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雖是異母兄弟,楚憑蕭眼眸漆黑沉靜氣勢迫人,生人勿近之下蓋過了兩人尚還有些相似的容貌。

楚憑岚見過:“太子殿下。”

“四皇弟。”

太子擺手,目光微涼。

挽禾垂眼起身柔順地颔首,那些刻板固守的規矩由她做來,雖然生澀倒也賞心悅目。

楚憑蕭快步上前,将人扶起。

放軟了聲音:“你我夫妻,何必多禮。”

美人屏住呼吸下意識擡眼,對方溫熱的大掌覆在她的肩膀,粗粝的拇指摩挲着纖細脆弱的脖頸。

她最終笑着卸了力氣。

“今日來的這樣匆忙,為兄也并未擺茶設宴。”

“招待不周。”

嘴上說着失禮,太子語氣不疾不徐。

南方水患,濟州巡撫貪墨赈災銀兩遭了彈劾,家族上下成年男子一律斬首,妻女沒為官奴流放西疆。

那已經掉了腦袋地巡撫大人正是四殿下生母娴妃娘娘的表親。

陛下明面上雖未說什麽,可單看京中近日諸多官員調度變化便知四皇子一派大勢已去。

成不了什麽氣候。

楚憑蕭站在挽禾的身後,輕輕用手攬着她。這是一個守護的姿勢,亦是無聲的禁锢。

佳人依偎懷中,而前朝利好、勝券在握,男人心底發出滿足的謂嘆。那些挽禾無法控制的微小顫栗被楚憑蕭不在意地忽視。

婚期趕的急。

——來日方長。

楚憑岚站在遠處看着窗外的天光映在二人身上,挽禾小小的身軀被高大的陰影所籠罩。

他垂頭低笑:“皇兄見外了。”

他頓了頓,

“大國寺那邊回話,本想讓神女大人親自操持齊文宣罕經入萬法閣一事。如今她還俗,倒是難做了……”

他溫和的目光落在挽禾的身上,他明明只是平靜地陳述事實,她卻覺得羞恥地無地自容。

太子沉吟。

“四皇弟,你我去前廳談。”

臨走時,他安撫地握住挽禾的蒼白冰涼的指尖。

俯身承諾片刻就回。

美人卻透過他的身影對上了楚憑岚幽深複雜的視線。她閉了閉眼,壓下了喉中的酸澀。

室內重歸寂廖。

挽禾坐了一會,突然快步起身走到婚書前。她小心伸手移開,松了口氣,一篇已經抄好的經文被小心地壓在其下。

在國寺時,她偷偷供了很多海燈。

這些人或是親人垂危、或是命途多舛,有求丈夫自邊關平安歸來的女子,也有求母親生産無憂的孩提,無一例外是平民布衣。

無論有無香火供奉,她都會悄悄替對方誦經祈福。

平兒勸她不要,以免被菩薩埋怨斷了香火。

可是她永遠笑嘻嘻地回道:

「菩薩哪管身份高低。」

「香火是供給僧人的。」

那年除夕,男人喝的爛醉。

他倒在雪地裏拉着她的手,朦胧地讓她供燈。像個小孩子一樣鬧着,不停地說:“好菩薩,幫我這一次。”

她拗不過,問男人求什麽。

對方躲在雪堆裏不動彈,良久才悶悶地說:“姻緣。”

一向好脾氣的神女自己也不知怎的,甩開他的手,想也不想地就往回走。那夜的風吹的人臉頰生疼,她坐在窗邊看着那支撥浪鼓,不自覺地就落下淚來。

外面大雪紛飛,她揪着心又提燈去看。誰料方才的人已經不見了行蹤。

她急的不行,一轉身卻看到楚憑岚折了一支紅梅。

他渾身酒氣地将梅花舉到她眼前,燈籠中的火焰爆出燭花,玉镯下的肌膚像被燙到了一樣。

她縮回手,沒有接。

男人卻執着地塞進她的手中。

“供燈時就寫……”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那盞海燈拖了三年,她沒有勇氣、亦不知用什麽身份去供。而那晚大雪中的誓言也好像是醉鬼的瘋言瘋語,他再未提起。

美人熟稔地暈開那塊壽喜鴛鴦方墨,待到提起筆時,她又頓住,那滴墨懸在筆尖終是不堪重負地散落。

她揉碎了面前的紙。

「白首不相離。」

良久,她先含糊地寫了後半句。

挽禾愣愣地看着那還有半張未曾繡好的婚書,有一雙手扼住了喉管,壓住了呼吸。

她好似終于下定了決心,蒼白的肌膚上顯出血色。

“願得……”

——“挽禾姑娘,太子殿下新得了一匹狐裘,請您過去瞧!”

掌事太監霎的出現,美人的手慌亂地顫動幾下。

紙上的前半句被徹底抹開。

只能依稀可見因為錯漏,而将“心”寫成了“新”。

她散了力氣,只能重複地将墨痕擦淨,最後暈成了一片。

美人坐在原處,夕陽落下将窗棂染成金晖。盛夏的夜晚不免有幾分寒涼。她輕輕笑了一聲,眸子中濕潤了幾分,空落落滴像哭了一樣。

酷暑時節卻收到狐裘,總有些不合時宜的喜事,陰差陽錯。

掌事太監未聽見應答,狐疑地喚:

“姑娘可在?”

屋內傳來如常的清冷聲音。

“我即刻就去。”

紫禁城,坤寧宮。

宮室華美巍峨,塗了椒牆,所用的器皿物件各個都是貢品中精挑細選了送來的。

饒是如此用心裝點,卻礙不過娴妃娘娘命人常年點了數十盞巨大的紅燈籠,沒到入夜便點了起來,可與夕陽比朱色。紅通通一片,像火,像血。

“母妃。”

楚憑岚跪在地上,行禮問安。

他随了母親鋒利美豔的容貌,生的俊美異常。

貴妃榻上的人沒有擡眼,她旁邊大大方方地坐了一個男子,陰柔尖細的下巴十分光潔。此刻正用手指撥了葡萄喂給她,汁液順着他的手腕流下來。

“舔幹淨。”

太監乖巧照做,逗的娴妃抓起身旁的金葉子輕佻地塞進他的領口。兩人從始至終未曾低頭看向等在原地的皇子。

良久,她似乎注意到了自己的兒子。

一雙美目微眯:“今日來的晚。”

她拎起旁邊鑲着大顆異色寶石的镂空袋子,用纖長的指甲刮出一絲粉末,長出一口氣,仰頭倒在太監的膝頭,低低地笑。

楚憑岚皺眉:“服散傷身,母妃……”

他話音未落,娴妃突然站起身來,赤足抄起床邊一個華美的瓷瓶中用鹽水泡着的柳條,重重打了下去。

楚憑岚沒有躲,低頭生生挨了一鞭。

他的脊背很直,低着頭似乎習慣了這皮開肉綻的痛。他平靜地陳述着齊文宣罕經的動向。

“中宮即将大婚,萬法閣守衛懈怠。”

散着發的美豔宮妃咬着指甲,笑的越來越誇張,她的眉眼耷拉下來,滿是厭倦和煩躁。

“你真舍得。”

她用那段擰成幾股的藤條挑起他的臉,“你和你父皇一樣,都是不擇手段的瘋子。”

太監突然被娘娘拉住了腰帶,牽着扯着往內殿去。

他回頭,發現四皇子還沉默地跪在原地,看不清神情。

傷口火燎般痛,楚憑岚閉了閉眼睛,他忽然想到了此刻中宮府邸的那個人。他們相識十年,她卻一直以為這些鞭痕是習武留下的印記。

心軟又愚蠢。

尋涪四十年,她收養了一個棄嬰。

他笑她在國寺呆的久了,真以為自己是個菩薩。

“若不是真的走投無路,誰又願意求神拜佛呢。”

她的聲音很輕,不知在說給誰聽,又像是僅僅為了說給自己。

楚憑岚慵懶地靠在窗邊,皺眉看她笨手笨腳地掀開那個襁褓,用幹淨的布料重新将那個嬰孩包裹。期間還要忙亂着制止地上趴着那條瘋狗不要舔舐嬰兒的手腳。

他被逗笑了:

“怎麽每次見你,你不是被罵就是被打。”

“自己過的也不算好,還能耐着性子把這些東西一個一個的撿回來。”

挽禾不用回頭也知道他口中的“東西”是什麽。

她手中迅速系好了綁帶,感受到被包裹的感覺,嬰兒停止了啼哭,她終于松了一口氣。

“這些打罵還算不得什麽。”

她終于從沉寂的樣子中恢複過來,又變成了往日那般明豔的模樣。

美人眨了眨眼:

“以前有被罵的更狠,打的更重的時候呢……”

“今日的安穩已是求之不得啦。”

她似乎突然注意到了什麽,面前人的衣袖上不知何時被劃了一個小小的口子。

挽禾翻找出針線,幫忙縫補整齊。

看着恢複如初的袍子,她又是一笑:“好了,這樣也不會讓人笑話。”

“而且也不會讓你母親擔心。”

六歲之後,娴妃娘娘冷漠又厭惡的神情占據了全部的記憶,男人面具下的笑容淡了幾分。

她全然不知,珀色的眼睛還是那麽清澈透亮。

似乎不記得昨日的沉疴,不在乎明日的風浪。

在紅燭微微動蕩的暖光中,她仔細地挽起衣袖,露出細白的手腕熬藥、照顧陌生的嬰孩。

對每一刻都分外珍惜,慶幸着今日的安穩。

楚憑岚起身踏出坤寧宮的殿門,男人低頭,袖口處完好無怒,沒有縫補過的痕跡。

他想起侍衛當年詢問如何處置那件衣物。

“燒了。”

處于深宮,無知的善便是蠢。

比起殘缺,拙劣的修補才會令人恥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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