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日出
注射器裏的藥液一滴滴地懸落,無聲地計量着度過的時光,江逾白靜了片刻,說:“哥哥,如果你明天有課的話,可以回家睡覺的,不用陪我。”
“沒關系。”裴山青給季潇發了條消息,請他幫忙給自己答個到,怕他不信還特意拍了一張江逾白輸液時的照片,說:“我明天不去上課,我會陪你解決完這件事情。”
江逾白看着他的動作,沉沉地笑了兩聲,帶着濃重的鼻音說:“你接下來是不是要教育我逃課不對。”
“我可沒想趁你生病的時候教育。”裴山青咳了兩聲,又低聲快速說:“其實我講究勞逸結合,如果你成績夠好,偶爾逃上那麽一兩次也沒關系。”
江逾白嘴角翹了翹,發燒帶來的暈眩感讓他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裴山青沒敢合眼,戴上耳機找了一部電影看,不時擡頭盯一下輸液瓶裏的液體高度。
江逾白醒來時針頭已經拔掉了,從一開始地枕在肩上的姿勢變成了窩在懷裏,裴山青用攬着他的那只手替他摁着針眼,見他醒來,湊過去用額頭試了一下他的體溫。
“不燒了。”裴山青說,“我們回家吧。”
江逾白嗯了一聲,腦子還有些不清醒,由着裴山青攬着自己往外走去,裴山青照例幫他打開副駕駛的車門,等他坐下後再拿外套整個裹住,說了一句:“你等我一下。”又往路對面小跑去。
江逾白輸液時睡了很久,就睜着眼看昏暗的天色出神。過了一會,裴山青便拎着塑料袋上了車,從中拿了一瓶礦泉水,将瓶蓋擰松了一些遞給他,目光落在他幹得有些起皮的嘴唇上:“喝點水吧。”
江逾白仰頭喝水時恰好瞥見電子時鐘上的時間,從兩點五十九靜靜地跳轉成三點,旁邊的裴山青恹恹地打了個哈欠,低沉萎靡地說了一句:“你還是沒告訴我為什麽要去天臺。”
江逾白猶豫了一下,還是沒趁頭腦不清醒時全盤托出,随口找了個理由:“聽說有流星,就去天臺碰碰運氣。”
裴山青在發動車子的當間,态度不明地應了一聲,随即引擎的轟隆聲伴随着汽油味充斥在車廂中,他轉頭看向江逾白,問:“那你看到了嗎?”
原來他真信了,江逾白詫異着,答:“沒看到。”
裴山青低頭擺弄了一會兒手機,又問他:“既然沒看到,那要不要去山上看日出?”
江逾白對上那雙深邃明亮的眼睛,唇角微微勾起,似乎熬夜還提出帶病號在深秋淩晨看日出的人并不是他一樣,他鬼使神差地說:“好啊。”
C市市區附近就有一座山,陡的地方得拽着鐵鎖鏈慢慢往上挪,倒是也有平緩的大路,不過只能開車到山腳下,再選一條稍微友好些的坡,才能攀上山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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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開車花了一個小時左右,江逾白迷迷糊糊又眯了一覺起來就到了目的地,裴山青解開安全帶下車時還不忘叮囑他:“把外套穿好。”
江逾白跟在他身後,邊走邊系好扣子,不遠處河畔的水聲隐約傳來,他看着裴山青健壯矯健的背影,心緒一亂,腳下沒注意,險些被碎石絆倒。
裴山青眼疾手快地轉過來扶了他一把,兩人貼的近了些,能聞見他衣襟間的香水氣息,白蘭地的凜冽清香伴着微風鑽入鼻尖,未沾半滴酒都令人有些醉然。
裴山青确認江逾白站好後和他拉開了一些距離,指了指面前的石徑說:“我來過不少次,這條路應該是最近的了,大概爬上去再等一會就能看見,你還冷嗎?我再給你帶件衣服?”
江逾白搖搖頭,一手緊攥着揣在兜裏,說:“沒事,走吧。”
這條路說難走也不難走,但也算不上好走,路邊延伸出的野草綠荊時不時刮過褲腳,越接近山頂就越發陡峭,甚至不由自主地彎下身軀,盡可能使身體和山坡平行才能獲得些許安全感。
裴山青走在江逾白前面,時不時回頭查看他一眼,等走到半山腰時,江逾白生病發燒造成的體力差距便顯現出來,遠遠落下了一大截。
裴山青停在凸出的石塊所搭成的平臺上,雙手攏成喇叭形狀沖他遙遙喊着:“江逾白!”
江逾白累得氣喘籲籲,靈活地攀爬時也不忘高聲回應他:“裴山青!”
裴山青沉沉地笑了兩聲,不再幹擾他,在江逾白差不多接近自己的位置時,伸出手懸在他頭頂不遠處:“我拉你上來。”
江逾白握住他的手,借力躍上平臺,裴山青真心誠意地發問:“江逾白,你剛剛叫我什麽?”
兩人握着的手并沒有松開,江逾白面無表情地暗中使了些勁,重複了一遍:“裴山青。”
“怎麽突然喊全名了?怪我沒等你?”裴山青逗他:“脾氣這麽大,剛才要是喊聲哥哥,立馬下去把你背上來。”
男人在這種戶外運動上,總是會被激起莫名的好勝心,因此江逾白聞言眯眼笑了笑,慢悠悠地松開他的手,從行動和言語上雙重拒絕他:“不需要。”
盡管江逾白還處在頭暈眼花的階段,臉色蒼白到連嘴唇都透着一股青色,但雙眸中卻迸發出明亮的光,依舊十分固執地伸手去夠上方岩石。
裴山青本意是想看小朋友服軟,加固一下來之不易的和好機會,看他這副躍躍欲試的模樣,連忙攔腰抱住他已經探上去的身軀:“哎,你別那麽着急……我錯了,上面我爬不過去,你帶帶我好不好?”
江逾白默不作聲地回到平臺上,在風中與他對視片刻,随後擡起手置于兩人中間,試探地問:“我拉你上去?”
裴山青笑着和他拉緊了手,毫不客氣地說:“那就靠你了。”
其實裴山青話雖這麽說,走了幾步後還是不動聲色地走在了江逾白前面,在那些比較陡峭難爬的地方拉他一把,兩人走走停停地爬上山頂時,已然出了滿身大汗。
裴山青轉身望了望山脈深處熹微的晨光,站在江逾白身旁擋住大部分刮來的寒風,思考幾秒後又覺得不太穩妥:“我好像還是草率了,這兒的風實在有點喧嚣。”
江逾白冒了汗又吹風,頓時打了個寒顫,剛想硬撐着說沒事,只聽裴山青悶悶地來了一句:“哎,反正這就咱倆,也別嫌丢臉了。”下一秒,裴山青拉開自己外套的拉鏈,敞開衣襟把他裹在懷裏。
“這樣就不冷了吧?”裴山青說。
江逾白感覺自己像陷入了大西洋的暖流之中,得以成為北極圈中唯一一個不凍港。這個距離足以清晰地嗅到他身上香根草的氣息,混雜着凜冽的韻味,讓人忍不住再靠近一些。
江逾白一下下數着自己的心跳,克制着回抱住他的動作。裴山青低頭,幾乎是埋在他耳邊說着話。
“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哄你開心,但我總看見朋友圈裏有人發——淩晨四點看海是什麽體驗,聽起來還不錯。不過這邊沒有海,委屈你再等十多分鐘,看一場日出,好不好?”
“好。”江逾白忍不住貼了貼他溫熱的側臉,小聲說:“我其實沒有不開心……嗯,或許只有一點。”
“江逾白,我接下來要說的話可能挺多餘的,如果你覺得不中聽的話,就掐我一把,我就不說了。”裴山青說,感受到江逾白微弱的點頭動作後,繼續道。
“我們這麽長時間沒見,但很奇怪的是,我依然固執地認為你還是以前的那個樣子不會變,包括叔叔和阿姨也是這樣。而在我記憶裏,叔叔阿姨是十分浪漫、開明的存在,在爺爺過世時他們還曾開解過我。”
裴爺爺過世是在江逾白六歲時出國的前一個月,那時他還小,不懂什麽生死離別,只知道家裏所有人的臉色都拉了下來,包括一向寵他的裴山青。
“他們說過一句話,我記得很清楚。”裴山青說:“某天早上我們會看見朝霞,那麽遲早會有那麽一天,再也看不見落日,這是一個跌宕起伏但又有始有終的過程。”
繁星逐漸在夜空中落幕,橘紅色的日光絲絲縷縷地在山脈處顯露出來,又像是藝術家手中滴落着顏料的畫筆,一點點地将雲層的形狀勾勒出來。
“歡笑是可以夾雜哀思的,但永遠不要因為他人的死亡而埋葬你自己的生命。”
風吹動着他的頭發,他背對着朝暾,胸腔随着話語不斷地起伏。
“江逾白,不要想不開,我還在這,不許丢下我。”裴山青似是漫不經心,又似是一本正經,在言語間巧妙地帶上了自己。
江逾白被他抱在懷裏,寒冷的風被通通隔絕在外,仿佛天地間只剩餘這一方小小的、溫暖的天地。
他回想起在國外的那段時間,年幼的自己成日窩在閣樓上,與一群玩偶自說自話,而江逾白給它們每一個取的名字分別叫做小裴、小山、小青。
恍惚間又好似回到了那個心驚膽戰的晚上,潔白的病房中回蕩着曲折的儀器監測聲,他坐在媽媽身旁,無聲地落下淚,又問她:“媽媽,你要去陪爸爸了嗎?”
她在氧氣面罩下扯出了一個虛弱的笑,招招手讓他湊近聽,緩慢而又堅定地說:“逾白,媽媽總歸是要去的,不哭。”
江逾白把頭埋進她頸窩,顫抖着握住她的手,無助而又困惑地問:“媽媽,我該去哪裏?”
她輕聲笑了一下,指尖在他手心裏幅度微小的比劃着,寫下一個模糊的英文單詞,說:“不要害怕,去你想去的地方,找你想念的人,做不會讓自己後悔的事。”
她的聲音逐漸淡去,亦步亦趨地跟在父親身後,在那個黎明前離開了。
江逾白一直認為那是連寫的“life”,可現在他站在想念的人面前,在晨間萬物複蘇之時與他相擁,才遲遲意識到那并不是。
——應該是“love”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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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看過日出的兒子們都會he的T_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