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房間不大,光也不明亮。
有一個人隐約坐在鏡子前看着自己。她看着看着就笑出來,然後留下一滴淚。她擡起右手屈着放在領口前,好像只有這樣才能平複下思緒。
“平兒姑娘,殿下傳您。”外面的聲音驚擾住了她。
平兒露出一絲猶豫,但是轉瞬又變成高高興興的欣喜,眉眼也活潑了幾分。
她原以為那番話對楚憑岚不奏效,可是對方竟然主動找她了。
現下一個人呆着,她沒忍住噗嗤笑了出來。
平兒從妝臺最裏側的木匣抽屜中翻出一個小小的藕青色盒子,掀開蓋,那膏體晶瑩剔透染着燦爛的紅。她挑起一根筆尖輕輕蘸了下,然後在左腕一紮右邊三分又二的地方點了一顆朱紅的痣。
她打量着那顆痣,将手舉起來湊到眼前去看。
“平兒姑娘?”外面小太監的聲音高了幾分。
她一瞬間站了起來,将那青盒慌亂地放在匣子的最下面。她下意識地想說:來了。但是在裙擺上擦了擦手小跑着到門邊時,她的神色變得有些不好看。
門被推開,小太監擡頭去看。
一向客氣勤勉的平兒姐姐如今有些不一樣了,她低着眉眼輕輕說:
“催什麽?這不是來了嗎?”
小太監看的有些愣神,說不出她到底哪裏變了,但是通身剪裁的料子卻是特別。是粉色的錦緞,袖口還有叫不出名字的紫色花朵,針腳極密。
“姐姐的衣裳真好看。”他下意識就伸手摸了摸那繡的極好的紋樣。
在宮裏呆久了的人誇贊是離不了口的,誇的出來要誇,誇不出來也要硬誇。不過平兒這身料子是他也瞧着不錯的東西。
沒想到前面走着的人突然扯過自己的裙擺,轉身停下。
小太監又被吓得一跳:“怎麽了呢?”
平兒吸了一口氣,眉眼冷漠:“別碰我的裙子,天知道你剛剛幹了什麽活。”
小太監脾氣好,哦哦兩聲沒說話。
到了書房,他站在了門口朝林奇打了聲招呼,侍衛皺眉看向平兒……看的她低下了頭,然後又擡起了頭,咬着牙。
“進去吧,殿下候着了。”
書房不知是否是錯覺,還是周圍是竹林的緣故,裏面清清冷冷的。燕王府的裝潢不算奢靡,甚至可以說的上是簡陋了。
楚憑岚不像他張揚的母妃,忍了這麽多年的歲月。
平兒跪了下去。
男人坐在桌案後,他面前什麽也沒有放。他今日特意見她,是為了問清楚一些事。
“本王查了你的身世。”
平兒諷刺地回:“殿下既查了,那就該知道奴婢出身微賤,同您的心中朱痣天上白月沒有絲毫的關系。”
尋涪三十五年,父母生了弟妹,幹脆将她賣進了國寺給小小的神女做侍婢,如今也算八年由餘。
沒什麽跌宕起伏,也沒什麽隐情秘史,只是寥寥幾語倉促一生罷了。
她承認的幹脆坦蕩,倒出了楚憑岚的意料。
見他沒有繼續問,平兒自己便主動說:“大婚前在城門口見到了陳家的告示,他們在尋一位腕上有朱痣的恩人……”
“你識字?”
平兒沉默了。
“在國寺要幹活,我沒有閑心陪姑娘一同學女則女訓。裝作不識字也算省的一些麻煩。”她跪在那裏,心中的怨氣卻滔天,“資源機遇皆是要靠争搶的,難不成因為賢良淑德就能得到更多?”
選擇哪個孩子那天,父親喝了酒,母親躺在床上哭。
弟弟搖搖晃晃地走過去蹲在父親的腳邊看着她和妹妹,這是一些男丁的底氣。她妹妹也哭了,走過去抱着母親,說年紀小還怕黑怎舍得離開爹娘。
她沒說話,于是就定下了她。
幼年時的平兒沒哭,她心中有隐秘的歡喜——家徒四壁,米缸空空的日子她哪裏想要再過下去。到國寺又不是賣給有錢人家,總有幾分生路。
“陳國公府找到了恩人,收為義女嫁入燕王府……這是你本來的計謀?”楚憑岚點破了她的心思。
平兒沒否認,仍梗着脖子。
“你既然認識陳秉骁,就該知道所謂的恩人是陳家的嫡女。”
本就不存在什麽恩人,怎麽會将一個奴婢收為義女風光出嫁。
平兒笑了:“他們不認奴婢,卻一定願意收燕王府的側妃為女;您不願意納一個奴婢,陳國公家的女兒卻可以。”
楚憑岚不會不知道其中的彎彎繞繞,今日的談話她在腦中練過千萬次,他絕不可能用這些東西來搪塞。
男人沉默,
平兒繼續說:“我知道您這麽大的秘密,您不可能将我送回到姑娘身邊。”
“你在威脅本王?”
“交換而已。”
平兒心中嗤笑,
楚憑岚必定清楚若是真走了這步棋,只有平兒這樣一個特殊的身份才會讓挽禾不曾起疑,主仆離間——他的目的被掩藏在其中。
他從始至終要的只是陳秉月的牌位。
只是平兒想不通,楚憑岚究竟在猶豫什麽。
……
林奇重新将門打開的時候,平兒正着看了他一眼,沒有低頭。
她本想直接離開,卻聽見四皇子說了句:“她昨日問本王你去了哪裏。”
挽禾對身邊人的在意人盡皆知,冷了累了她都會過問。
這句話一出來,平兒都能想到她是用什麽神态什麽語氣去小心翼翼地打聽。
她強行忍住了心裏的情緒。
關心愛護又有什麽用?自己想要的,她給不了。
林奇轉頭去看平兒,她沒有轉身,還背對着屋內。可是她的兩腮抽動了一下,良久笑了一聲:“您跟她說,我飛上枝頭做鳳凰去了。”
說罷,一撩裙擺便消失在了竹林的盡頭。
挽禾坐在床上抱着一個暖爐,已經是三月屋內卻總是覺得冷。
她今日的神色有些不大好,上午吐了兩次,可是因為沒進什麽東西就連吐出來的也只是壓嗓子的水。
也許是吐的太狠,她發現衣褲上沾了零星的血。
召了太醫對方也吓的夠嗆,可是月份太小不能用艾,又因為她本就身子虛——所以只能将養。
禮教嬷嬷走後,別院除了燕王府的侍衛便是平兒,如今兩人都不在,她坐在床上定定地出神,不知道該怎麽說。
傍晚時分,前院終于熱鬧了幾分。
原本這個時候她會走去門前站着等他,只為了在對方進入院門的時候就能第一眼見到。可是今日她實在是不想動了,于是等着男人過來。
楚憑岚踏入內室的時候便覺得太過昏暗。
“怎麽不點燈?”
美人愣愣地反映了一下,才意識到自己從中午便坐在那沒動過。
楚憑岚一看她的樣子便猜到了是什麽情況。在國寺時她偶爾貪睡,叫了也不醒,于是就昏昏沉沉地睡到天黑。
他沒有太細想,去點了燈,想着讓膳房做些清淡的粥來。
別院沒什麽下人,很多事情都要親自去做。挽禾坐在床上看着楚憑岚為她忙前忙後,突然不知道怎麽開口。
——今日有些見紅?
她該這樣說嗎……
見紅後她太害怕了,她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所以一直坐在這裏,也沒有用膳。可是他會不會覺得她不懂事,忽略了孩子。
——上午吐的有些厲害?
懷孕的辛苦……不都是這樣的嗎
他在前朝有那麽多難辦的事,她吐了之後漱漱口躺一會就好了,為什麽說出來讓他憑白擔心呢。
想到最後,她終于知道說些什麽了,于是擡眼露出一抹笑,溫溫柔柔地問:“平兒呢?你說她有些事去辦,可辦好了?需不需要幫忙。”
楚憑岚盛粥的手頓住了。
他背對着挽禾,因而她看不見他手指用力扣住了碗邊。
“……平兒不好,我重新找一個老實安靜的姑娘照顧你。”
美人急了,她幾乎要落下淚來。
“是不是她出了什麽事?”
平兒和她自幼一起長大,雖說性子活絡了些,可是從來沒有這樣一消失便是幾日。問守衛、問林奇都是含含糊糊不見音訊。
她赤足跑了下來,楚憑岚連忙放下手中的東西将她抱了回去。
蹲在床邊,他低着頭沉默着為她穿鞋。
出身高傲的四殿下哪裏做過這樣的事,動作笨拙又緩慢。
可是他一沉默,她心中就更不見底。
“你倒是說話呀……”帶了哭腔,卻還是輕輕的。
“我要納一個側妃。”
室內突然安靜下來,挽禾好像沒有意識到他說了什麽,可是她又好像聽到了。
美人眨了眨眼睛,聲音有些啞。
“……沒事的,不都是這樣的嗎。”
楚憑岚心中一緊,他想過她有很多反應。她會不會哭泣哀怨?她會不會斥責謾罵?
她甚至沒有關心那個女人是誰。
最後她只說了一句
「不都是這樣的嗎。」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在想什麽?或者說,她之前的每一日是否都知道會有這一天的到來。
可是他壓下了心中那點複雜,她說的是事實,只是側妃而已。
挽禾坐在那裏沒有動楚憑岚将粥端了過來,她已經不再哭了。可她還是在意:“平兒到底怎麽了。”
“……是平兒。”楚憑岚突然給出了答複。
美人好像一瞬間連不上這些對話,什麽是平兒?誰是平兒?可是她不是傻子,在最初的怔愣之後就全然明白了一切。
在她擔驚受怕的時候,在她一個人呆在這間屋子的時候,她唯一最信任的兩個人不知道為何走在了一起。
她唯一,最後信任的兩個人。
可是她可以說些什麽呢?她連楚憑岚的妻子都不是。
楚憑岚緊緊盯着她的神情,發現她只是輕顫了一下眼睫。她就着那柄湯匙喝了一口粥,然後縮回了床的角落。
“不好喝。”
米是白粥,精心炖的,哪裏會有分別?
男人喝了一口,卻也說:“是啊,沒有你以前煮的好喝。”
美人笑了笑。
“那我回頭煮給你喝。”
他重傷去國寺,他率軍出征前,他來探望平安時都要搶那口粥。
「我出門在外千辛萬苦、刀山火海。可是我心心念念的就是邺都,還有你煮的粥……」
她也有無數次在年少氣盛的沖動中有理由、有底氣、有機會去問他。
「你除了想粥,有沒有想別的?」
可也許是一點隐秘的害羞和驕矜,她最終沒能問出口。
于是乎過了那個時間,過了那個年紀,錯過了彼此最合适的樣子。她再也沒能問出來了。她再不能問了。
今夜的粥不好喝。
除此之外,她什麽都沒有說。
作者有話說:
心死進程:20/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