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想念

他在想她。已經整整一天了。從會議室結束那個吻之後,莊弄月就沒有一秒鐘離開過他的腦海。他甚至是冷冷的想着她。

他很想問問別人,任何人,只要可以給他一個答案。

一個三十四歲的男人開始這樣想念一個女人的時候,到底意味着什麽。因為在他總感覺像是一場災難。

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條擱淺的魚。

張着口。想要尋找一下自己心髒的位置。

但是魚比他幸運,魚沒有大腦,所以沒有煩惱。但是它們有兩顆心髒。

所以他就這樣坐在辦公室裏過了一天。翻閱公文的時候,他在想她。聽報告的時候,他在想她。秘書進來送咖啡的時候,他依然在想她。

不知道這可不可以叫做思念。對于陸仰止來說,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遭遇這樣的事,這樣的溫柔而兇猛,毫無預兆。仿佛一場美麗的暴風雪,在陽光和煦的時候,突然而至。除了仰頭觀望,沒有其他的辦法。

他用衆多的報告書計劃書掩飾自己的恐懼。

你瘋了嗎?你是不是瘋了?為什麽活到了三十四歲,忽然瘋了。為什麽是現在,要突然的,瘋了?

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壓迫的他幾乎無法呼吸。

她給他的那個吻讓他想到就會不自覺地想要觸摸自己的心髒。他知道它在跳動,平穩規律。但是他也知道那裏有一些不同。

陸仰止在心裏對自己冷笑。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嘲笑自己。

他很想問一下別人,你有這樣過嗎,在這個令人發笑的城市和人群中,在這個光怪陸離的階層中,你有這樣過嗎?每天蠅營狗茍的生活,或是窮困潦倒,或是紙醉金迷,追求金錢或是權勢,玩弄別人或是感情。用一切手段把自己堆積的高貴,被一切想要追求的東西控制靈魂。忘了寂寞,不知道孤獨。世界是灰色的,我早已拿多彩的影像點燃了手中的雪茄。

在這樣的過了三十四年後,突然感覺到自己在想念一個女人?

除非上帝搞錯了,否則怎麽會忽然發生這樣的事?即使是一頭狼,也不可能在一瞬間變成狗。一個人怎麽可能會在一個吻之後忽然意識到自己在想念一個女人呢?

這不是很好笑嗎?既幽默又諷刺。而且詭異。

他對自己的這個發現震驚的想唾棄自己。就算是上帝和玉帝同時出現在他面前,他也不會有絲毫的驚訝了。

他合上了所有的資料。他的這一天就這樣浪費在對自己的不确定中。然後他擡起手,把擺在桌子上的那杯咖啡狠狠的摔在了牆上。

黑色的液體在潔白的牆面爆裂,然後順從地心引力流落,緩緩地,像是黑色的眼淚經歷風幹。

“即使是這樣又會有什麽改變呢?”陸仰止冷冷的對自己說。然後他輕輕笑了。笑容就像小雪,默默地,落下來,然後消失了蹤跡。天寒地凍,遍尋不到。

他打開門。看到陳秘書正在靜靜的敲打鍵盤。

他走過去。走進他的專屬電梯。依舊像一個王,冷酷,內斂,平靜。

果然是沒有任何改變。

有很多東西,即使是愛情也無力讓它做出任何改變。其中之一就是人心深處的孤獨。這種絕望的孤獨讓人拒絕整個世界,也拒絕自己。即使他遵守這世界上的一切野獸法則,即使他竭盡全力,他依然不屬于這個階層。

活下來。為了尋一個出口。弄月便是。

活下來。為了證明強大。陸仰止便是。

其它,本無意義。

愛,不過讓人生更加絕望起來。

所以,我為什麽要愛呢?

當他走去停車場,走到他的黑色阿爾法面前打開車門坐進去并發動了引擎之後,車子像是影子一般追尋剽悍的光速。車窗湧進來的風,和着秋末的空曠渺茫。他的頭發在風中疼痛般地站立起來。

他決定,把人生中的這一天當作空白。所有的對話和動作,所有的味道和感覺。

僅僅,一場空白。

********** **********

從醫院走出來,她手裏唯一多的就是藥。一小瓶一小瓶。包裝的很精致。

弄月笑笑。笑得很好看。她知道很好看,雖然她看不見。

黎一崇今天有些忙。他是醫院裏最為優秀的外科醫生,日程擠得的很滿。但是他也是她的醫生。日程上多餘的時間,他全部給了她。

她不能承認自己是傻瓜。也不能承認自己是個善良的人。她和黎一崇之間,超過友誼的那部分,一小部分,她小心的維護着,維護着不讓它變質。

她知道自己有一顆老靈魂。她從來沒有天真過。她的生命中遺失了童年。所以她需要這僅有的一點信任,這是她唯一可以付出的。她沒有那個本事失去它,就像是她沒有本事失去曉鐘一樣。

她帶了一頂灰色的帽子,穿了一件及腳的白色棉布裙子。她的臉還停在二十二歲。她的眼神已經老去。

最近她常常夢見自己的母親,那個眼角有着細細魚尾紋的鮮豔女人。母親站在花叢後面,默默地看着她。小時候的那些畫面變成了一幅一幅的平面圖,黑色的鉛筆勾勒着,沒有色彩。沉默寡言的隔絕她和母親。

她仿佛想要對她說些什麽,眼睛裏流動一串音符。然而自始至終,什麽也沒有說。就像是她們一貫的相處。她的高跟鞋和皮帶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早已湮滅。她的臉也變得模糊起來。仿佛泛舊的照片,浸潤在水裏。濕淋淋的,并無美感。

唯一可以想起來的聲音就是離開左家的時候,她說,弄月,跟我走。平淡,沒有感情。

她跟她走了。她卻沒有善待她。她是她的女兒,但是她從來不懂得善待她。

然後她說,弄月,照顧曉鐘。好好的照顧他。她的眼神中滿是愛意,雖然不是對她的愛,但是卻讓那雙眼睛璀璨起來。她說,弄月,我要死了,請你照顧我的兒子。

白色棉布裙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她裸露的腳踝感覺到布料暧昧的摩擦。

莊弄月依舊只對自己笑了笑。

今天,是那個男人的忌日。父親的忌日。等到天黑下來,等到左家的人走光,她可以在那裏靜靜站一會。

走過二樓的藥材配置窗口,她忽然發現自己竟然認得那個人。那是陸老先生的司機。弄月有些茫然,等到她想要追上去的時候,手機忽然響了。

“弄月,我看到你了。現在出來吧,我在車上等你。”

是陸謙雄的聲音。

********** **********

陸宅。

小語正在逗一只巨大無比的牧羊犬。咯咯的笑着。讓所有聽到這個聲音的人都忍不住跟着一起笑起來。

陸贊靜靜坐在旁邊,看着女兒,滿臉寵膩。直到看到弄月,他也依舊淡淡點頭微笑,“爺爺,你遇到了弄月?”

“嗯。”老人家滿大不高興的點點頭,“在醫院碰見還真是不怎麽愉快。”

“弄月。”小瞻站了起來。淡淡叫了一聲。弄月走過去,輕輕抱了他一下,“小瞻,最近好嗎?”

然後小語就扔下牧羊犬,興沖沖的跑過來抱住了弄月的腿。

“弄月媽媽。我想你了。”仰起一張汗津津的小臉,然後轉頭伸出一只圓嘟嘟的小指頭,指着趴在角落裏的狗,“小語的新朋友,柯洛。”

弄月笑吟吟的看着她,然後抱起了她,“我也想你了,小語。”她吻了吻她紅紅的鼓鼓的臉頰,換來她一串笑聲。

然後看到站在樓梯口上的陸仰止。他手裏端了一杯水。喝了一口,然後發現了她。他靜靜看了幾秒,然後繼續喝光了那杯水。并且輕輕的咳嗽了幾聲。之後修長有力的腿才移步樓下。

他在沙發上坐定了。然後看着她的裙子。白色的裙子。

晚飯很安靜。只有小語偶爾的童言童語惹來笑聲。

陸仰止幾乎沒有話。陸老先生反而不時逗弄小語幾句。  弄月笑着,看着臉上布滿皺紋布滿風霜卻依舊神采飛揚的陸謙雄。

慢慢吃。

晚飯很可口。弄月喜歡吃,比任何人都愛。所有的事情中她最愛的就是拿各種美食犒勞自己。她向來食欲很好。

其實是個奇怪的家庭,這樣的坐在一起,共同的吃飯。除了小語天真的怡然自得,其他人只當是見怪不怪了。

晚飯後,弄月去廚房幫金嫂洗碗。理所當然的被趕出來。她也不再計較。其實,她更喜歡和他們呆在一起,這些為別人工作的人,這些踏實的吃着自己勞動所得的人。

那些和她有過一次小小沖突的傭人們,對她不再有什麽微言。也許是不敢。那麽她也就沒有留下來,增加他們的不自在。

“搬去哪裏了?”客廳中,陸贊輕輕的問。小語在弄月懷中已經半入睡狀态。

“在別處租了房子。”弄月回答。只是這樣回答。小語的一只小手牢牢的抓住她的衣襟。柯洛已經不能吸引她。現在她看上去只想窩在弄月的懷裏。

“在醫院碰見爺爺?”陸贊盯着她懷中的小語,淡淡的問。

弄月卻因為這句話擡起了頭,“你早就知道?”

陸贊點頭,“爺爺沒有瞞我。這也沒有什麽好瞞的。”

“有什麽打算呢?”弄月握住小語的手,感覺到溫熱。

“爺爺打算等待。他說活到他這個年紀,各種事情都差不多了,沒什麽遺憾。所以不想把一副老骨頭送去手術臺上折騰。”陸贊的臉上帶着會意的微笑。

弄月輕笑了,“在車上,他的确好象是這樣說過。”

他們淡淡的,談論一個老人家的病情。談論死亡。

“仰止還不知道。”陸贊忽然加了句。好像是憑空冒出來的,沒有什麽後話。

“弄月,你好嗎?”陸贊的聲音變得更輕更靜。

弄月擡頭,看見陸仰止再次從樓上走下來,已經西裝革履,打算出門的樣子。

“嗯。沒什麽不好。你知道我本來就是一只麻雀,現在只是摘掉裝飾,飛回到屬于我的叢林罷了。”

“你并不是麻雀。”陸贊的目光随着陸仰止下樓,他始終笑吟吟的。這個男人,如果從輪椅上站起來,會是什麽樣子呢?

弄月想着,忽然笑了。

客廳很安靜。他們靜靜地聊着天。很舒适。

陸宅的大客廳很大,但是并不空曠。很中國化。處處填滿溫馨的擺設,并非只有清冷的古董瓷瓶壓陣。還散落着孩子的玩具。

“我送你回去。”陸仰止忽然說。他已經靜靜站了一會。

“我打的就可以。”弄月說。

“把小語放上床。大哥也該睡了。”陸仰止淡淡說。然後他從弄月懷中抱起小語。小語嘤咛一聲,喊了聲媽媽。弄月立刻起身,握住她撲打的小手。直至她安靜下來,沉沉閉上睡眼,陸仰止才邁步。

弄月。算是被挾持上樓。

陸仰止把小語輕輕放到床上。孩子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重新入睡。只是依舊握着弄月的手。弄月惟有俯身默默站着。看着小語恬靜的睡顏。

等到發現陸仰止注視的目光,他已經別開了臉。下樓去。

弄月只是怔怔的站着。聽到客廳輕輕的果斷的争執,擡眼望去的時候,發現陸仰止正抱了高大的陸贊上樓。

陸贊頗為尴尬,見到弄月更是笑了,“嘿,你不該在女人面前這麽對我。”只是淡淡的笑。連聲音也淡淡的。

陸仰止臉上沒有什麽表情,“我只是不想吵醒司機罷了。”的

安置好這對父女。陸仰止便下了樓。弄月默默的跟在後面。

********** **********

“你搬去哪裏了?”他問。

“你真的要送我?”弄月反問。她看着窗外,始終看着窗外。

“嗯。”很久之後,陸仰止發出一個鼻音。“我從來沒有送過你嗎?”他的聲音含着笑。

“什麽時候發現的?”

沒有什麽好說的了。便各自沉默。“對你而言,我應該不算很老吧。”

弄月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今夜的陸仰止究竟發生了什麽。“老實說,你不年輕。當然也不老。男人到了你這個年齡,做到你這個位置的并不多。所以,放心吧,老板,你很黃金。24K足金。”

“我們算是……”

“夫妻一場。”弄月接過他的話。

之後沉默久久。

“陸先生,有什麽就直接說出來吧。我們沒什麽不可說的。尴尬對我們這種人來說,沒有什麽存在的意義。你還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麽呢?其實,我已經沒有什麽可以給你的了。”弄月在黑暗中笑笑,“老實說,我好象從來也沒給過你什麽。我們,不過是各取所需。”

陸仰止沒有回答。

幾分鐘後。他突然把車子停了下來。兩個人依舊沉默。定定看着前方。不出發,也沒有人問為什麽。甚至沒有動作。靜靜的長久的對峙。

靜的連空氣也要凝結起來。

然後陸仰止忽然抱住她,唇附上來,近乎暴力的親吻。輾轉反側。

弄月摟住他的脖子,用力的回吻他,回應他。毫不扭捏。

是的,他們雖然,也許,沒有什麽感情可言,卻實實在在總是用行動來表達欲望。沒有愛情,卻擁有欲望。從不消竭。從不衰退。總是一燃便爆。

他們對彼此的欲望像黑洞。即使是時光也難以填充。欲望也許是個好東西。它讓他們真實的感知彼此需索彼此。可能的話,也溫暖彼此。它唯一的缺點是使他們更加不了解自己的內心。并且變得倉皇。

心有殘缺的人,總是亟欲尋找另一個有缺口的心靈。因為這樣,可以保有尊嚴,也可以不顧尊嚴。

他們吻的很熱烈。仿佛要把彼此揉碎。沒有男人這樣吻過她,好像要把她的靈魂吸走,好像她是天下最美的盛宴。

沒有女人在被他吻的時候,這樣的令他陶醉欲罷不能,好像她願意随時變成祭壇上的羔羊,也随時願意變成屠宰他的劊子手。他是享用者,卻也是她的一道盛宴。

他的手伸進了她的衣服,聽到她柔靜的喘息和自己厚重的心跳。他的吻和她的吻,交織成一道線,有些飄搖,然而他們卻被束縛其中。唇舌結合,過分投入,好像一場色情的舞蹈。

然後,她忽然推開了他。重重的推開了他,匆匆打開車門跑了下去。

陸仰止追上去,只憑直覺追出去。他不想讓她逃走。

她卻并沒有逃走,只是俯身在路邊,劇烈的嘔吐起來。她吐了很久,吐得很徹底。好像要把靈魂也嘔出來似的。當她終于擡頭,大口大口呼吸空氣時,看到陸仰止鐵青的臉。

“跟我親吻,令你很惡心嗎?”他冷冷的站在旁邊。眼神幾乎可以凍穿馬路。

弄月淡淡笑起來,掏出紙巾擦擦嘴巴,“沒有。最近我比較愛嘔吐。”她走去他身邊,覺得他的男性尊嚴需要她稍稍的維護一下。弄月并沒有吝啬,“我喜歡你吻我。現在抱我一下吧,既然我們不能繼續吻下去。”她首先張開手臂抱住了他。

“你說的對,不相愛其實是好的。”她喃喃道,“今天是我爸爸的忌日,你送我去墓地吧。送我去吧,仰止。”

陸仰止張開懷抱,慢慢地擁緊了她。他知道他的動作有一絲遲疑。

然而,卻是抱緊了。緊緊地。幾乎無法呼吸下去。

弄月。為什麽,我們的擁抱,這麽的令我不安。我從來沒有這樣抱過一個女人。從來沒有。我怕我會傷害你。我怕我會被你傷害。多麽可笑。陸仰止微微皺緊了眉頭。

可是他并沒有松開雙手。

********** **********

深夜站在墓地。和一個穿了白裙的女人。和一個越來越讓他感覺不自在的女人。

有月光。是有月亮的秋夜。遠離市區。荒草叢生之中,一塊打理的幹淨寧靜的墓地。這裏的地并不比市區便宜。甚至和最繁華的地段一樣昂貴。因為風水太好。死了埋在這裏,活着的人會比較安慰。他們總會以為,即使死了至少也埋在了風水很好的地方。那麽便可以長久永恒的睡着。

弄月站在月光下面,墓碑前面。即使有月色,然而依舊不能看清墓碑上那個男人的臉。陸仰止所能看清的,僅僅只有弄月的臉罷了。施粉未施,有些蒼白,卻含着笑。

笑這個字,已經是她身上用俗了的字眼。然而卻是每次必用的。至少陸仰止是每次看着她,便看着她的笑。沒有什麽風情,很多時候也沒有什麽含義。僅僅笑着,好像一件廉價的裝飾品。

“我爸爸,很少話。從來沒見他辯解或是要解釋些什麽。左老夫人趕我媽媽出門的時候,他也不辯解,不表達,不挽留。這個地方,真的很适合他。”弄月徑自說着。“小時候他帶我做過一次不近不遠的旅行。去過幾個小國家。我甚至叫不出名字。不過是非常美麗的國家。他從來不去什麽名勝古跡。人多的地方一概不去。只喜歡那些荒落的滿是風景的地方,那些地方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像是一幅畫。他拉着我的手,靜靜的站在這些畫前面。長久的沉默。那時候我便在想,這個男人大概不應該生活在地球上,他也許是天使,飛錯了地方。而且丢失了翅膀。”

“後來左老夫人說,我其實不是爸爸的女兒。我是媽媽情人的女兒。他也依舊沒有說什麽。”弄月輕輕的笑起來,“有一個算命的,說我是克父的命。那時候,他問我,弄月,你會離開我嗎?我沒有回答。現在回想起來,像夢一樣恍然。只是這樣也很好,至少他停在了這裏。我也可以經常來看看。”

陸仰止只靜靜站在她旁邊,好像在聽,也好像沒有在聽。

草叢中沒有螢火蟲,偶爾有幾只蟋蟀在叫。還有蚊子,飛繞在耳旁,發出嗜血般的振動翅膀的聲音。

弄月鞠了躬,轉身便走。灰色外套讓她的身影在月色中變得厚重起來,細長的一個影子。

回到車裏,依舊各自沉默。

車子在公路上飛馳。慢慢從荒涼進入繁華。人煙雖然凡俗,然而畢竟令心靈溫暖。道理就像是紅酒,它很高貴,但是餓着肚子喝的話,也并不能稱得上什麽好味道。

進入市區,車速慢慢減下來。

沿途燈光閃爍,繁華無比。樓宇參天,栉次鱗比。空氣幹燥,浸滿燈紅酒綠的脂粉味道。各種噪音也接踵而至,夾雜着音樂,時而暴戾時而溫柔。有機車呼嘯而過的聲音,擦着空氣的邊緣沖撞聽覺神經。

“我們,以後不要再見面了。”弄月淡淡說。

黑色阿爾法忽然加速,像是要抛棄厚重的軀體一般。速度越來越快。在車群中躲閃。弄月牢牢抓住安全帶,看着剛剛飛奔而過的重型機車離他們越來越近。然後,被輕輕的甩在了後面。

然後車子突然停在了路邊。兩個人在慣例的沖撞下,一起向前彈過去。一輛載滿黃沙的大貨車,擦着車身側緣,飛快地沖了過去。

兩個人靜靜的呼吸着,呼吸聲在各種噪音裏顯得落寞不堪。

之後,平靜重新降臨。

“我已經遞交了辭呈。”弄月重新開口,“我想老板應該很高興少了個白拿工資的人。”她淡淡笑起來,“我們別再見面了。”

她打開車門。下了車。夜風中,裹緊外套,然後朝着另一個方向走去。步法堅定,毫不遲疑。

陸仰止看着觀後鏡中的那個身影,比白天更快地模糊起來。他發動車子,繼續上路。他沒有打算調整方向。所以,他們越來越遠。

********** **********

黎一崇在深更半夜被挖了起來。值班的小護士斷斷續續地說着,一輛黑色的阿爾法開進了醫院大廳,一個男人正等着他過來陪他喝酒。

沒叫警察嗎?黎一崇問。他開始爬起床,并且開始穿衣服。

沒有。小護士戰戰兢兢的回答,他笑着問我知道警署的電話嗎?我就,忘了。

他挂了電話。

沒有幾個人受得了陸仰止的威脅。

他走進大廳,陸仰止正靠車站着,手中一罐啤酒。臉上是有些得意的笑,“你來了。”順手打開了車門。

黎一崇笑笑,然後上車。

車子便開出了醫院大廳。

“想上頭版頭條嗎?院長應該很感激你免費為他宣傳。”黎一崇笑道。順手從車裏摸起另一罐啤酒。慢慢的喝着。車裏裝滿了啤酒。按照慣例,後車箱應該也是滿的。

“我只是來找你喝酒。”

“不能用文明一點的方式嗎?”

“忽然忘記了你的手機號碼。”

“這倒是個好理由。”

“我和那個孩子離婚了。”

黎一崇沒有接上話來。

車子開到了海邊。

坐在沙灘上,一罐一罐的喝。不停的喝。有些盲目。海浪聲聲入耳,海風鹹濕,而且有了寒冷的預兆。

“我們是不是很久沒有一起喝酒了?”陸仰止說。

“有一段時間了。”

“你也從來沒有叫過我一聲姐夫。”陸仰止忽然笑了,“還是很不甘心嗎,把姐姐嫁給了我這樣的男人。”

“我輸了比賽。失敗的車手沒有一個是甘心的。只是也沒有一個是不敢承認失敗的。”黎一崇慢慢的喝着酒,一口一口,始終不迫。“明天我有手術。我不能一直陪你。”

“今天我追上了一輛火紅色的哈雷。”陸仰止扔掉一個空罐子,在沙地上發出悶悶的回聲,“永遠比不上和你比的那一場。”

“那是因為我們拿一個女人做賭注。”

陸仰止呵呵笑起來,“沒錯。她們比任何東西都更刺激男性荷爾蒙。”他拉開了另一罐啤酒,在午夜發出犀利的金屬哀鳴,“我贏得了奪取勝利的機會。”

黎一崇的臉變得黯然。他開始默默地大口的喝起來。沒有黎缃,不會有陸仰止的今天。可是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意義如果僅止于此,想來是可笑的悲哀。

只是誰會知道,黎缃的情願。把愛情和生命交給一個野心勃勃的進軍商界搶奪勝利的男人。冷清的男人。

因為他需要一場上流社會的婚姻,所以她給了。給了全部。

誰能嘲笑她,她是為理想獻身的人。雖然那個理想終究破滅。

陸仰止的臉變得茫然起來,他看像那片海,久久的看着,然後向着海浪,把手中的酒罐奮力的扔過去。并不能得到任何回音。

只有風聲。只有海聲。

然後,黎一崇的手機忽然的響起來,跳動的是一個陌生的號碼,他接了起來。

“黎醫生,曉鐘被綁架了。我找不到莊弄月。”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暴躁而焦急。

“不,不要找她。不要告訴她。”他急切地回答。看到陸仰止望過來的目光,他努力的握緊酒罐,“讓我來處理。讓我來告訴她。”他挂了電話。

“現在我要走了。”他站了起來。沒有看陸仰止的臉,轉身便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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