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金燈斷枝不見血,憑欄易墜空念去。再讀紅樹秋色裏碧溪彈夜弦,佳期未可在,風雨如舊沓如年。
大楚尋涪三十一年,邺都。臘月。
天地間白茫茫的看不真切,細細密密的雪頃刻間覆蓋了建築的所有棱角。陳四家的收攏着身上的舊襖子,匆匆忙忙地收拾着攤子上的東西。
趕着大國寺香火好些的時候,也能開些張。
不是所有人家都能供奉的起大國寺中燃了鯨油的長明燈,尋常百姓若是誠心念佛想拜個菩薩,都要從他這裏買上幾根短香聊表心意。
畢竟,窮人也有窮人的活法。
寒風凜冽吹過,凍的他臉頰生生的疼。手指露在外面腫脹的像十根短粗的蘿蔔,上面經年的老繭開裂,再多一會便要蒼起來。
這個天氣怕是等到夜裏都不會見到人影。
他嘴裏不幹淨地罵了幾句粗話。
眼神有些心虛地瞄了下大國寺巍峨高大的院門。如今暗朱紅的高牆被雪壓了顏色,只剩下鎏金的牌匾刻着“大國寺”三字。
他撇了撇嘴,手上的動作麻利了幾分,悶着頭将所有的香柱放在身上帶好。
陳四沒做這個行當之前也曾對此心存敬畏。可是每每逢年過節将雪白的銀子扔進國寺門前那口水缸裏“孝敬”的時候,他就滿腹牢騷。
可若不是他這麽“識趣”,能在國寺門口賣香火的好事也落不到他頭上。
有時他跟婆娘開玩笑。
「救苦救難的明明是菩薩。」
「這吃的肥頭大耳的怎麽是國師?」
他低頭啐了一口在手上,快速地搓了幾下,生怕慢些手就真的裂開。可是就這麽一低頭,他就眼見着遠處風雪中站了一個半人影。
之所以是一個半,是因為大的隐約看着是個女人,另一個矮的恨不得陷進雪裏——分明是個孩子。
他四下張望了一圈,今日風雪這麽大車馬難行,莫非這母女倆是走上來的?
要拜佛?
有生意?
她們又近了些,這回他看的真切幾分。
女子帶着鬥笠看不清面容,可是那孩子生的漂亮極了,眉眼精致的像年畫上的仙童。可是如今面色慘白,兩頰卻泛着嫣紅,顯然是發着燒!
他這才将視線從那驚人的容貌上移開,這才注意到兩人衣衫褴褛,那孩子的腳就赤足踩在雪上。
女童冷的受不了,走幾步就要将一只腳哆嗦着搭在另一只的上頭。
瑩白色的腳背此刻已經透着青色,腳尖腫脹滲出血跡。
他腦海中飛快地想到了另一種可能。
活不下去了又不想賣兒賣女,當然就只能過來把頭磕碎,好搏一搏佛門的仁善。
可國師忙着為權貴的百年以後祈福,哪有功夫處理眼前的疾苦。
他嘆了口氣,這丫頭的長相——賣給有錢的老爺做媵妾都能攢下一口飯吃。
遠處小小的身影搖晃一下,乖乖地跪在了母親的腳邊。
她面朝着西北,好似穿過了雪山看到了曾經的部族的篝火和嬉戲玩耍的草垛。雪落下來融化在她的睫毛上,凝成了霜,像哭了一樣。
“發誓。”母親的聲音很輕,但是冷的像冰。
“我教過你,挽禾。”
小小的女孩已經麻木無法動彈,只覺得渾身的血都在一點點冰冷下來。舌根處都是腥甜,腦袋暈暈乎乎地發着熱。
“請草原見證我的誓言。”
“願鮮血不再流淌,仇恨止于灰燼。”
“忘記自己的身份和來歷,永生永世不要和楚國……”
最後一句,陳四在遠處聽不真切了,或許是女童因為失去意識說的太過含糊不清。
倏地,卻見女子猛然一把将自己的孩子舉起,踉跄幾步扔進了大國寺門前的水缸。
“撲通”一聲。
小小的身影穿透了表面的浮冰,立刻就沉了底。
陳四吓得大叫出來,可是已經來不及阻止快速消失的女子。
他沖過去喘着粗氣扒着缸看,水面上飄着一朵蠟封的蓮花。蓮花沒有根,投在缸中的影子裏可以看到數不清的碎銀。
一眼望去,好像是世俗的錢財供養着這朵聖潔的花。
那孩子眼睛緊閉沉在下面,已是沒了聲息!
他咬牙切齒,給了自己一巴掌。
若是早點走了,就不用看見這作孽的情形了。此刻要是走,就算做見死不救,死後是要下阿鼻地獄的。
可是那水缸太大,一己之力根本無從下手。
也不知是哪裏來的膽子,他撲上大國寺的門前,用力扣着那門環。
“來人啊!救人啊!有孩子掉進水缸裏了!”
四下靜的詭異,只有雪落在地上發出秫秫聲。
就在陳四已經急的團團轉時,厚重的大門輕開了個小縫。清瘦的中年男子裹着墨色的大氅走出。
有年輕的武僧利落地跳進缸中,将孩子撈了出來,小小的身影蜷縮成一團沒有生氣。
按照往常的規矩,武僧将這孩子原路送回。
陳四低着頭站在原處,沒有伸手。今年冬天難熬,若是不接這孩子今日就得死在這。若是收下了,自家婆娘和兩個孩子又要少口飯。
穿着破襖的男人咬着牙,心裏不斷地哀求。
“且慢。”
國師緩緩将視線落在不遠處。
淨水隔世俗。
世人稱這缸供養的是佛祖座下的一朵蓮花,因此香客來來往往在缸中投入碎銀虔誠供奉。求的是神,拜的是佛,可最終這銀錢要落到國寺中。
「“不小心”掉進去,」
「就能原封不動拿出來。」
今日若是開了先例,保不準天下人會用同樣的理由将供奉讨回。
他和善地笑了笑:“既然入了這缸水,便帶進來吧。”
尋涪四十三年盛夏,出海的使臣全須全尾的歸來。不僅定成了大楚和海外諸國的互市往來,更重要的是帶回了一本失傳已久的齊文宣罕經文的半冊。
京城中一派祥和氣象。
近年來龍體欠安,常年禮佛茹素。聽禦前的口風,聖上似乎有意選一位皇子替他将經文供奉進國寺,也好成全一番功德。
事關國本,落在底下人身上,便又是一番明争暗鬥。
別苑寂靜幽深,入口處幾丈高的翠竹落下了大片的陰涼,兩重的回紋檐頂上高懸了碩大的紅燈籠,明紙糊的窗前貼了數不清的喜字窗花。
灑掃的侍女頂着正當天的日頭,努嘴:“真是什麽人都有命做主子了。”
同伴颦眉,四下環顧:
“太子指名道姓求聖上賜婚,由得着你評說?”
先開口說話的丫頭跺腳,聲音壓低:“真不知道殿下看中她什麽!”
——可是話一出口,她自己心中也有數。
莫說邺都,就是放眼整個大楚都未必能尋得比內室竹簾後坐着的那人更好的模樣。
院外腳步聲由遠及近,兩人低下頭匆匆揮動着手中的撣子。
平兒自內務府領了東西,高高興興地奉了茶進去,屋內蒲團上跪着的嬌小人影被突如其來的聲響驚到,微微偏頭。
待看清來人後,她眉眼彎彎綻出明媚的笑。
無論多少次看到這張臉,平兒都會又一次驚嘆若是神仙有模樣,大抵也就是這麽精致漂亮了。
明明穿的是最樸素的布衫,這料子放在旁人身上只覺得俗氣,但是搭在她的身上就像碎雪攏住細嫩的春芽,朦胧如絲卻明麗豔絕。
她的眸子很特別,乍看是清透的琥珀色,可若是在陽光下細看去,只覺得萦潤着一層淡淡淺淺的薄綠,像流轉的春水一般。不僅不顯突兀,反而添了一絲神性。
只是她似乎不喜別人注意到她的眼睛,所以常垂着眼睫,像蝴蝶扇動着翅膀掩去那異色的花紋。
挽禾被扶着起身,在膝蓋離開蒲團的瞬間,微微蹙眉踉跄一下,腿骨已是無知無覺如蟻蟲啃噬。
她低頭,确認了左腕上的玉镯還在原位。
安安分分地遮掩着不能示人的痕跡。
平兒看着挽禾有些蒼白的神色,卻只覺得她身上有種奇異的孱弱美感。
難怪太子只見了一面就……
窗邊銅鏡旁放了十幾個烏木做的托盤,為首的是一件大紅緞地彩繡龍鳳紋氅衣,挨着的發钿金玉做鳳頭、玳瑁纏兩側,步搖的鳳嘴中銜了渾圓的東珠。
“這東西送來還一次未試,姑娘總要看看。”
挽禾坐在鏡前,影影綽綽地映出她有些憔悴的神情。她刻意偏着頭,好像這樣就看不到那些紅的如火焰般的奇珍。
“太重了。”清泠泠的聲音。
竹繃子上要由新嫁娘親手繡制的婚書竟然還有大半的空白,而如今婚期也不過只剩三日。想着那盞還沒有抄完供詞的海燈,平兒擺弄鳳釵的手一頓,笑容也斂了些,眉宇間滿是心疼。
“姑娘莫不是還…”
平兒轉頭,鏡中人眼底暈着紅。
她與那人自幼相識,他卻從未嫌她孤女無依反而多加照拂。
大國寺本是清修地,供奉神明之人亦不能耽于世俗靡靡樂聲。每到華燈初上,元宵廟會便是最寂寥無人的時刻。她獨自一人坐在窗邊,靜靜看着遠處銀花盛開卻聽不見半分聲響。
相識的第二年,窗外傳來輕微的敲擊聲。
她推開窗,那人踏着月色頂着大雪,想必是辭去宮中夜宴匆匆趕來,帶着廟會上廉價又滑稽的狐貍面具。
“禮佛之人不應耽于世俗。”
“所以我将這喧嚣帶與你聽。”
那瞬煙火好像有了聲音,夜空從未如此明亮。撥浪鼓輕輕晃了兩聲,那咚咚的聲音敲在耳邊,響了十年。好像告訴她,天下人合家團圓時刻也并非如此難熬。
……
可為何,偏偏是太子。
為什麽那日來的是他的親兄長?
婚事落定,數不盡的唾棄幾乎将她淹沒,就連街頭巷尾的孩童也能掰着指頭數出她的不是——國寺神女任由榮華牽扯沉淪于世俗情愛,背棄神明勾引中宮。
也許一開始還想着分辯,久了也就慣了。
但是那個人…他會不會也這麽想?
怨她在他失勢時嫁作人婦,
恨她背棄微末時勾指定下的誓言。
也許他熬過去,會尋得一個大家閨秀舉案齊眉。
堂堂皇子,确是高門嫡女才能相配,不用同一個國寺中孤苦無依的姑娘蹉跎歲月。
是呀,也好。
一滴淚落下來,挽禾垂眼,拼命壓着心中細細密密的疼。
——一切歸于正途。
多好。
無力像密不透風的網将她裹挾在其中。
遠處的紗幔也是豔麗的紅,整個房間中唯有她是一點素色的白。好像只有新嫁娘一人同自己的大喜之日——格格不入。
“殿下!”平兒訝異。
一年輕的男子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後,清俊儒雅,光風霁月——端的是溫潤如玉的模樣。
挽禾手中的針線掉落在地,她想起身,卻記得被嬷嬷呵斥了無數次的宮中規矩。
于是僵在原地見那人先行躬身。
“皇嫂。”
舉手投足之間風骨盡顯,周全無可挑剔。
挽禾覺得此景荒謬的令人發笑,但是勾了勾唇角卻好像有不存在的絲線牽扯着,怎麽也沒能笑出來,空空唯餘酸澀。
她擡眼對上那人有些憔悴卻依舊溫和的眸子,只覺得心都要被扯的破碎。
他沒有出聲,目光落在她捏緊裙角的手上,挽禾不自覺地拂過鬓邊,為了帶上鳳冠而梳起的婦人發髻何其難堪。
男人站在銅鏡後,一雙骨節分明的手從烏木托盤中執起鳳釵。
美人紅了眼眶,匆忙別過眼去。
“別怕。”
他端詳好了位置,輕柔小心地将釵子送了進去。冰冷的金玉帶着發絲牽扯着皮肉,無力的麻癢最終變成了墜痛。
鳳釵搖晃,瑩白的肌膚與東珠細膩的光澤輝映。
美人的眼中泛起霧氣。
楚憑岚眼神微暗:“…和我想的一樣好看。”
挽禾再也撐不住情緒,淚不停地落下來。
“太重了。”她輕輕的。
似是抱怨,似是撒嬌。
她沒說不喜,也未道不願,曾幾何時挽禾也幻想過天地為證永結同心。可是時至今日她才覺得這鳳冠霞披于己,重的讓人低了頭、折了背。
竹簾外傳來腳步聲。
美人瞬間神色蒼白至極。
“挽禾!”
那人挑簾入內,語氣也變了幾分。
“……四皇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