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冬季的天昏昏沉沉, 陰雨綿綿。
這些帶了寒霜的水滴刻骨冰涼,連帶着勤政殿徹夜點炭火都暖不起來。
德慶早起的時候聽帝王咳嗽了兩聲,總領太監提心吊膽地讓小廚房送來了一盅川貝枇杷清梨湯。
那白瓷碗中放了幾片雪白的梨子, 讓人看了便心生愉悅。
男人喝了一口便吐了出來。
“梨核沒去。”
禦膳房的傳膳太監撲通一聲跪在了那, 不停地磕頭, 連眼淚都要下來:“聖上明鑒啊!這梨子是宮人一個一個剃幹淨的。”
年輕的帝王并不苛待宮人, 但是他們不知怎的對這位有天然的懼意。生怕哪點做的不好就丢了腦袋,于是處處小心謹慎。
可是千不該萬不該絕不會出這樣的纰漏啊!
小太監欲哭無淚,看着帝王的神色又看了看周圍緊緊低着頭的衆人,只能硬着頭皮繼續解釋。
楚憑岚倒并未生氣,他沒看那碗湯,繼續用早膳。
德慶壯着膽子探頭看了一眼,發現其中褐色的顆粒是川貝母的子。這東西未磨成粉前小小一顆無味光滑,确實像梨核。
“聖上瞧, 不是梨核。”
本以為帝王聽後神情能好些, 沒想到男人的眸色更幽深了幾分,帶着德慶看不懂的晦澀。
“從前喝的沒有這些。”
太後娘娘自從濟州回來後就終日服散自娛,不動辄打罵便是好的, 自然不會是她為陛下熬這梨湯。
德慶垂眼讓小太監趕緊出去, 對方得了恩典跑的也快。
總領太監一轉頭看到原本用早膳的人已經停了筷子,那張雪白的帕子捏在手中良久也沒有動。
大殿安安靜靜, 有人嘆了口氣。
“朕從前不知道, 川貝是要磨的。”
“朕也是冬至時候剛知道, 山藥粥中的山藥要剝皮, 整只手都癢的發痛。”
德慶沒有搭腔, 轉而說起內務府想在元宵籌謀着辦一次家宴。
聖上登基後的第一個新年, 總要辦的熱熱鬧鬧才好。那些遠疆駐守的宗親也好找個機會回邺都看看。
“你看着辦吧。”楚憑岚擺了擺手。
國事繁忙, 若不是這些下人有心提醒……他也忘了原來已經新年。
淑妃宮裏的人剪了幾個火紅的窗花,在一片白茫茫中有點點嫣紅分外好看。可是聖上來看楚斌殿下時讓人撤了下去,說晃的人眼睛疼。
雲兒有些奇怪,問娘娘陛下最近怎麽了。
淑妃懶懶地靠在窗棂旁翻着一本不知從哪裏找到的古書,裏面講了幾個無趣的故事,她撿起看看也算消磨時間。聞言看着遠處忙活的宮人——
他們笨手笨腳地爬上高牆将所有的紅撤了下來。
昨夜剛做的,今天就觸了某些人的黴頭。
那些東西被遮住後整座宮殿又一次回到了白茫茫的樣子,寂靜空寥。配上漫天的飛雪只覺得心中并不踏實,可淑妃面色卻平靜。
——帝王之哀,便要普天同悼
她百無聊賴地翻過下一頁,除夕是先皇後的生日,有些人撐了一整年不發喪也不許人動那片廢墟,裝的好像真像被氣瘋了一樣。
想不明白就慢慢想呗,想到最後能有什麽出路?彼此不過都知道人死不能複生。就是因為不能回頭,所以才不承認自己錯了。
淑妃娘娘笑了一聲。
“娘娘的書裏有什麽樂子?”
“無事,”女人摘了護駕輕輕打着圈揉額頭,随口說道:“笑被火傷了眼睛的人當然看不得了紅色。”
初一的時候林奇進宮面聖,同道而來的還有駐守西北的那名官員。
臣子穿着朝服,面色露出幾分猶疑:“聖上的圖紙畫的已經很清楚了,可是不知為何招工卻無人願意。”
聖上登基之後薄賦稅輕徭役,大大小小的修繕均是從民間招募工匠勞力。
平定齊國後帝王有心修一條運河聯通兩地,齊國地北幹旱缺雨,再修些水利灌溉農田。可是縱使帝王親自繪圖,民間也反響平平。
不是說幹不了,而是說無人願意。
官員弄不明白是怎麽回事,也不敢輕易禀明聖上,于是帶着林奇将軍說情講理,力求将自己撇的一幹二淨。
“齊楚運河是百年大計,工匠并非苦役,又有齊國的人一同修建。臣實在不明白他們為什麽不願意去?”
國庫撥了如流水般的銀子,若是幹活便能貼補家用,從前楚國的河道都是這般修成的,工匠百姓均感念聖上恩德。
他擡眼打量着楚憑岚的神色,對方似乎并不意外。
——帝王莫非早有猜測?
他壓下心中的震驚,默默退了回去。
帶着帷帽的女人吩咐仆從等候在外面,獨自進了廂房。
她臉上還帶着淚和不敢置信,一見到廂房中的人就哭着撲了過去。
“他好狠的心!”
國師神色僵硬地沒有還抱回去,只是撐着身子不至于歪斜。
昔年的娴妃如今也見了老态,她沉寂在宮中太久沒有盛寵,絲毫不顯當年風華萬千。
美人遲暮卻仍是美人,她哭的好像要斷了氣,可是話中的惡毒詛咒卻難以讓人心中升起一絲一毫的憐惜。
“竟然是他親手将他外祖家一事透露給當年的廢太子。”
娴妃簡直無法相信。
當年四皇子一脈如日中天,他怎麽舍得自斷臂膀?
可是偏偏這些日子樁樁件件的所有事情都在告訴她,尋涪四十三年聖上貶斥濟州巡撫連累四皇子失勢是他親手所為。
他為的是什麽啊!
娴妃恨的連身份臉面也不願顧及,直接破口大罵起來。楚憑岚外祖丢了官職,全家徹查——濟州巡撫滿門抄斬流放西疆,那是她的表親。
他們就算做錯了什麽被查出來,也不該是楚憑岚親手所為。九子奪嫡之際,他發的什麽瘋要将自己置于險境?
她心中的問題像雪片一樣多,問到最後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求一個答案,還是在發洩對自己親生兒子的憤怒,或者恐懼。
他登基前後做了太多意義不明的舉動,這讓她不得不警惕——他究竟想做什麽?
國師嘆了口氣。
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盤已經終結的棋局。
當年太子迎娶國寺神女的大婚前,四皇子曾經到國寺同他對弈。那時對方棋差一招,被他險險取勝。可是對方走後他卻發現若抛棄棋藝規則終結于此,恐怕再有三招楚憑岚便能反敗為勝。
如今棋盤上的黑白子積了厚厚的灰,有一枚白子卻幹淨的發亮——可見對弈之人有無數次坐在這盤棋邊,思考着落子何處方能扭轉乾坤。
“兩年過去,我找不到他的破綻。”
國師似乎是在說棋局,又好像是在說朝堂。
楚憑岚在供奉齊文宣罕經前露出破綻,故意避其鋒芒甚至不惜淪為天下的笑柄談資,就是為了讓先皇寬心。
當年不過二十出頭的青年比任何人都早地看出了帝王對于年輕子嗣的忌憚。
自斷臂膀何嘗不是棄車保帥?
更何況娴妃外祖失勢,更免了今日外戚專權的局面。一石二鳥。
他濟州巡撫的命和一場大婚算計了所有人,因為他知道供經不是結局、立儲也不是最後的答案,他的野心遠比此更加深遠。
廢太子楚憑蕭自認為東宮落成棋局終了,殊不知對弈者的局才剛剛開始。
一方已經偃旗息鼓,一方尚未鋒芒出鞘——誰輸誰贏早已注定。
“他,算的好啊……”
聽着國師對帝王的嘆服,娴妃四處打量了下如今國寺破敗蕭條的樣子,抿唇譏諷:“你贊許他,卻不知他害的你落入今日處境。”
“這不是結局。”國師苦笑一聲。
面前的女人在宮中多年,可到底是沒經過什麽大風浪的。她的心思都寫在臉上,被保護的太好。
她以為,楚憑岚留着他一條性命是在做什麽?
帝王要讓他親眼見與當年之事有關的人一點點被清算,有時國師在猜是否是對方太過機敏,哪怕不知內情也能銳利地查下去。
遲早有一日,他會知道昭楚之戰的真相。
娴妃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模樣,笑着拍了拍他的手。
“他難不成還真的能讓昭國死灰複燃?”
他若是執意如此。
我就會讓他知道……
“其實是陳秉月替他擋災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