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美人發間的那根鳳釵斜斜地滑出來,鬓發狼狽地貼在耳後。

她行動時的裙擺被迫不停地左右絆着,一向妥帖的環佩撞在一起發出讓人膽寒的叮當聲。這聲音悶的很,清脆不再。

她細嫩的脖頸上有可疑的粉色痕跡,嘴角也破了。

挽禾的手被攥着往前走,男人手勁兒大的好像要将她的腕骨捏碎。

她趔趄一下,頭低着看不清神色。

德全掰着手裏的瓜子看日頭,眼見着太陽快落山了才見到主子偕太子妃歸來,大總管忙丢了手中的東西挂着谄媚的笑去接,沒想到卻被一腳踹到了邊上。

“開思過室!”

大太監滾在地上吃了一嘴的土,還沒來得及緩過身上的勁,聽見這句話直接長大了嘴巴,整個人都懵在原地。

他這才擡頭去看殿下的背影,對方氣勢迫人步伐匆匆,太子妃踉踉跄跄地被拖拽在身後,身上淩亂的衣裙昭示着什麽。

——思過室

德全白了臉色,拉來旁邊的侍女小聲說:“去,快去叫上熙春殿的平兒姑娘。”

那侍女神色也并不好看,慌亂地搖頭。

“平兒姑娘今日不在府裏。”

“不在?!”德全壓下驚詫。

他摸着腦袋看了一圈,狠狠啐了口吐沫解下了腰間的牌子。他拽過侍女的手将東西塞過去,扶着她的肩膀強迫她冷靜下來聽清楚:

“你帶着東西去上書房接楚斌回來。”

“路上小殿下口渴難耐,你就帶他去皇後娘娘宮裏。”

他看着那婢子已經吓傻了的臉,低吼一聲:“聽到沒有!”

被他這一聲驚醒,小丫頭忍着淚拼命點頭。

“說一遍,我讓你幹什麽!?”

“帶小殿下去找皇後娘娘……”她聲音都在抖。

德全松開她的手推了一把,見她跑着出去,大總管這才白着臉跌坐在原地。

他是殿下內宅管事太監,自然幫着處理了許多不足外人知曉的東西。思過室殿下一向用來處理朝中的細作,可同時也是服散之後……發洩的暗室。

那暗無天日的地方他去過,去過不止一次。

尋涪四十一年,他先後料理了兩位夫人。

太子妃入府後,他本以為殿下會收斂些。可是前日他守夜,分明見到殿下才服過散。今日想必是國寺一行并不順心……

他咽了口吐沫。

太子妃娘娘一向對他們這些下人親厚溫和,從不随意打罵斥責。

殿下去京南議事那段時間她也是操持上下将府中搭理的井井有條。

更別說小殿下……莫若生母啊。

他爬起來撣了撣身上的土,掉頭就往後院的林子裏跑,他抓緊了手裏握着的拂塵。

——娘娘可千萬、千萬撐住。

挽禾被拉着走下暗道狠狠摔在那不知年月的幹草上時,容色萬分平靜。

手腕骨像碎了一樣鑽心的痛。

她臉色有些憔悴,但是沒有哭,也看不出喜怒。

這不是她第一次算計楚憑蕭,只是這一次她再也不能躲在暗處。劉太傅的弟子出事,太子被牽連,他心中已有怨氣。他指望利用她重獲萬壽節操辦的大權,卻反而丢盡了臉面。

他會怎麽做?

殺了她嗎?

七夕到中秋再到秋分,這一個月她沒有片刻的安生。

或者說,

從得知要嫁入王府的第一日起她的心就被一根細細的線纏繞着,一點點的風吹草動都會割的生疼。

做這些事的後果她不是沒有想過,她又怎麽會不知道。

說來有些好笑,原本還是有些怕的。

可是中秋那夜她很開心,她開心到回房後睜着眼睛看着太陽升起來。那天早上的光很暖,晃的她留下淚。

——她見到了那人口中的人聲鼎沸

美人勾了勾唇,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和那人一起看。

不過至少……至少他們互相喜歡過。在那無人問津又籍籍無名的十三年裏,有人真心對待過她。也許,就不妄此生悄然地活一次。

美人趴在角落,陰暗的石壁長了一層薄薄的苔藓,她能夠感受到那種刻骨的寒涼。

男人站在不遠處的,這裏放了一張桌子。桌子的腿已經被腐蝕地歪歪斜斜,桌面上放滿了叫不出名字的器具。

他雙臂撐着桌子,額頭的青筋跳的生疼。

楚憑蕭肌肉隆起胸膛不斷起伏,發出荷荷的聲音。

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

腦海裏有一個聲音不停地蠱惑着他,不停地強調着連日來的屈辱、憤恨。楚憑岚也就算了,這個賤人有什麽資格算計他。

她該死!

他忽然轉身捏着她的下巴,逼她擡頭。

美人垂眼沒有說話,咬牙忍着身上的疼。

這樣冷漠的神情讓他怒火中燒,他煩死了她每日頂着這樣的死人臉活着。她已經嫁給了中宮,她是太子的正妻!她難道心心念念他的好四弟嗎?

“為什麽……你要背叛孤。”

他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了這句話。太子一脈凋零對她有什麽益處?他難道對她還不夠好嗎?

挽禾的脖頸傳來疼痛,在馬車上的時候他幾乎要将她掐死。

“……殿下。”她的聲音暗啞。

“您用人血供奉經文,天理難容。”

她虛弱地咳嗽了兩聲,地下空曠傳來了輕微的回響,微微腥臭的味道和思過室深處牆壁上幹涸的褐色痕跡隐隐讓人不安。

她的回答逗笑了楚憑蕭。

“哈哈!”

“因為這個?”

他後退了幾步坐在木椅,又重複問了一遍:“就因為這個?”

美人擡眼,琥珀色的眸子中第一次流露出了淡淡的厭惡。

“為帝者宅心仁厚,你不配。”

她似乎意識到了今日的兇險,用手蓋在眼前,似乎不想再去看這個瘋子。

這樣的舉動徹底激怒了他,楚憑蕭從牆上抽起一個鞭子甩在地上,鞭子上的鐵釘磕碰在地面激飛了碎石。

他用力抽過去,挽禾閉上眼蜷縮在角落,鞭子破空發出尖嘯。

楚憑蕭也許是失了準頭,鞭子抽在了牆角,只是鞭尾掃過她的手臂将那枚白玉镯打了個粉碎。

「手腕上這顆痣不免會帶來災禍。」

十二歲時,那人低着頭牽過她的手,将镯子使勁套了上去。

她痛地皺眉,他伸手扶平她的眉頭。

「乖,它在一天,就能護你一日平安。」

夏至那日他約她去後山放紙鳶,她淨手後尋不見平兒,又擔心遲了。于是什麽也沒有帶便出了門。

——再然後便遇見了楚憑蕭。

她一直在想,如果那日她自己将镯子帶上,或者幹脆晚一些去——是不是就沒有今日了。

镯子應聲而落,瑩白手腕上鮮紅的朱砂痣讓楚憑蕭頓住了。

他譏諷地笑了一聲。

“為帝者宅心仁厚?”

“當今聖上為了這顆痣殺了多少人你自己心中有數。”

挽禾眼前突然閃過許多本以為模糊不清的片段,族人的求饒和那沖天的火光。

「腕上朱痣,此為鳳命。」

因為這一句話,楚國的皇帝求娶昭國三歲的小公主。

她躲在帳帷後面,看着母親聲淚俱下地匍匐在祖父的腳下,一向精心打理的長發淩亂地披散着,一雙幽綠色的眸子已經要滴出血來。

“他要聯姻,要和鳳命之人生下孩子。禾兒才三歲!”

母親的手在抖,聲音也不停地在抖。

楚國使臣的臉和楚憑蕭的臉不停地在她眼前變換,三歲之前的記憶因為臘月落水後的高熱已經模糊不清,但是她永遠無法忘記這句話。

——“陛下願意等三年。”

楚憑蕭用靴子勾起她的下巴,居高臨下地鄙夷:“為帝者殺伐果決,最不需要的就是仁善二字。”

當今聖上用短短七個字逼得昭國起兵,順理成章地滅國、屠城。

挽禾捂住耳朵,縮在角落。

——不是這樣的。

楚憑蕭是錯的,當今聖上也是錯的。

楚憑岚答應過她,答應過她有朝一日再也不會讓女子因此受苦,因為莫須有的罪名和男人的欲望白白丢了性命。

他說過他恨極了這傳聞。

楚憑岚……

她的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落下。

楚憑蕭笑着舉起了鞭子。

“殿下!皇後娘娘來了!”德全顫着嗓子在上面喊了一聲。

楚憑蕭的眼神陰鸷,卻并未繼續動手。

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麽更有趣的事情,走近挽禾身側蹲下,輕輕慢慢地說:“我知道你不怕死。”

男人帶着皮制的手套,用鞭子勾勒她的容貌。

“但是孤要你活着,活着看楚憑岚娶妻生子,活着陪在孤的身邊。”

“生、不、如、死。”

他的腳步漸漸遠去了……

挽禾蜷縮在那團幹草上,咬着指骨将臉埋在膝間。

美人突然嘗到一點鹹澀。

她露出一個淺淺的笑,沒關系,沒關系——只要楚憑岚沒事,她怎樣都沒關系。

一條賤命而已。

林奇乘着快馬趕回了燕王府,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跌下來沖進了書房。

他看到主子撐着臉坐在桌前,燈火忽明忽暗看不見他的神色。見到他不通傳就進來

“什麽事這麽慌張?”

林奇見到殿下并未看密報,也沒有點燈,心下突然有種主子本就在等他的錯覺。

小心翼翼地說:

“皇後娘娘去太子府了。”

尋涪四十一年的春夏,皇後娘娘去了兩次。

他看到楚憑蕭的手指擡起了一瞬。

林奇又說:“殿下,挽禾姑娘怎麽辦……”

“楚憑蕭有分寸,”男人将手指輕輕放了回去,“不會傷到她的臉。”

楚憑岚坐在那裏,神色很平靜。

林奇不是第一次見到主子對挽禾的冷漠,但是他這一次只覺得渾身的血都涼了一瞬。

作者有話說:

把自己給寫生氣了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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