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您若是有話, 但說無妨。”
帶着帏帽的人聲音有些沙啞,不知是否是見了風寒的緣故。她輕輕擡起一支手遮掩着咳嗽了一聲,靜靜地等着。
醫室內滿是藥香, 暗紅色的木匣子上是鎏金的名牌, 篆刻了不同的名字。
把脈的老人皺了皺眉, 将手擡起來一瞬又放下。
“夫人身子一直不好?”
至于為什麽稱夫人, 面前的女子已有近五個月的身孕,哪怕身側無人相陪也必定是有人家的。
發熱的話,要不是浮脈取之即得,如水浮木;要不就是洪,血管漲大,陰陽俱實。
他這一搭脈便覺得手下虛虛的不踏實,像淨水青潭中的錦鯉一般游動。這既不是浮脈受涼又并非洪脈受熱,怕是……
面前的女人點了下頭。
從去年秋日裏就有陰虧, 後又中蠱取蠱折騰了一圈。原本淋些雨也算不得什麽事, 可是今日晨起就出了些血,她這才慌了神。
——太醫說三月裏見紅看不出什麽,可如今月份大了為何還斷斷續續的不幹淨?
醫者嘆了口氣, 将搭在她脈上的帕子收起, 在面前折了幾折收進自己的箱子中。他幹枯的手指點在桌面上,不知該如何開口。
若是有親人在側也好些試探。
“夫人今日為何無人陪伴在側?”
他話一問出口便知失言, 責怪自己這麽大年紀吃了無用的飯, 她若是得夫家重視怎會只身前來?
看老人連忙告罪, 女人搖了搖頭示意自己無事, 只是淋雨後不踏實前來求個心安。
聽到這, 年邁的郎中就全然明白了事情的緣由始末——看來先前為她照看的人從未告訴過這位夫人, 她身子損傷太過, 這個孩子保到此時已經勉強。
看她的脈相,恐怕安胎的藥中已經加了凝血的藥。
這些藥吃進去只能保胎兒脈相還在,胎心卻早已不見蹤影。月份越大,出血是必然。
可是不知為何明明應該早些處理的事情生生等到了現在,難為一個母親對腹中生命寄予希冀。若是再拖下去,母子俱損也絕非玩笑。
他頓了頓,先開了醫治風寒的藥。
“這方子你收好,在哪裏抓都是一樣的。”
他眯着眼睛核對了下上面的幾味藥,等到墨水微幹後擡到眼前對着光又查了一遍。
女人看着他小心的模樣笑了笑:“難為您這樣小心。”她低頭又看了看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是我和這孩子的福氣。”
老人苦笑一聲沒有搭話,剛想低頭思索下該如何說,卻措不及防看到了她手腕上那蒼翠欲滴的镯子。這翠的顏色太清太陽,絕非凡品。
他撚了下胡子,有了自己的思量。
良久,他寫了一副普通的安胎定神的湯藥交給了她,只是說:“有些孩子确實安靜,不動也是正常的。夫人要仔細将養着為上。”
看着她無知無覺地點頭,還認真地記下了所有熬藥的細節,老人心中閃過一絲不忍。
可是她的身份太過特殊,實在無法決斷究竟是誰在拼命隐瞞她的情況。
若是失言——他們一介民間的游醫哪裏惹得上貴人。
身後的小童不知道師傅心中種種思索,幫看診的夫人收好了東西就扶着她出去。外面的陽光正好,照在她素色的裙擺上顯得安安靜靜。
“夫人!”
看她突然轉身微笑,舉手投足之間還像是無憂無慮的少女,絲毫不見有孕之人的笨拙,反而透着靈秀。
老人吞了口吐末:“您若是有空,也可……用用艾草。”
尋常之人不通醫術,隐瞞她實情的人就算将方子放到她眼前也不會露出破綻。可是艾草的功效人盡皆知,她一定有所耳聞。
果然,只見那女子有些猶豫地開口:“四月便要熏艾嗎?”
郎中在陰影中點頭。
“您去哪?可要人送?”
女子怔愣一瞬,好似沒有想到怎麽突然到了這個話題,但是輕柔地拒絕了。她今日去國寺,本就是在路途中尋得的醫館,并不遠。
看着她真的離去,年邁的醫者嘆了口氣。
“師傅,您今日怎麽這麽多氣可嘆?”
“嘆天下可憐人啊。”
……
七夕的人太多了,河道中的游船上都站着青年男女。去年今日她割破了手,拉着平兒回到國寺,那時她面對着這些喧鬧時至少身邊還有平兒。
如今手上的傷好了,可是卻還是疼。
挽禾靠在河岸的欄杆旁向下看去,平平靜靜的水,什麽也沒看到。
“喂!你在幹什麽?”
有一個挑着擔子的青年路過,看着背影纖細的女子站在橋上搖搖欲墜,心下一緊連忙開口。可等那個姑娘真的轉過身來,他才發現她有着身孕。
青年皺眉,又問了一句:“今日街巷太熱鬧了,你一個人站在這裏被碰到了怎麽辦?”
原來她真的只剩一個人了。
見美人突然紅了眼眶,青年有些手足無措地從身上掏出一截帕子:“你別哭啊?你是不是找不見家了?”
也許只是一瞬間,美人笑的很難看,她是笑着,但淚不停地掉。
挽禾點頭,她反複地點頭。
她想說些什麽,但是看着一無所知的青年和喧嚣的人群,她什麽都說不了。
她曾經有機會和世上最後一個知曉“挽禾”身份的人離開,但是她太蠢,所以她現在只能笑着點頭,笑着流淚。
“我家太遠了……我記不清來時的路了。”
真的太遠了,遠到她什麽也不記得。
遠到她只要想起就會心髒止不住地抽痛,像被生生撕成了碎片。
青年有些慌亂,但還是努力安撫着她,勸說着遠嫁便是這樣。如果受了夫家的欺負,便是有多少委屈也無人去說,自己的姐姐也是如此。
他說的又快又急,漲紅了臉。
“你能否告訴我,這水流向哪裏?”
她說這話的時候心中有着希冀。昭國在齊國西北,齊楚有江河相連。
青年有些奇怪:“邺都的護城河是向東的直接入海。”他頓了頓:“你不是邺都人吧,其實往年的七夕沒有這麽熱鬧……”
不知怎的,他看着那雙晶瑩的眸子,裏面是他看不懂的哀傷。但是青年仍小聲把話說完了。
“……燕王迎娶陳國公家的小姐,擺了七天的筵席,請了天南海北的戲班子去唱呢。”他語氣中有着憧憬。
挽禾有些疲憊地擡眼,笑了笑。
她将镯子褪了下去塞到他的手裏:“我用了你的帕子,卻沒法再賠你個新的了。”
那镯子平日裏固在腕上,如今乍一用力整個手背都腫了起來。她好像沒有察覺,好似解脫了一般。
青年反應過來撓了撓頭:“嗨!這有什麽?”
本就是舉手之勞,怎麽能再拿她的報酬。
他低頭看去,卻被那镯子的品相驚住,等再擡頭時那孱弱的美人竟然已經消失在了人群中。他握拳跺腳,再也沒從攢動的人影中看到那抹素色。
……
今天是大喜的日子,燕王府的第一位側妃也許就是未來的貴妃娘娘。
口齒伶俐的小丫頭們将新娘子圍了個遍,叽叽喳喳地讨論着哪個珠釵更好看些。桃紅色的身影身邊有太多的人,花團錦簇熱熱鬧鬧。
平兒沒有帶蓋頭,她坐在鏡子前打量着自己的樣子。
眉眼開面後都精致了許多。
她原來也是站在新娘子身後的人,如今自己到坐在前面來了。
前院的廳堂中都是前來喝喜酒的賓客,絲竹喜慶綿延傳到了這裏。她甜甜地笑了一下,眼中卻沒有多少笑意,只是堅定。
這是她選的路,選了一條人聲鼎沸——稍不留神就會萬劫不複的路。
她手裏拿着紅色漆器所制成的發梳,順着青絲梳到底。
側妃是可以用三翅鳳的釵,她偏過頭去看那金色首飾,每一絲流光都那麽合人心意。
七夕是什麽日子她知道,就連如今風光的新婚也是給一個桃木牌位的。
前院的賓客中陳家的嫡系一個都沒有來,可是她也不在乎。
權貴之寵哪怕從指尖中漏出來一點都能讓低賤的人改頭換面,權貴之愛只有蠢人才會奢求。他們不會給,也不願給。
說到底,富貴榮華才是沉甸甸到手的東西。
真心比賭咒還要虛妄幾分。
侍奉在側的小姑娘也許是因為平兒同她們出身相似,幾日相與下來又是好脾氣的主兒,她看着平兒身上華美的衣裙,有些小心翼翼地碰了其中用金線墜着的米珠。
“別碰!”
她的手幾乎瞬間被打落。
小丫頭慌亂地擡頭,在鏡中對上了厭惡的煩躁的眉眼。她連忙跪下告罪。
“無事,我只是不喜歡別人碰我的衣裙。”
平兒收攏了神色,将梳子扔進了妝匣中。她擡起手看左腕上那顆痣——
今天點的有些重了。
可是轉念她又笑出聲來,沒事,七夕嘛,好日子呀。
……
從前在國寺做神女時,七夕是忙碌的日子。
情投意合的青年男女跪在神像前,虔心許願白頭到老。她坐在神像的旁邊替他們供燈,那些圓滿的詞和祝願她背的滾瓜爛熟。
「百年好合」
「舉案齊眉」
「早生貴子」
「琴瑟和鳴」
小腹傳來不适地墜痛,她有些恍惚地覆上去,喃喃自語。
“寶寶乖,今天不要鬧好不好。”
她有些刻板地重複了一次:“求你寶寶,不要鬧。”
挽禾有些趔趄地走到國寺,她同無數愛侶擦肩而過,她蒼白的神色讓人側目,可是她對此處太熟稔幾乎躲過了所有視線來到了那個冷清的偏殿。
她在這裏供了一盞燈。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她供的倉促,可是經書她反反複複抄了七遍,抄到每一個字都一樣的漂亮。她點了最好的長明燈放在這裏,就好像替她許着這個願望。
在那些大大小小還挂着燈油的蓮花中,她看到了它。
美人眨了眨眼,向後退了半步。
她又一次掃過所有的蓮花,一個接一個地看過去,看上面的字和經文,看求簽供奉之人的姓名。她翻了一遍又一遍才終于停下。
是呀,她做了十幾年的事情怎麽會認錯。
這盞她的燈,滅了。
明明長明燈中的鯨油還剩下多半,連燈芯都是完整的,旁邊的燈火微微弱弱地亮着。可是只有它,只有這盞寫着她和楚憑岚名字的燈徹徹底底地熄滅了。
有一個僧人走過,也許是沒有看清她的樣子随口說了一聲:“姑娘別見怪,昨夜風雨太大吹翻了一些燈,下午便會都點上的。”
挽禾沒有開口,将一直帶着的經文娶了出來。
上面的金紙寫了八個字「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她低着頭,手不停地抖。
這是七夕啊,是每一年楚憑岚一定會來見她的日子。她跪在那裏,小小的身影被巨大的佛像所掩蓋。她第一次從香客的位置去看這滿殿神佛。法相莊嚴慈眉善目……
他們在笑。
可是她在哭。
美人蜷縮着,她的淚将臉側都粘濕了,她哭的連眼角鼻尖都泛着紅。就在剛剛,她親手、将寫着別人名字的合婚貼壓在了上面。
今天是七夕,是她每一年都會盼的日子。
她多想說一聲恨,可是她拿什麽去恨呢?平兒嫁給楚憑岚求的是什麽她們心中都清楚。她曲意逢迎卑微至此心中難道沒有一絲所求嗎。
只是因為索求的真心,就好像有了更坦蕩的理由。
可是于楚憑岚而言,她也是芸芸衆生中起了貪念的尋常人。
旁人求的他能給,她求的給不了,所以她在他的心中是不是格外貪婪,面目可憎?
她多想怨,可是她最怨的還是自己。
怨為何國破家亡後獨獨留了一條性命。
怨為何眼睜睜一步步落入困頓之境。
昨日在別院前她多想沖上去問那個奴隸,你為什麽不站起來呢?為什麽要跪在雨中忍着所有的冷和屈辱呢?
可她是昭國的小公主啊。
她母親是昭王唯一的女兒,她有無邊的草原和看不到頭的牛羊。
如果她都跪在這裏祈求憐憫,祈求用真心換一個男人的賞賜。她有多麽天真,想要等下去、忍下去,等一個不可能的恩典。
昨夜淋雨因此風寒,她的臉側都在發燙。
她好像有一瞬間想起了昭國的語言,但只有一個詞。
“媽媽”
——如果我有媽媽就好了。
至少我可以哭,不會有人笑話我。
至少我真的走不下去的時候,有人會安慰我。
當那些壓抑許久的話說出口時,她突然怔住了,然後用手死死捂住了嘴。她慌亂地調整了一下跪坐的姿勢。
挽禾用手背胡亂地擦去了所有的淚,但只能越擦越狼狽。
她的眸子中是驚慌和歉意。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不能哭的。
其實雨沒有很冷,手腕上、腳上、在行宮中被楚憑蕭追的那天也沒有很痛。真的不痛了,吃了藥好了就不會再想起。
真的不痛了。
媽媽你不要擔心我,我可以走下去的。
不管遇到什麽事,至少我還可以再忍一忍,再等一等。
別院沒有旁人,是很冷清,但是她可以自己抄些字繡繡花時間就會過去的。
傷口總會結痂,留疤也沒什麽關系,她自己又不總是去看。
楚憑岚會娶別人,可是只要他們曾經相愛過,只是最後沒有好的結局而已呀。
又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善始善終。
是不是只要我夠安靜、夠聽話,我就能等到那一天。
我只是想要我的親族不要再跪在地上,地上太冷了,硌得人痛到了骨髓裏。
我現在挺好的。
大殿內空蕩了很久,外面的喧鬧從來沒有穿透幾丈高的紅牆傳進來。美人雙手合十跪在那裏,就好像她也同俗世割裂開來成為了一尊瑩白的玉像。
殿外,
陳秉柔只帶了兩個幫着拿東西的丫鬟,她穿着純白的衣裙,沒帶首飾,身後兩人鬓邊也帶了一朵淡色的花。
她今日的臉色不止能用差來形容。
陳秉骁晨起的時候問她:“你幹什麽去?”
她說:“殺人。”
她弟弟吓得臉色都白了,連忙勸說姐姐。陳國公府出一位妃嫔不容易,沒必要答應了又在今日去跟楚憑岚拼命啊。
她冷冷瞥了他一眼:“你也知道?”
陳秉骁才知道她是在諷刺自己明知故問。今日是七夕,姐姐的忌日……陳秉柔穿成這樣還能去哪。
國師今日不在,她獨自燒完了所有需要的東西,慢悠悠地往外走。
但是她突然看到了一個人。
不知怎的,陳秉柔下意識地別過身去,扯過丫鬟的胳膊就加快了腳步。
“陳姑娘。”
她聽見對方喚了一聲。
挽禾眼中有着淡淡的疑惑,她以為是自己跪了太久因此看錯了人。可是對方身後的丫鬟她也認識。
陳秉柔轉過身來,低着頭,看到對方隆起的腹部心中隐隐地不舒服。
“上次一別沒想到就再未相見,姑娘的腳好了吧。”
在浩寧獵場時陳秉柔的馬驚了,腳踝受傷困在山林之中,是面前的女人背着她一步步走出來。彼時她還是楚國的太子妃。
“多謝娘娘挂心,好的差不多了。”
陳秉柔随口答應着,恨不得立刻離開。她覺得她命裏一定是和楚憑岚有什麽生死的劫難,否則為什麽偏偏這個時候撞見了她。
果然,蒼白脆弱的美人好像也反應過來——
“今日不是……?”
今日是楚憑岚和陳國公府義女成婚的日子,她是陳國公的女兒,為什麽會獨自出現在這裏?
挽禾看過去,在對方侍女手中的籃子裏看到了一卷經文。
那是國寺香客求往生時會抄的。
陳秉柔心裏在瘋狂的尖叫,因為她眼睜睜看着面前的人的神色從疑惑,到若有所思。
“你曾經讓我問楚憑岚,問你姐姐。”
“陳姑娘,我可以問問你嗎……你今天來祭拜的究竟是誰?”
中秋廟會煙火盛大燦爛,她在人聲鼎沸處問帶着狐貍面具的林奇,問他知不知道楚憑岚認識的那位陳家嫡女陳秉月。
林奇是怎麽回答的?
他說,月小姐身子不好一直在濟州将養。她曾經和楚憑岚是青梅竹馬,只是太多年未見了。
可是她現在突然好疑惑,好像她從前從未以這個想法去思考過,為什麽平兒一定要是陳國公家的義女?
劉太傅、鄒相、岑家……楚憑岚有太多選擇。
為什麽偏偏是陳國公。
她原本以為是為了給平兒一個風光的身份。
可是挽禾突然有了猜測,有沒有可能……是新娘子必須是陳國公家的人,只是最後剛好是平兒。
陳秉柔後退了一步。
她突然覺得挽禾的眸子讓她很難過,美人沒有哭鬧,只是有淡淡的疑惑。她似乎真的非常好奇,今日嫁給楚憑岚的人——是誰?
或者說,楚憑岚費盡心機想要在今日成全的,是什麽。
“陳姑娘,我去年也見到了你。你能不能告訴我……今天是什麽日子?”
有些話說出口時便知道答案,只是還想再親口問問。
就像是看到光亮的飛蛾,明明知道那是沖天的火。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顫着聲:“七月初七是我姐姐陳秉月的忌日。”
她三歲那年就死在了濟州。
這句話出口後,周圍似乎都安靜了。
陳國公唯一的嫡女,有着最好的出身。那個叫陳秉月的姑娘确實是值得有人為她這麽精心布了一場騙局。
她是孤女,孑然一身。她除了一條命,又有什麽能給楚憑岚的呢。
陳秉柔抖了下。
她不知道還要不要繼續說,挽禾現在的樣子真的不太好。美人的眼睛裏有霧氣,但是客氣地對她笑。可是眸子卻沒有光亮了。
陳秉柔寧願挽禾現在痛哭一場,或者她們可以一起罵楚憑岚。可是她好安靜。
美人就像從前一樣溫溫柔柔的。
只是像盛夏将盡的梨花,竭力綻放的潔白已經掩不住內裏即将凋零的腐氣。搖搖欲墜。
挽禾笑了笑:“可是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麽是我呢?”
陳秉柔咬了咬牙:“我姐姐是第一個死于那場傳聞的人。”
心下轟然。
挽禾擡起手腕,上面那顆朱紅的痣豔麗如血,刺的她雙目都在痛。
原來是這樣。
原來是這樣。
其實沒有什麽複雜的故事,也沒有千回百轉隐情。甚至她都不需要去想楚憑岚究竟有幾分真心。十三年中的一切只是因為她有一顆同陳秉月相似的痣。
那些偏愛和幸運是因為旁人,和挽禾沒有絲毫的關系。
她存在的意義也僅僅如此。
「堪笑一場颠倒夢。」
寥寥數言落在紙上,就是她笑着哭着盼着等着的十三年。
挽禾欠身:“多謝陳姑娘。”謝謝她至少曾經提醒過自己。
陳秉柔別過臉去,她不知該如何面對面前的人。若說如何,心中有隐約的歉意……
“你知道了這些,還要回去嗎?”
問出來便覺得不合适,可是挽禾好似沒有什麽波瀾,她輕輕說:
“今日的安胎藥還沒喝。”
國寺外有一個雜耍班子,如今說書的正在講出凄美的悲劇。
“小姐不知道,民間有風俗呢。越是熱鬧的節日就要說悲戲,哭一哭就能沖沖晦氣。”
陳秉月看着挽禾遠去的方向,深吸了一口氣。
“看戲的人都哭了,故事裏的人該有多痛?”
丫鬟不知內情,笑了:“故事裏的人哪有喜怒哀樂,傀儡一生罷了。”
今天是七夕,連柔姐兒都這般多愁善感了。
……
國寺門前的漢白玉石階很長,挽禾一步一步走下來。
她記得剛相遇時,他從廟會回來。她就好奇地去問:廟會什麽?他一邊嫌棄她沒有見識,一邊認真地講廟會的人聲鼎沸。她聽的入神,卻去不了。
那夜他帶着誇張的狐貍面具推開了她的窗子,送來一只撥浪鼓:“我将俗世的聲音帶給你聽!”
【他小時答應過我姐姐為她帶一支撥浪鼓,可是去濟州走的太急忘記帶,被念叨了許久。】
挽禾的小腹又在痛,她扶着慢慢地走。
她記得那年除夕,男人喝的爛醉。他倒在雪地裏拉着她的手,醉眼惺忪。像個小孩子一樣鬧着。她拗不過,問男人求什麽。
對方躲在雪堆裏不動彈,良久才悶悶地說:“姻緣。”見她生氣,對方折了支紅梅送進她手中。“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陳秉月死于大火,從此後他最讨厭紅色。】
挽禾看到了別院的管事,對方見了她幾乎要哭着一樣跑過來。他好像急切地說些什麽,但是她聽不真切。
她記得十五歲時,他們在國寺的後山放紙鳶。風筝斷了線挂在枝頭,楚憑岚踩着爬上去卻不小心摔了下來,連帶着她也滾進了草裏。
他們在青青的顏色中對視,都紅了臉。“你在想什麽?”“我在想……我們的以後。”
【有王府後,他每年七夕都會去陳國公府。求娶姐姐的牌位。】
——原來他心中的以後從沒有過她
——可是她所有的未來都關于他
她被扶着上了轎子,他們穿過鬧市,聽見了遠處燕王府的龍鳳戲。絲竹喜氣洋洋穿過了整片街巷。她想睜眼看一下,卻已經失了全部的力氣。
她記得十七歲和楚憑蕭成婚後,她整日都在擔驚受怕,勸他不要為了政事去濟州冒險,有什麽事情讓下人去做。可是他還是去了,帶着滿身的傷病回來。她在太子府夜夜不能安寝……
【年年去濟州尋陳秉月的屍骨,從未尋到。】
身上的痛已經無法掩藏,她縮在一起咬着指尖,不敢發出聲響。
她記得他那句論跡不論心。他說大戶人家中過的好的正妻都知道真心是最不要緊的。她那時候還跟她賭氣,說他強詞奪理……
【原來他早就告誡過她,不要去妄想本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她記得那夜雲雨,對方在意亂情迷時吻着她的手腕,答應她不會讓傳聞再令他人受苦。他說他也何嘗不怨恨着陰毒的伎倆。她以為,他感同身受……
【我姐姐陳秉月,是死于傳聞的第一個人。】
原來從始至終的情分,都與她無關。
七月初七不是他每年來見她的日子。
只是剛好七夕,剛好是陳秉月的忌日,剛好她沒有問……于是他便沒有說。
十三年啊。
如果過了今年的臘月,就是十四年了。
「楚憑岚!」
「說了不要這麽叫,我是皇子。」
「楚憑岚。」
「行行行,我錯了。」
「楚憑岚…」
「你別哭啊,這點小傷死不了的。」
……
「挽禾……蠢丫頭!笨。這都不知道!挽禾?你真的生氣啦……我教你。我來幫你弄。沒事,我會就好。我在呢,別怕。太笨了,只會被人騙。」
……
“楚憑岚,我好痛。”
轎子內的人不停地捂着腹部,她能感受到骨肉分離的痛,那些撕扯的感覺像是要把她劈開一般,可是溫熱的液體罔顧她的哀求在一點點流盡。
她從來都是一個人,不停地失去。
她終于好像不疼了,在徹底陷入黑暗之前,她聽到了龍鳳鴛鴦唢吶的調子。
“今日七夕,燕王府大喜——”
燕王府,深夜。
唯一的新郎官一整天都未曾出現,他身前的桌上擺着一塊桃木做的牌位。上面用鎏金的篆刻雕了三個字。
他手中拿着一柄精巧的刻刀,在牌位的底部留下了今日的時間。
整整十三年,小小的孤魂有了可以依托的地方。
男人似乎不擅長做這些精細的活,連着劃空了幾次。他有時不小心傷了手就會停下來等一會。
楚憑岚看向遠處放着的一雙小小的布鞋,眼底有着些許複雜,但是神色柔和了些。
“殿下!”
林奇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摔在地上。
他的眼睛是紅的,嘴唇不停地抖:“姑娘小産了。”
……
等到楚憑岚終于趕到的時候,屋內的血腥氣都已經散去了大半,只是那一盆盆染成粉紅的水還在不停地往外端。
他緊咬着牙推門而入,床上的人神色蒼白到透明,已經看不見絲毫的血色。
“這是怎麽回事!”
冰冷的聲音将太醫吓的一抖,他跪在地上叩頭:“姑娘憂思過重,動了胎氣。”他不敢說這胎本就危險,畢竟四殿下命他們竭盡全力地養好,因此除了一句憂思過重,旁的什麽也說不出口。
挽禾感受到他的視線,裏面是失望和無奈。
她笑了一聲:“你怎麽來了。”
楚憑岚周身的氣勢未曾收斂,但是惦記着她剛失了孩子,于是放軟了聲音:“來陪你。”
挽禾又笑了一聲。
林奇都覺得心疼,快五月份的孩子恐怕都已成型。驟然失去,母親得有多痛!好在殿下即将登基……恐怕後位也許能補償一二。
太醫都退了下去,只有楚憑岚走上前去坐在床邊。她的烏發因疼痛而産生的淚水汗水被打濕,他用一塊幹淨的帕子小心地擦拭着。
楚憑岚拉住她的手,挽禾看到了上面細細小小的傷口。
虛弱至極的美人輕聲:“用刻刀不似用劍,不能反手。”
“難為你細心……”男人突然頓住,
他面色中最後一點柔情漸漸收起,換成了挽禾最陌生的樣子。冰冷、警惕。
“你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