”

裴山青聽到他的稱呼後蹙起了眉,持刀的手也垂回身側,思索片刻後想起對方的名字,不确定地問:“江逾白?”

江逾白薄唇微抿,垂下眸子,目光有意無意地從他健壯的腹肌掠過,最後停在自己的足尖,委屈巴巴地嗯了一聲。

裴山青看了一眼茶幾上自己放得好好的鑰匙:“你怎麽進來的?不會找人把我家門鎖撬了吧?”

“沒有。”江逾白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繼續說:“我以為你有事情在忙才沒來,打電話給叔叔問了地址,自己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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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逾白将捏在手心裏,沾了些許餘溫的鑰匙輕輕放在桌上:“這個是我在門口的盆栽裏找到的,還以為是哥哥留給我的。”

習慣在門口某盆綠植裏藏鑰匙,還自認為天衣無縫的裴山青:……

江逾白自說自話這麽久,見他久久不言,投來的目光中充斥着不言而喻的探究,眼眶泛起紅來,輕聲問:“哥哥,你都不記得我了嗎?”

裴山青确實是記不太清這位表弟了,畢竟上一次見面的時候好像還是在江逾白六歲的時候。

那次見面實在不算愉快,裴山青當時十二歲,正是人嫌狗不愛的年紀,上來就把江逾白心愛的遙控飛機摔了個稀爛。

江逾白本來是大大方方給表哥玩自己的玩具,下一秒看見它摔在地面上解體時,小嘴一癟,眼眶騰地就紅了起來,結果硬是沒哭出聲,張開兩條肉嘟嘟的小胳膊要表哥抱抱。

裴山青也不知道腦子是抽了哪根筋,偏偏不從也不哄,靈機一動直接把遙控器塞回江逾白的手裏,轉頭還跟家長告狀,說江逾白摔壞了自己的玩具,企圖栽贓嫁禍給自己,索要新玩具。

可憐江逾白賠了玩具還沒被哄,被爸媽義正言辭地講了一番道理後,哭到上氣不接下氣,直到傍晚裴山青要走時還在抽噎。

裴山青記得那會他也是這樣,生生忍着淚意,小聲喊着“哥哥”,同自己告別,現在又長了八歲,模樣變了個子高了,唯獨性格沒怎麽變。

還是那個愛哭鬼。

裴山青撓了撓頭,想起來自己遠在英國的爹叮囑過今天要去接他放學,結果忘得一幹二淨。作為一個沉穩的大學生,只是在暴風雨更加猛烈前,溫聲對他說:“抱歉啊,我今天睡過頭忘了去接你,我給你找身衣服先洗個澡吧。”

江逾白乖巧地應了一聲,小心翼翼地把書包放在沙發上,見他沒有呵斥自己的行為後,又問:“哥哥,洗浴室在哪裏?”

裴山青察覺出他的小心謹慎,給他指了路,又在衣櫃裏翻出一身棉質的新睡衣給他,去廚房煮了兩碗面當晚飯,等端上桌時,江逾白已經洗好出來了。

江逾白無措地站在客廳和餐廳中間,頭發濕漉漉地往下滴着水,裴山青看着他被打濕的睡衣,問:“怎麽不擦頭發?”

“我沒有帶毛巾。”江逾白有些困窘地說。

裴山青走到衛生間扯了一條新的,經過他時蒙在他腦袋頂上,順手胡亂擦了一通,笑着說:“有新的也不知道用?擦幹,過來吃飯。”

“哦。”

江逾白擦到發尖不再滴水後才坐在椅子上,毛巾搭在肩上,慢吞吞地嗦着面條,時不時看裴山青一眼。

裴山青吃飯很快,不一會一碗熱騰騰的面下了肚,他想起什麽似的,又對江逾白說:“明天周末不上學吧,回家收拾行李去。”

江逾白不知怎的,眼眶紅紅的,半晌試探着問他:“哥哥,你能跟我一起去嗎?我害怕。”

“哎呀,回你自己家有啥可怕的?”裴山青樂了,正要出言打趣他幾句,手機便在桌上振動了起來。

裴山青瞥了一眼來電顯示,走到卧室裏關上門接起,開門見山地彙報工作,嘟囔着說:“爸,人我帶回來了。不過,這家夥都多大了,怎麽還是動不動就要哭。”

“那個……然然啊,你弟弟他,可能就要一直住在你那了。”裴奕在對面罕見地喊了他的小名,低聲說。

裴山青一聽就懵了,磕磕巴巴地說:“不是,爸你開什麽玩笑呢?不是說他爸媽受了點傷住院,才把江逾白送來的嗎?現在這是什麽情況?”

“你叔叔他們……沒搶救過來,逾白他……沒有家了。”

裴山青對江逾白的交集在十二歲那年戛然而止,自然稱不上手足之情,況且從根源上來說他倆之間就不存在什麽血濃于水的聯系。

江逾白的爸爸是裴山青爺爺認的外姓兒子,自小和裴山青他爸裴奕一起長大,基本和親生兒子一個待遇,在成家立業後才各自分居。

奈何裴山青自小父母離異,鮮少耳聞父輩之間的深重情誼,裴奕又不太會照顧孩子,就把他丢給爺爺照看。

而等裴山青上了大學後,裴奕索性把業務拓展到了國外,長年定居英國,不經常回,只是按時打生活費給他,保證他吃喝不愁。

可以說裴山青除了在兒童時期對爺爺有一些依賴,其餘時候簡直把親情當個屁,裴奕也很少管他,要求他去維系什麽親戚關系,誰成想這次卻遠程給裴山青找了個大麻煩。

再說江逾白,和裴山青的境遇是截然不同,爸媽情感穩定,又是老來得子,對江逾白自然是寵愛有加、嚴以管束。

可惜上蒼不開眼,江父江母前幾天趁着兒子剛開學不常在家,想着自駕游過二人世界,不幸在路上遇到暴雨引發的泥石流,被壓在底下埋了好幾個小時才救出來,直接送到了醫院搶救,最後不治身亡。

對此裴山青一概不知情,只大約知道是受傷入院,還以為是輕傷過幾日就能好,沒成想竟然沒搶救過來。

裴山青聽完來龍去脈後,心頭蒙上一層陰翳,下意識地往卧室門的方向瞥了一眼,似乎想透過厚重的門板看一看江逾白現在的狀态。

裴奕察覺到他的沉默,在那頭趁熱打鐵:“你叔叔臨走前把遺産分了你一部分,拜托你在國內照顧着點你弟弟。”

裴山青對于江逾白愛哭的特征束手無策,但他現在的境遇的确兩難,左思右想後說:“那就先這樣吧,反正也是個初中生了,不難照顧,但是那筆錢……”

“從下個月起我打雙份的生活費給你,你不許克扣人家的飯錢。”裴奕冷哼一聲,“至于你叔叔留下來的那筆錢,我替你保管,等你畢業再給你。”說完後果斷挂掉了電話。

裴山青聽着手機中傳來的忙音,望着天邊翻滾着的烏雲,心情複雜地嘆了口氣,整理好情緒打開房間門,才看見江逾白站在門口。

“你吃完了嗎?”裴山青以為他聽見了什麽不該聽的話,尴尬地沒話找話。

江逾白吸了吸鼻子,用鼻音黏黏糊糊地嗯了一聲,又說:“哥哥,我好像有點發燒。”

裴山青聞言,走近一步去摸他的額頭,奈何手涼摸不出來什麽,索性額頭相抵,幾秒後才分開,“好像是有點燙,你去沙發那坐着,我去找體溫計。”

生病的江逾白始終是一副要哭不哭的委屈樣,他窩在裴山青給的小毯子裏,只露出一雙濕漉漉的雙眸,無聲地看着裴山青皺眉讀溫度計上的數字。

“三十八度六……”

裴山青蹲下身在櫃子裏取出一盒布洛芬丢給他,囑托道:“吃一顆布洛芬,過兩個小時再量體溫,沒退燒的話我帶你去醫院。”

江逾白沒動,就在那和裴山青大眼瞪小眼,全身每一個動作都在抗拒着吃藥和去醫院。

裴山青對于這家夥十五歲的外貌、五歲的心十分無奈,被他哭到腦仁疼的記憶依舊揮之不去,難得展現出好脾氣,将一顆布洛芬捏在指尖,遞到他嘴邊。

“生病了就要吃藥,張嘴。”裴山青的語氣可一點也不像哄生病的小孩,反倒像恐吓,“不吃藥可退不了燒,等到明天就燒傻了。”

江逾白遲鈍地眨了眨眼,還是沒動,任由裴山青補了一句:“燒傻了我就不要你了,我可不養笨小孩。”

裴山青見好說歹說都勸不動,直接上手扯下他用來遮擋自己的毯子,拇指和食指捏住江逾白的臉頰,抵在牙關處強制他張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塞到他舌間。

江逾白好像任人擺布的洋娃娃一般,精致但沒有靈魂,只會直勾勾地盯着擺弄他的人,連外側包裹藥粉的膠囊變軟粘在舌苔上都沒吐出來。

裴山青端起倒滿溫水的玻璃杯,不太溫柔地喂他喝了兩口水,冷不丁看見他嘴角處溢出的水光,愣怔了片刻,忘記了該替他擦拭一下。

“你睡一會,等會我來給你量體溫。”裴山青用毋庸置疑的語氣說着,摁着江逾白的肩膀讓他平躺在寬大的沙發上。

正當他轉身正欲離開時,腰際傳來一陣拉力,制止住他離開的腳步,裴山青順着望去,發現江逾白并沒有乖乖休息,而是瞪着雙眼,伸出手固執地抓住他,眼底一片血紅。

“哥哥,你都忘記去接我了,現在能不能多陪我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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