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大楚尋涪三十年,盛夏。

七月的濟州正是陽光晴好的時節,那些隐隐約約跳動的光斑從竹林外躍進來,灑在窗戶的撐杆兒上,讓它剝落棕色的紋路,顯出下面深深的紅色。

內室沒有關門,卻拉着紗帳。

兩雙鞋放在窗邊,繡花兒的那雙淩亂地錯着交疊在一起。

另一雙是漆黑的布,看不出款式、看不出新舊。老老實實地擺在那塊,讓人心中不踏實。

一截玉臂突然伸出床被間,在空中挽了一個随性的花。聽見女子咿咿呀呀地唱着不成調子的小曲,細細聽去是在用春江花月夜的譜唱永團圓。

她一會兒便唱不動了,細細地喘着。

喘着喘着緩過來就開始笑,笑着笑着就又哭了。

她伸出手去揉亂面前的腦袋,男人的發并不順,在根兒的地方硬的很。她聽說有這樣的頭發的人薄情心狠,心狠尚且無從得知,至于前者嘛……

“娘娘近來可安好?”平靜的聲音。

美人嬌滴滴地眨了眨眼睛,伸出食指斜斜靠在男人的唇瓣上。

“怎麽會不好呢?”

她把問題抛了回去。

這內室裏擺的、放的、賞的、玩的都是各地搜羅來的精品。

宮中裝不下了于是到了濟州彰顯排場。

她眼神涼涼地掃了一圈,又轉了回來。

男人長得并不算俊朗,有時細細看去還有幾分苦相。她想了片刻便知道原因出在何處,只因他的上唇太薄了,沒由來地招人讨厭。

“我最喜歡國師大人的嘴。”

他以為她興致上來了,又在說葷話。她年少時待字閨中并不這樣,旁人跟她說什麽都紅臉,碰也碰不得。

現在不過稍長幾歲,就和從前截然不同了。

男人摩挲着娴妃的胳膊,上面滑膩的肌膚讓他忍不住加重了力道。又是他也厭倦了終日的躲藏,可是總舍不得這一身皮肉。

見他笑着沒有說話,美人哼笑一聲,盯着他的眼睛輕輕說:“您一張嘴,保了我母家滿門的榮華富貴呀…”

國師不說話了。

他粗砺的指腹勾着她的發絲,看着墨色纏繞在指尖。

“櫻兒這是何意?”

娴妃娘娘出身在遍地一品的京城中不算顯赫,可自昔年入宮後獨得聖寵,母家父兄也跟着水漲船高——誰不說岑家生了個好姑娘呢。

岑時櫻嘴裏繼續哼着那首永團圓。

尋涪二十七年的夏天,她也唱着這首不知哪裏學來的市井小曲兒,在國寺後面的山上放紙鳶。紙鳶挂在了樹上,一個陌生的男人替她摘了下來。

後來那個男人就搖身一變成了皇帝,她在岑家跪着謝了皇恩。

她此刻身側的人在那日只是晚來了半個時辰,不多不少的半個時辰。

美人的眉眼耷拉下來,用蔥白的指尖點着他的胸膛,湊近他的耳邊輕輕笑着說:“昨兒個聖上拉我憶往昔、數今朝。”

“八年前聖上去國寺祭天,聽了您的一句話說什麽‘後山盛夏綠茵遍地’。”

“這才有了一段佳緣天成。”

她的眼神陰陰地落在某個位置,沒有聚焦,不知在想些什麽。

倏地,一個冰涼的吻落在她腿側的鞭痕傷口上。

“聖上服散性子越發怪囧,你受苦了。”

娴妃咬牙,對方突然的溫柔讓她煩躁不安,但是也順着說:“新歡舊愛,不想力不從心就要服散,越服就要更無力些。”

“國事壓抑總要有個出路…”男人笑呵呵地回應。

美人翻了個白眼,服散傷身傷神,哪裏來的那麽大苦悶——要靠這些法子。

她很快便沒功夫想了。

翻沉湧起的波浪掩蓋了片刻的清醒。紗帳晃動,紅燭搖曳,支着窗戶的木杆兒穩穩地定在原地。

她勾着國師的脖子,卻聽見後室突然一聲爆裂。

美人吓得瑟縮,國師沉着臉拉過衣袍跳下去,卻只看到了窗外一截被踩斷的樹枝。

娴妃白着臉站在遠處,手死死撐着桌案。

“是誰……”

尋涪四十三年,聖上下旨命國寺重定供奉經書的人選。

國師稱病,卻說關門弟子中有一蓮花童子乃南海觀音座下一滴清露所化,頗有幾分靈氣。左挑右選着差事便像玩笑一般落在了一個小娃娃肩頭。

秋分那日下了點小雨。

太子府清早便出了一輛青頂的小馬車,論規格祖制是寒酸了,車中坐的卻是當今的東宮和太子妃。

楚憑蕭坐在中間,手中捧了一本經文。

他翻了幾頁便側身去看身旁的人,她梳着最為普通的發髻,但是難掩那傾城容貌。太子遭貶谪後的日子,她永遠都是這麽素淨。

人人道太子妃娘娘為了殿下用心良苦。

可是只有楚憑蕭知道,她心中恐怕還住着他那個廢物一樣的四弟呢。

他的眼神落在她左腕的玉镯上,那個镯子緊的很,哪怕他賞了再多的翡翠也不曾見她換下——就好像是努力藏着什麽。

他眼中沒有笑意,卻哼笑了一聲。

鳳命所屬是什麽人都配肖想的麽?

男人放下手中的經文,伸手将她攬入懷中。在感受到她微微的僵硬時,臉上的笑意也深了幾分。

“今日定奪的蓮花童子,是禾兒的舊相識?”他意味深長。

美人一頓,平靜地向窗外看去。

「他又哭了!」

「怎麽辦啊……」

她去誦經回來,那人慌慌張張地抱着襁褓沖出來,額頭上還有薄薄的汗水。

楚憑岚來了沒見到她,卻平白無故撞見了啼哭不止的嬰孩。粗笨的男人哪裏弄得好,一見她回來便急忙扔給了她。

「找你娘親,別哭了。」

他試圖将孩子放進她的懷中,可自己的發絲卻突然被孩子攥在手裏,扯的他呲牙咧嘴的疼。她笑着說:“叫你瞎說。”

她那時不過十五歲,怎麽是這孩子的娘親。

等那孩子終于安靜下來,楚憑岚卻好奇。

「怎麽也不給他取個名字?」

少女有些落寞,她沒有姓氏,也不想随意取——後來就耽擱了。

男人聽了咧嘴開玩笑「姓楚吧。」

兩個人突然沉默,不知誰先紅了臉。

……

她入宮前養了對方三年,又豈止是相識這麽簡單。

男人握住她的手,帶着幾分試探:“幾月未見,不知他是否還認得?”

挽禾不自在地笑了笑,垂眸輕聲說:“小孩子忘性大……誰知道了。”

他的手突然更緊了。

楚憑蕭挑起她的下巴,逼着那雙眼睛直視他。

甚至不再掩飾:“夫妻本為一體,太子妃不要忘了。”

他可以容忍她心有所屬,也可以陪她玩那些拙劣的把戲。但是經文的歸屬不容出錯,這是提醒、亦是警告。

挽禾被迫仰頭,卻仍沒有看他。只是放軟了音調說:“聽說七殿下帶了些孩子會喜歡的玩具,妾總擔心還不如些布偶。”

她這便是松了口。

楚憑蕭沒有再刻意為難,只要有了她的态度這件事必然十拿九穩。

他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中拍了拍。

“等到今日往後,這孩子便同斌兒一樣,可以常來王府坐坐。”

美人沒有說話。

她陪着楚憑蕭坐在了上首,其他幾個皇子到的早些,見到他們紛紛起來行禮見過。

這些平日裏的王公貴族們人人手裏放了一本經書。

也有人如七殿下一般帶了些新奇的玩意兒。

五皇子戳了下身旁的人:“七弟,太子殿下為何沒帶什麽東西?”

被碰到的人翻了個白眼沒有說話。

五皇子不依不饒:“按說東宮最為着急,這次已經是聖上松了口給大哥機會。若是不成,豈不是淪為了笑柄?”

他們當然知道一個孩子哪裏來的通天之能。

稚子的喜惡只在一念之間。

可是既然國師放出了話,這孩子身上那些複雜的身世背景就算作數了。若是被仙童拒絕,那便是品行不端,難堪大統。

東宮做了十幾年的太子,總不能臨到頭出了差錯。

楚憑蕭心高氣傲,哪裏能承受的了這些?

七皇子受不了他在一旁喋喋不休地盤算着利弊,老五表面上分析的頭頭是道,可但凡用點心就知道那仙童和太子妃是什麽關系。

救命之恩…

想必國師看出了聖上想給太子臺階下的意思,也知道自己不方便做這個人情,因此順水推舟推脫給了一個三歲小兒。

有眼睛的人都知道今日恐怕是真的陪太子讀書,這些人不過是來走個過場。

他睨了眼自己的五哥,覺得他有時不蠢,可實在不聰明。

“不過今日看到四哥了。”

楚憑岚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獨自飲茶,衆人都知道他前陣子生了病,如今臉色蒼白些也正常。

美人眼眶微紅,染上霧氣。大婚後第一次見他,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挽禾向下看去,對方的身側既沒有經文也沒有玩具。似乎真的是對齊文宣罕經無意。

他一向溫和純善,不争不搶。

——抱歉,要将你卷入。

「去找你認識的人。」

七夕那日,她只留下這麽一句話。

日上三竿時候仙童終于被領了過來,他還未進門時就緊緊盯着上首的美人。

——想要禾姐姐抱。

他咬着手指頭,搖搖晃晃地走了進來。三歲的孩子還走不穩,頭是最重的地方,走幾步就要停下來歇歇。

楚憑蕭拉住了身側美人的手。

挽禾察覺到了上面微微的汗意,她的心跳如鼓,放眼望去殿中唯有楚憑岚氣定神閑。

仙童行至半途,卻突然停下了腳步。

他想起了什麽似乎頗為疑惑地巡視了一圈,眼睛一亮。

「小孩年紀不大倒是壯實,不如就叫平安吧?」

「你起的什麽名字啊……」

「你怎麽一直盯着我看?你點頭,點頭我就求你娘親給你取這個名字。」

「說了多少次了不是娘親!」

小孩真的很想要一個名字。

也只認識這一個熟悉的哥哥。

他加快了腳步撲上前去,抱住了熟悉的人。

衆目睽睽下,楚憑岚咽下杯中已經冷去的茶,恰到好處地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國師站在殿外,看着太子的神色變了又變。

楚憑蕭嘴上說着,眼神卻落在了挽禾身上,他的聲音中帶着笑意。

——“那就,恭喜四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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