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新皇登基, 一切從簡。
九月入了秋後便起了風,所有的流程過的太快,甚至讓人覺得有些倉促。可大典中唯有一事做的雖快卻格外盡心——封後。
皇帝立後乃是國本大事, 要告天地、祭祖宗、拜國寺、擇良辰。這些事過下來短則半月長則一年, 可是就像是為了趕着什麽一樣生生在三日之內将所有典祭完成。
楚國上下都感嘆聖上用情至深, 最後竟立了位出身民間的女子, 青梅竹馬不說還曾救過陛下的性命,因此得聖上厚愛。
這又快又急的立後大典被看作是這位手段強硬的冷漠君王給愛人的體貼。
可知道內情的人卻不這樣想。
——這場封後大典是怕來不及。
住在別院中的姑娘驟然失子,五月滑胎勞心傷神,那夜的血出了太多連穩婆想起來手都在抖。
她還沒有來得及說出自己究竟知道了什麽,就陷入了無窮無盡的昏迷之中。
太醫只給了一句話,心死無藥。
平兒帶着楚斌去遠遠地看上了一眼,那人更瘦了,連肌膚都白的透明。
身側的男孩扒着窗戶仔細地看, 眼裏墜滿了淚。
前朝廢太子出事後他便将養在皇後娘娘處, 新帝登基後特許了恩典,容他入上書房和太傅啓蒙認字。
「上一輩的事,何苦殃及他們。」
聽了這句話, 那曾經的皇後娘娘如今的得寧皇太後哭着跪在新帝的腳邊, 感念他心慈手軟,放過她的孫兒。
在場之人只覺得心驚。
這位二十出頭的青年帝王當真是将用人之術玩弄于股掌之中。只用一個楚斌就讓太後娘娘徹底失了反抗的念頭, 連她的親子幽禁也再不能求情。
聖上心機深沉, 讓人嘆服。
可是半大的孩子怎能無人照看?
這兜兜轉轉後宮中的妃嫔就只有淑妃娘娘一人, 所以平兒便偶爾會帶着他來看看曾經的熟人。
“娘娘, 我母妃她會醒嗎?”
衣着華貴的淑妃娘娘容貌隐在回廊燈下的陰影中, 她牽着孩子走的很慢, 看着禦花園裏郁郁蔥蔥的花兒如今都生了謝意。
“她是你皇叔的妻子, 不是你的母妃。”
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恐怕誰也不知道躺在床上日漸虛弱的人究竟何時可以醒。楚斌撓了撓自己的小辮子,沒有理解她在說什麽。挽禾娘娘是父王的妻子,他的嫡母。父王出事後他便再沒有見過她。她怎麽又成了皇叔的妻子……
将他的疑惑看在眼裏,淑妃娘娘屏退了下人傾身摸了摸他的頭。
”有些事當下想不通就放一放。”她身上的金銀首飾叮當作響,“總有一天會給出個答案。”
挽禾是否能撐到那一天她不知道,只是有一點平兒清楚,楚憑岚在害怕。
這個布局深沉隐忍多年的帝王克制着他不為人知的恐懼,他在自己也意識不到的地方害怕着失去。
多麽可笑。
但這是一個機會,一條對于所有人都好的路。
只要挽禾但凡想通了,她如果永遠不點破那層殘忍的窗紙,給彼此曾經留下一點點顏面,一個男人的愧悔足夠她半生盛寵。
中宮幽靜華麗,每日點着沉香。
終于在新帝登基的半月後,有人睜開了眼。
……
“娘娘今日起的比昨日早了不少。”
挽禾清醒了五六日卻還是覺得聽不真切也看不真切,從別院到皇宮,她好像到了更大的地方,可是四周的牆更高了。
她站在日光下擡頭看去,看不到秋日裏飛向西北的雁。
她擡起手腕,蒼白的指尖還不能自己握住,只能虛虛地抓上一下。
聽到小宮女的話,她慢慢回身穿上了對方送來的披風。廊下站了一位江太醫,每日的這時都會過來請平安脈。
「我很好,您不用日日都來。」
「娘娘莫要為難臣,臣每日要回話呢。」
回的誰的話、誰每日在過問,不需要他去說,挽禾淡淡地垂下了眉眼不再說了。
“聖上待娘娘真好!”
小丫頭是林奇特意去內務府撥來的,人機靈懂事卻也天真活潑。想着深宮寂寞,送來個體己的也是一種安慰。
她聽說娘娘在陛下微末時受了不少的苦,更何況她親眼見着挽禾沉睡了如此多的日子。可是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中宮又大又好,所有的珍品都被陛下送來給娘娘賞玩,這是旁人沒有的恩典。
“娘娘如今總算是苦盡甘來了。”
聽了小丫頭的想法,美人緩緩笑了一下:“是嗎?”
看着身側姑娘眼中亮晶晶的模樣,她突然覺得日子好像變慢了,好像這樣的話她從醒來的第一日就聽到,然後是每一日相同的樣子。
皇後娘娘愣神的功夫,從外面小跑着進來一個太監。
陛下登基後原先的侍從都有了官職,內宮中選了新的總領太監。還是從德字輩,德海、德全,然後便是面前的德慶。
德慶笑眯眯地跪下叩頭:“娘娘,陛下今夜說來看您。”
“……”
淑妃娘娘的轎攆傍晚時去了勤政殿,她提着一碗牛奶駦燕窩說聖上政務辛勞,也該明目養神。
說是送些吃食,可是宮中誰不是人精?這個時辰來是什麽意思大家心中都有些分寸。
只是也難為了這位淑妃,還要親自送來。
可是誰叫這半月來就算皇後娘娘病着,聖上也從未踏足過後宮。
平兒聽懂了德慶婉轉的提醒,沒有着急,反而狀似無意問起:“今早我見林大人神色倉皇,勤政殿的門一關就是一天……”
“如今他們還在嗎?”
德慶苦笑一聲,聖上對政務可謂是事必躬親太過于勤勉。這要是事情來了,便要拉着這些臣子說到深夜。莫說是後宮了,連膳房都不見。
“可不是!……只是這次。”他的話頭頓住,這次恐怕真是大事。
林大人拿的是八百裏庭騎送來的密奏,這樣的東西兩朝只出了一回。上一次是昭國之事。
平兒見他欲言又止也不在意,自顧自地将食盒放在了門邊,“勞煩公公告訴陛下,本宮來過了。”
她剛想起身離開卻聽見殿內突然傳來茶盞崩碎的聲音。
“你找死!”
德慶慌慌張張推門進去,平兒有些疑惑地向前走了一步,卻措不及防地聽到了聖上壓抑的憤怒。
“你在告訴朕要用裝神弄鬼之事來贏了這場戰?”男人喑啞的聲音透過了雕花的屏風,他一日滴水未進。
有戰事?
“陛下信與不信,以弱勝強最好的辦法便是讓軍士振作……才能一往無前。”
這聲音,竟然是國師!
以弱勝強?
平兒心中突然有了一種荒謬的猜測,兩百年來齊楚井水不犯河水,難不成這天……要變了?
她向後退了一步。
齊楚向來分庭抗禮,只是如今聖上登基不久國庫空虛,江南幾處又剛遭了水患。先帝在時兩次出海周游列國,能折損的自然都折損了。
如今驟然有戰,想必聖上只能出其不意。
可是究竟什麽樣的主意才會讓他如此憤怒,甚至當衆斥責是裝神弄鬼之事。國師的話将她一瞬間驚住。
“活祭一人便能永保安寧,聖上難道要眼睜睜看着十八萬邊關的軍士因你的猶疑而喪命嗎?”
平兒的手指死死地掐住了掌心。
“國師大人,朕只是好奇小小鳳命真能左右帝位歸屬鏖戰勝敗嗎?”青年帝王的聲音已經冷的像冰一般。
“您不信可以,将士們信就好了。”
國師的聲音平平靜靜,還帶着笑。
十八萬的戰士是誰的兒子又是誰的丈夫,如今在邊關蓄勢待發他們心中怎會一點懼意都沒有。大戰将起,民間的傳聞就像是催命的符咒。
帝王也不得不順應而行。
否則黎民哀怨,将士惶恐。
室內陷入了寂靜。
平兒捏着衣角緩緩地向後走去,她驚惶地捂住左腕,一點點離開殿內光亮所能映照到的地方。
楚憑岚已經被百姓架在了火上,如國師所說,此時并非他信與不信所能決定。若是天下人認為有法子能保大楚平安将士而帝王不去做,那洶湧的憤恨只會讓局勢更加動蕩。
用一人換所有的一切,傻子都能做出決定。
淑妃娘娘的神色已經蒼白到了極致,楚憑岚不信,所以他不會費盡心機去找一個真正的“鳳命”,他只會用最小的代價填滿那些渴望鮮血的波濤。那麽猜猜看,他會用誰的血……誰的命?
她死死拉過身旁的侍女耳語了幾句,目送着對方慌亂地跑走。
平兒松了口氣想拿起食盒裝成從未來過的樣子,轉身時,她措不及防地看到了熟悉的面容,男人普通的容貌如今在她眼中像厲鬼般面目可憎。
他安安靜靜地站在陰影中,不知道看了多久。
“娘娘炖了什麽,倒是很香?”林奇淡淡地捏起蓋子,随意地看了一眼。
她癱軟在原地。
作繭自縛。
……
活祭将人關在暗室之中,青石一體的牆壁上釘死了九個杯子,金杯在牆外連了龍首,龍首口中含着琉璃制成的圓珠。
活祭不能強迫,只能“自願”。
人被措不及防地關進去滿心滿眼中都是迷茫恐懼,祭祀者會給祭品送一柄匕首,告訴他們“打開密室之門的唯一生路在他們自己身上。”
——若是杯子裝滿了鮮血就會沉下去,龍首松了勁将珠子摔在地上,取碎碎平安之意。
可是誰甘心賭命呢?
歇斯底裏後是跪地求饒然後便是斥責怒罵,可是石室一無所有,這些聲音最後會傳回來,旁的什麽都聽不到。
于是就在暗無天日的黑暗中不停地等,等到希望破滅、虛弱至極時就發了瘋地想出去。因為太冷太餓,連求饒都說不動了。
這時他們只想起一句話:“填滿所有的杯子。”
人有多少血呢?
将這間暗室打造出來的第一個人精精細細地算過。
——九杯。
挽禾和平兒在國寺中長大,她們親眼見過各種人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被關了進去。可是無一例外、不論長短,沒有人活着出來過。
楚斌紅着眼睛站在她面前時,挽禾想到了無數張灰暗清白的臉。
她幫他把早上無人幫忙打理的頭發簡單紮了起來,然後笑着拉着他的手:“你喜歡淑妃娘娘?”
男孩用力地點頭,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自昨夜起娘娘就沒有回來。
嬷嬷說他要是不會自己梳頭,就去找皇後娘娘。
楚斌已經七歲了,他知道皇後娘娘就是漂亮的挽禾娘娘,于是哭着一路跑到了中宮。
“淑妃娘娘不見了,皇後娘娘幫幫我。”
“好呀,你回去乖乖呆着好不好?皇後娘娘幫你去問問……”
她獨自在一張紙上寫了什麽,然後将它小心地折好收進了袖中。
“我去問問。”
走在宮中的長街上,她沒有用皇後的儀仗。挽禾身後跟着不明所以的小宮女,她興致勃勃地給她介紹這些漂亮的宮殿。
“皇後娘娘,這是您第一次出來呢!”
挽禾怔愣一下,說道:“是嗎,可是我覺得它們都長一個樣子,走也走不到盡頭。”
德慶看到她吓得立刻站直了,總領太監連滾帶爬地沖了下來:“什麽風把皇後娘娘吹來了?”
昨夜陛下忙于政事沒去看娘娘,娘娘她怎麽自己來了。
這麽弱的身子骨若是見了秋風可怎麽好,等到娘娘咳嗽一聲,這些伺候的人都得掉了腦袋。
挽禾的臉色确實不好,小月傷身,走幾步路就已經有些頭暈。
她沒有說話,直接推門進了勤政殿。
挽禾來的時候楚憑岚正在處理折子,聽到聲響後他擡頭,眸中劃過一絲意外。他本想起身,卻看到她并未帶任何遮掩左腕的東西。
美人被攙扶着,在跨過門檻時踉跄了一下。帝王的手指扣住了桌沿。
但是他并未動。
挽禾好像沒有發現他細微的動作,緩緩走到了殿中跪了下去。
“參見陛下,願陛下壽考綿宏、福壽齊天。”
她的禮行的很規矩。
“……”
“你身子不好,怎麽出來了?”
他沒有讓人賜座,在上首看着她低下的頭。國寺的神女最是明豔活潑,從前從未盡過周到的禮節,自然也不會叫他陛下。
她如今越來越乖巧懂事,可是他卻心中隐隐的不舒服。
“醒了幾日卻并未來請罪,是臣妾的錯。”
男人的神色陰鸷:“皇後何錯之有錯?”
“齊楚兩軍對壘,臣妾身為鳳命卻不能為您分憂,這是第一錯;臣妾身為皇後,卻縱容宮中妃嫔魚目混珠,這是二錯。”
她伸出手來,那顆豔紅的朱痣明晃晃地映在她瑩白的素腕上。
“都出去!”德慶拿着拂塵揮了一下,将勤政殿侍奉的宮人都趕了出去。
楚憑岚閉了下眼:“你是為了淑妃?”
他神色中滿是不解,親手背棄她的人,她為何又要這般苦心相救。這些日子難道絲毫沒有給她教訓?
“是為了陛下。”
挽禾低着頭,讓人看不清神情。只覺得她很難過。
“為了朕?”
“君子一言九鼎,臣妾哪裏舍得眼睜睜看着您違背許諾。”
……
這話幾乎一瞬間挑起了男人的怒火,邊疆戰事吃緊,他不日便要禦駕親征。如果有選擇,他怎會用這樣的法子。
她不好好呆在中宮,跑到勤政殿說上這些有什麽用?
“你真是瘋了。”他眼裏的冷漠和厭棄幾乎是不加掩飾。
美人笑了一聲,她想起親族的慘狀,她記得母親抱着她拼命地跑。地上的石子硌破了她們的肌膚,哪怕口中充滿了鏽氣也不能停下。
何其無辜!
楚憑岚是她唯一的希望。她年少時就聽見他答應過,一次次一遍遍告訴她,鳳命絕非注定,這只是當權者利益權衡的把戲。
她沒有錯,錯的是編造謊言的人。
這些是他親口說的……
可是如今他登基為帝,第一件事便還是用它來操控人心嗎……那那些曾經的許諾,情意迷亂時的誓言,又算什麽?
“你答應過我……”
“你親口答應過我,不會再讓無辜的人因為荒謬的謊言喪命。”
她聲音帶着哭腔和痛苦:“楚憑岚,你答應過的。”
她抖着手,從仰視的角度抓住他的靴子,她眼底是祈求。
茶盞四濺。
碎片在青石的殿磚上滑了很遠,撞在了牆角。
“如果你收起這種無用的善心,你不會落入今天的境地!”男人話一出口,正間勤政殿陷入了無限的寂靜中。
“哈……”她好像反應了一下。
楚憑岚說的是對的。
如果她不是因為痛恨楚憑蕭用人血供奉經書,便不會費盡心機地助他登基。更不會失去全部,連自己的孩子也沒能保住性命。
如果她不是為昭國人求一線希望,也不會離開國寺謀求出路。
可最不該的,
是一次次無用的善心收留那個重傷的皇子,所以有了今日的孽緣。
——原來,我所有無謂的掙紮落在你眼中是那麽可笑。
是不是我所有的選擇都在你的意料之中?是不是我合該像一只木偶傀儡一般,如你心意一般活着。
小腹不停地隐痛着,就好像提醒她是怎麽一點點在空無一人的別院中流盡了血。
“是呀,都是我咎由自取。”她的淚已經流盡了,連聲音都毫無波瀾。
楚憑岚皺了下眉,想讓德慶送她離開。
挽禾看着他冷漠的樣子,突然覺得自己曾經的美好是多麽可笑。原來她除了一張臉、一顆痣,沒有絲毫被他承認。
原來她只是借着別人的光,像牆角的小草一般拼命溫暖着自己。她以為她的生命因此有了顏色,可是落在旁人眼中,只是一場笑話。
生不由己,身不由己。
笑也輕微,痛也輕微。
她的心一點點沉了下來,心中有一個聲音不停地吵着。
那個名字在她的唇齒間流連一遍,刺的她全部五髒六腑都在痛。她不想這樣,她真的不想這樣。可是她真的……沒有辦法了。
美人落了一滴淚,她問:“如果是陳秉月呢?”
她看到男人瞬間變化的神情,他骨節分明的手暴起了青筋。
她問:“你的心愛之人因此而死,難道你要走上你最恨的路嗎?楚憑岚你回答我!”
她的聲音因為顫抖有些尖利,每一個字出口的時候割破的不僅是楚憑岚的心,還有她自己的。
“……陛下,你午夜夢回的時候看到她的樣子你不會自責麽,還是說你忘了,是您的父皇親手逼死了她!”
男人用靴子勾起了她的下巴。
“朕從前不知道,皇後的嘴可真伶俐。”
粗糙的軍靴蹭過嬌嫩的皮膚,留下讓人膽寒的猙獰紅痕。她在發抖,但是她一直盯着楚憑岚的眼睛,她想求一個答案。
她自取其辱一般,去尋一個結果。
“可惜,你不配提她的名字。”
帝王笑了一聲,看着她瞬間絕望透頂的眸子。
美人被掐住脖子,肺中的空氣在一點點散去,她因痛苦而産生的淚不停地落下來。但是沒有人在意。
這是她年少時唯一的幻夢,如今,夢醒了。
……
勤政殿的門打開,神色冷峻的男人從中走出,頭也不回地離開。殿內的地上跪伏着一個小小的身影,她似乎在笑。
“來人,送皇後娘娘去見淑妃!”
德慶吓得手抖,卻聽見帝王憤怒的聲音。
“她找死。”
“朕成全她。”
「林奇大人,奴婢奉皇後娘娘的命給您帶了一封信。若是您随軍出征,等到天祭之後麻煩親自交由陛下。」
「陳大人,奴才奉皇後娘娘懿旨出宮給您帶了一句話。勞煩您等到天祭之後廣而告之。」
楚憑岚,這一次是我算計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