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擋的什麽災?”

男人的眼睛眯了起來, 他從前從未聽過她有這番論調。

娴妃一愣,自知失言。她柔柔地笑了一聲:“我當你不知道呢,我是想說呀……要是陳秉月那死丫頭把事情抖落出去, 他哪有今天的皇帝坐?”

楚憑岚縱使為先帝親子, 可若是娴妃被發現此等龌龊之事……恐怕今日在京郊別院的莊子裏住着的便是她岑氏和一個無名無姓的孩子了。

國師收回了視線, 搭在桌前的手也松了幾分。

他的神色中盡是疲倦, 帝王之心深不可測,楚憑岚不會感激他們用盡手段掩蓋這內宮醜事,他恐怕恨得他們去死。

罷了。

男人鬓角已經無法掩蓋的白發松松散散地挂在耳後,國寺衰落後他也不用同香客見面,自然就疏漏了這些儀容上的規整。

娴妃卻不知怎的坐在旁邊越來越輕松,整個人的腰肢兒也直了起來,她撐着爬過去幫他整理好那些淩亂的領口。

“你好好在這裏呆着,我先回去了。”

她的手剛放在他的肩旁, 就被男人握住, 緩緩拂了下來。

娴妃也不在意,笑了一聲便轉身離去。

入夏,知了的聲音吵的人不好安睡。

一夜間暴雨一夜間驚雷, 如此反反複複輾轉于夢中。這些聲音打在窗棂上, 那些純白的明紙被打濕露出暗色,白日裏看去星星點點一片更叫人煩躁。

陳秉骁進宮面聖的時候特意去見了淑妃娘娘。

衣着樸素的宮妃一轉頭看到他直接愣在了原地, 恐怕也沒有想到對方會這樣突然出現。

朝廷命官是不得輕易見後妃的, 可是不知怎的竟真讓他左拐右拐撞見了正去上書房接楚斌的她。

“參見淑妃娘娘。”

半年或是一年的時間裏, 少年長高了不少, 也許是抽條太快連帶着整個人都瘦了下來, 兩頰沒了肉後就不似從前那般潇灑俊逸, 反而多了幾分沉穩。

他原是陳國公府的小少爺, 是不屑做這些規矩的。如今在朝中摸爬滾打了一年下來到底也是習慣了。

青年,或是說男人有了淡淡的青色胡須,墨色的朝服壓住了他所有的肆意。筆直地站在那裏倒真有些朝廷命官的模樣。

平兒的眼神有些悠遠,她穿過陳秉骁的身影卻并未定格在他身上。

他也變了,同那個人有關的所有痕跡像是被命運一點點清洗擦去……留下的人只能拼命從僅剩的故事中拼湊出單薄的記憶。

“此處不易久留,陳大人有事便說吧。”

淑妃娘娘捏着帕子站在宮牆的不遠處,長街人多眼雜,陳秉骁所謂何事她心中到底有了猜測。

前陣子江南沛郡的郡守進京,聖上設宴時說起這位青年才俊的婚配,這才發現對方忙于國事竟然一直未娶。

也許是酒意上來,帝王坐在高位舀起一份桂花清茶藕粉,吹了又吹沒曾入口。他良久說了一句話:“找個可心的人陪着,公事也不會勞形。”

沛郡來的人頗為識趣,竟然自己徑直站起來謝了恩。

在場的人聽明白了這話中的意思,此人一來一回把聖上架了起來。可是算來算去京中适婚的、出身門第配得上的便只有陳國公府家的秉柔小姐。

所以近來紛傳着聖上要親自賜婚呢。

雲兒當時把這事當作奇事講給娘娘聽,聖上一向最不喜歡管臣子的家事,這次恐怕真的是萬分中意這位郡守大人。

「凡事論心不論跡。」

腦子中不知為何平白響起這句話,淑妃娘娘端茶的手抖了一下。人死燈滅,她的音容笑貌卻總是常常映入身側。

神女挽禾純善,待人接物卻有自己的一套準則。

此時想起這句話,淑妃的神色卻變了又變——他不愛你,恐怕是擔心聰慧如你看破了他俗世中的虛僞。

平兒放下了手中的茶,“終于輪到她了。”

“娘娘說什麽?”

“我問你,沛郡離邺都有多遠?”

“走運河水路也需要半月。”

淑妃冷笑,林奇駐守西北每逢年節才能回京幾日、陳秉骁不日便要動身去封地、國寺衰敗、連聖上自己都終日呆在勤政殿。

林奇将軍深受陛下信任,聖上親口說過“有林奇在,西疆穩固”;陳秉骁去封地的賞賜是德慶公公親自去準備的,聖上說絕不能薄待了功臣之子;國事繁忙,帝王案牍勞形自然沒有時間來看望嫔妃……

他說了這麽多冠冕堂皇的話。

是當真無情至此不願同舊人舊事糾纏在一起,還是怕觸景傷情想起昔日過往。

他自己心中清楚。

沛郡的郡守年輕,樣貌上也得體,可是這此去離京中太遠——哪裏算得上良配?

陳秉骁今日過來恐怕也是為了這事。

她和陳秉柔素來沒有恩怨,若是真能幫不會推辭,可是帝王心意她愛莫能助。娴妃心中苦笑一聲,她哪裏左右的了楚憑岚的決斷,連說上一句的機會都沒有。

她将帕子塞回衣角中,偏着頭不作聲。

“我昨日夢到姐姐了。”他艱澀開口。

“她說……她不想眼睜睜地看着別的女子屍骨未寒。”

淑妃諷刺地笑了聲:“這話我信了,他會信嗎?”

一年了,中宮在原封不動的地方呆了整整一個春秋。春日的雨冬日的雪從未蓋過其中的灰燼,還是嗆的人流淚。

誰沒勸過?

林奇說了,她說了,人要入土為安……她想回家。

可是帝王的指尖都未動,随意地勾勒着朱批:「嫔妃自戕是大罪。」

「你究竟想治她的罪?還是不願去看她已經死去多日的屍骨?」平兒很想問問楚憑岚這個問題,可是想想又覺得作罷了。

現在倒好,陳秉骁找到了新的借口。連陳秉月的名義都用上了,真是越來越好笑了。

淑妃的眉眼冷了幾分:“你這樣說,辱沒了你姐姐也辱沒了她。”

她沒了興致想轉身離去。

風起幡動,陳秉骁在身後幾乎要落下淚來:“她只是想回家,難道連死了也回不去嗎?”

聖上冷心冷情真的要将她生生世世骨肉靈魂禁锢在深宮之中嗎?!

淑妃娘娘打了個寒顫。

“你先回去吧。”

“你讓我想想……你讓我想想…”

她攥着帕子。

“雲兒,太後禮佛不出,今日開始讓禦膳房不必做葷菜送去。”

“把斌殿下抱到我房裏好生看着。”

我們見不到聖上,但有人發瘋的時候可以。

“幕恩首領,她是誰!”少女的紅發紮了兩個辮子,她綠色的眼眸中有着淡淡的好奇。

她後退幾步雙手環抱,這是一個抗拒的姿勢。

草原上少見如此精致的馬車,雖然不大卻用軟布和皮草包了四周所有的角落,車架上坐着一個穿白裙子的姑娘。

說是姑娘,是因為女人的頭發松松散散地挽在身側,有婦人的溫婉成熟卻帶着一絲少女的明媚可人。看不出年歲,便稱作姑娘。

她的眼睛是清淺的琥珀色,在淡淡的棕之間暈了薄薄的綠。

這個姑娘的父母至少有一人不是出身昭國。

少女眼中劃過一絲厭惡,串了別國的血就會生出事端。

“她是誰?”少女又問了一遍,聲音有些尖利。

“納提娅,不要亂了規矩。”幕恩的眸光微冷,只一個眼神就讓躁動的人安靜了下來。

她才是真正的“納提娅”。

齊國之王送給楚國先太子的大婚禮物,一個漂亮的昭國奴隸。

只是被偷龍轉鳳。換成了一個要奪人性命的少年。

納提娅緊緊盯着幕恩護着那女人下馬車的手,她是被首領救到此處的,他是她的救命恩人。

少女食指繞着發,一圈一圈扯到自己頭皮生疼也不願移開視線。

幕恩輕笑着同那個女人耳語,一個個介紹身在此處的昭國人。他們都分外熱情,團團将新來的人圍住。

挽禾看着族人的笑臉,她心中有說不出的情緒。

曾經無數次幻想過這一天,于是緊張中帶着陌生,陌生中又夾着酸澀。

她放在裙邊的手不自覺地抓住裙角繞了幾圈,遠處姑娘目光中的審視和挑剔讓她有些緊張,卻并不害怕惶恐——如今便只剩親切。

篝火旁的母親從冒着熱氣的鍋中盛了一碗羊湯,小口小口吹着喂給了旁邊不足她膝蓋高的孩子。

那個孩子的眼睛也是琥珀色的。

“她和丈夫相愛卻不被親族承認,兩人便一起來到了這裏。”

幕恩突然站到了她身側,挽禾順着他的話看去才發現那對母子不遠處便有一個黑發黑眼的男人正笑着和他們打招呼。

齊國已經覆滅,楚國邊關的将領傳了聖上旨意嚴禁私自運送販賣奴隸,于是西疆便成了一片淨土,為已經脫身的族人們提供短暫安頓的機會。

他們守着小小的地方,過着與世隔絕的日子。

也許唯有這樣才能在強者的傾軋下茍延殘喘更長的時間。因為不知哪天一道新令,事情就會天翻地覆。

“阿娘,我想認字。”那個小小的孩子喝了口湯,抱着母親的腿撒嬌。

那位母親的神色不變,笑着哄他:“咱們不出去,不做官,不需要讀書的。”

“可是我想出去……”孩子的話還沒落,女人就捂住了他的嘴。

幕恩不在,她朝着挽禾歉疚地笑了笑。

挽禾站在那裏,她只覺得風沙大了,眼睛也不舒服。

“對不起。”她輕輕地說了一聲。

“這不是你的錯孩子。”蒼老的聲音,老人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她身後。

“沒有個人能夠改變族群的命運。”

美人對上了那雙昏黃的眼睛,裏面偶爾片刻的清明讓她忍不住疑惑對方是否早已看穿了她的身份。

這是一個年邁的女人,她蒙着頭,只露出一雙眼睛。

挽禾的聲音有些抖:“那我們能做些什麽?”

老人輕笑了一聲,這樣的話她說過很多次,但是這些年輕的孩子心中太急,所以總也不信。說了太多也招人讨厭,不如不說。

“您可不可以告訴我,我能做什麽?”

美人執着地看着面前的老者,大風呼嘯,她聽見了那個字。

“等。”

等到什麽時候?

挽禾想問。她等了十三年,但這好像無窮無盡沒有出路。

“等到當權者覺得,這樣下去對他無利的時候。”老人慢悠悠地說着寬泛的話,也不在意年輕的姑娘似懂非懂的神情。

首領從帳篷中探身,将美人叫了進去。

幕恩搖晃了下心不在焉的挽禾,露出一絲凝重。

“齊國餘孽在找我們,你拿着這個回楚國去。”

他遞過來一柄匕首。

“你想做什麽?”美人的手在抖,聲音有些沙啞。

“你幫我殺了他。”

少年的聲音冰冷徹骨。

作者有話說:

周四經歷了比較動蕩的事,兩天中所有賬號交給了朋友打理。今天身體心理終于緩過來了。以後每天早上七點固定更新,每天的加更時間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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