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聖上去了沈昭儀處。
德慶公公前來通傳的時候, 這位進宮一年只見過聖上一面的妃子險些摔了手裏的杯子。她倉皇地站了起來,伸長了胳膊左右打量了下自己。
清秀的姑娘有些緊張地坐在鏡子前,簪了一朵絹花。
“主子帶花是否有些太豔了?”
沈家也算是郴州的高門大戶, 可是到邺都來後到底顯得有些落了氣度。明明帶了最好的料子卻還是比不得京中貴女用的時興錦緞。
開口的丫鬟小合是沈倩倩的入宮後才跟在身邊的奴婢, 從前聽說是跟着先帝身邊的德妃娘娘伺候。也算是難得成熟穩重。
她一說話, 沈倩倩就上了心。
她對着鏡子左看右看, 怎麽都覺得自己的珠釵确實多了些,行走時叮叮當當并不輕松,于是幹脆将絹花扯了下來。
沈昭儀回頭問:“那你說,帶什麽好?”
那丫鬟也是随口一說,真要是做選擇也算是難倒了她。先帝的德妃娘娘是四妃中最低調樸實的一位,鮮少喜歡佩戴鮮豔明亮的珠飾。
小合在妝臺上尋了許久,突然在角落裏看到一個桃木做的匣子。
這東西裏收着去年主子受陛下訓斥後內務府送來的一批首飾。其中一支點翠蝴蝶步搖的金漆已經有些斑駁,主子嫌晦氣, 就從未帶過。
其實別人用過倒也無妨, 宮中後妃的首飾大多是前人的東西改了重做的。有時候重新上漆,換幾個珠子編織的樣式一改便能和從前大不相同。
畢竟好的金玉翡翠珍珠瑪瑙就那麽多。
只是也許是拜高踩低慣了,這一批竟然一點也沒動。
好像是怎麽原封不動進的庫房, 就怎麽帶着灰一樣端到不受寵的低位嫔妃處, 仗着她們見不到聖上就無法回禀。這些沒根兒的東西做事愈發奸懶饞滑了。
小合翻着這些東西心中并未有好的打算。
原先從未正眼瞧過,可是如今看去——卻覺得有根素金的釵子順眼別致。
沈倩倩順着宮女的手指看去, 金釵上有着淡淡的紋路, 如今已經看不清細節, 但勝在殿中暖黃的光影讓這樣的首飾襯的人肌膚勝雪。
“這是誰用過的?”
“奴婢也未曾見過, 估計是先帝身旁哪位小主, 用不上什麽好東西, 自然一根簪子用的這麽舊。”小合重新幫沈昭儀挽了發髻, 随口答道。
鏡前人用手挑起來,皺了皺眉,又偏着頭輕輕送了進去:“聖上登基不久,又是連年的戰事。是該清雅些……”
她側着身子轉了幾下,都覺得這簪子雖舊了些,但是真是樸素大方——也不顯眼。
“就這麽着吧。”
她說,左右不過一根簪子的事。
……
“參見陛下。”她有些緊張,看着帝王遠遠走來。
“起來吧。”
楚憑岚沒有伸手,他坐在了窗邊的桌前。
年輕的妃嫔安順地跪在不遠處,她臉上帶着局促的笑,似乎很緊張的樣子。
沈倩倩是很緊張,她入宮是郴州巡撫親自舉薦,可是不到兩日就受到了陛下的斥責,連帶着父母也寫信過來勸她在宮中謹小慎微些,不要觸怒聖上。
她悄悄擡眼打量着對方。
聖上看起來格外地疲憊,眼角帶着一點淡色的紅,似乎是細小的傷口。
男人的下巴上有淡青色的胡茬,如今閉目靠在後面的軟枕上,竟然有一些……
脆弱?
她被自己心中的想法吓了一跳。
“臣妾為您捏肩吧。”
良久,她終于鼓起勇氣向前走了一步,卻措不及防對上了他睜開的眼睛。
對方的眸中還帶着細微的血絲,沒有笑意。
帝王唔了一聲,沒有拒絕。沈倩倩壯着膽子将微涼的手指搭在他的身側,卻覺得陛下身上燙的吓人。
“您發熱了?”她一驚,脫口而出。
楚憑岚有些迷茫地擡眼:“是嗎?”
這個時候不應該去看太醫嗎?
陛下問是嗎是什麽意思?
陛下若是昏在此處,淑妃娘娘和太後會不會拿我問罪。
她腦中一瞬間過了千回百轉的念頭,總覺得如何做如何說都是錯的。
沈倩倩不知怎麽應答下去了,白着臉僵在原地。帝王良久沒有等到她的動作,無奈地擺了擺手:“罷了,你去一旁侍候吧。”
聖上深夜前來卻不說話,只是
年輕的妃嫔諾諾地應聲,她向後爬着退了兩步。
她的動作驚擾了帝王,男人皺眉睜眼卻一瞬間定格在她的鬓邊。
“你這個簪子……?”他将手中的茶盞扔在了地上。
瓷片崩裂,連帶着人的心也跟着顫了又顫。
“大膽。”
帝王之怒,伏屍百萬。輕描淡寫的兩個字讓春和殿中上上下下跪了一片。沈倩倩吓得跌坐在地上,連忙叩頭請罪。
“臣妾不知做錯了何事,還請陛下明察!”
對方陰冷的視線落在她的頸側,讓女人有一種預感,對方真的會殺了她!
可是這怒從何起啊?
瓷片和茶葉順着水流淌在青磚上,染濕了地毯。
簪子被德慶抽了出來呈在了帝王身前,上面素金的花紋已經斑駁,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楚憑岚知道,那裏原本是一只鳳凰。
他死死攥着那根簪子,閉上眼,壓抑着喉中的暗啞:“去查,皇後的東西怎麽會在此處?”
一年來,他從未踏足過中宮,不許吊唁、不許哭喪。
他不想聽到任何人用任何方式提起那個名字。
可是就在今天,面前這個女人竟然帶着這支簪子招搖過市,就好像明晃晃地告訴他——人死燈滅是既定的事實,她的東西也将歸屬于他人。
沈昭儀,她怎麽敢!
帝王撚着珠串的手頓住,幾乎是爆起了青筋。
德慶也慌了,中宮到今天也未曾修繕,自然無從談起将皇後娘娘的遺物重新整理。這簪子娘娘未入宮前便帶在身上,做了皇後也不曾摘下。
沈昭儀聞言徹底臉色灰暗下去,此物怎會是皇後娘娘的遺物?既是遺物,又怎麽會被內務府輕而易舉地拿出來送到各宮。
她的頭發披散下來,惶恐地跪在原地。
聖上的周身氣勢太過迫人,讓她一時不知男人是悲傷、憤怒亦或是思念。
“皇上明察!這簪子實在太過簡樸素雅,臣妾萬萬也不會想到是皇後娘娘所用過的東西。若臣妾知道,哪裏會做出如此逾矩之事啊……”
沈倩倩未等到內務府的管事前來回話,好似再也受不住帝王審視的目光,崩潰地哭出聲來。
她向前跪爬着幾步抓住他的靴子,滿心滿眼的絕望。
“臣妾有罪,卻是無心之失啊皇上。”
楚憑岚沒有說話。
他心中隐隐作痛,卻不知着不詳的預感從何而來。
那根簪子被握的太緊,在他手心留下了紋路的痕跡。殿中死寂一片,只剩下沈昭儀的啜泣的哭噎。
內務府總管深夜被帶到了春和殿,他着急的連一只靴襪都未曾穿好,慌忙踢踏着鞋便跑了過來。
當得知發生了什麽後,他哭天搶地地發出一聲哀嚎:“聖上,這東西是尋庭一年雲兒姑姑親自送到內務府來的,奴才也不知道是皇後娘娘的舊物啊。”
“雲兒是皇後身邊的大宮女,你怎會不知?”男人雖疲憊刻骨,但仍一針見血。
總領太監叩頭。
尋庭一年大火前夜,雲兒姑娘确實到內務府來過一趟,當時她帶了好多的金銀首飾與金線珠花。
「皇後娘娘說這些東西太多太好,不如先放在庫中,往後若是旁人能用到便最好了。」——雲兒姑娘如是說。
既然皇後娘娘不要,他就着人入庫清點,分了好的改制一番送去了各位小主太妃處。至于那些老的舊的,似乎就重新鍛造了。
不知怎的手下人做事沒規矩,怠慢沈昭儀,竟然獨獨留下這一根金釵送了過來。
”你是說,她所有的東西,只留下這一根…”
帝王的聲音有些暗啞,地上的人跪趴着,看不清他的神色。
內務府總管一愣,卻也如實點頭。
新的拿去改了送娘娘,舊的重新煉了做器皿。挑挑揀揀若非當時故意羞辱沈倩倩,恐怕連這根簪子也留不下。
他想着想着明白過味兒來,驚出一身冷汗。
皇後娘娘分明早有求死之意,而自己竟然親手處置了她的遺物。
大太監眼前一黑,險些暈了過去。
“這東西,她從前一直帶着。”帝王沒有發落了兩人,反而坐在原處,喃喃自語。
德慶不忍,輕聲回到:“奴才問過娘娘為何總是喜歡這枚簪子,她說是大婚那日陛下親手為她簪上的。”
楚憑岚愣住了。
封後大典匆匆走了過場,他們哪裏有過大婚。
她嫁給楚憑蕭那日,是他親手将一根鳳釵簪進她的發中,打碎了她所有的念想。
竟然是那根,竟然是這根。
她一直帶在發間,就好像她在大婚之前一日嫁給了心愛的人。就好像她只要帶着他親手送的簪子,就能熬過宮中的漫漫長夜。
大婚前,也許是心中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愧疚與惋惜,他親自前來為她簪上鳳釵、蓋上蓋頭。她是否曾無比希望時光倒回,這樣他便是掀開蓋頭的人。
他給予的片刻溫柔像是無上枷鎖,将她的靈與肉永生永世困在了皇城之中,身死也未曾出。
內務府當值的人查了一夜前來回禀,皇後娘娘的珠飾确實都已經不在了。
鹿苑傳話,娘娘一次也沒去看過兩只鹿。
聖上登基後才立後,未滿十年而死,她的名字不可能镌刻在宗廟的玉碟之上。
她真的走了,什麽都沒有帶走。
她将釵子送給了其餘的嫔妃,将皇後金冊金寶如數奉還,他親手戴上的玉镯在很早之前就已經碎裂,那支撥浪鼓……
她擦了又擦送了回來。
他低頭看去,哭得幾乎要斷氣的女人眼中是慌張、懼怕……和恨。她也曾跪在那,求他殺了自己。那時候,她是不是也很害怕。
害怕到以至于連再等一等的耐心都沒有。
她什麽都不要了。
連我也是她棄如敝履的遺物。
帝王咳嗽了一聲,他用帕子接過,看到了德慶和沈昭儀眼中的驚恐。
上面鮮紅一片。
他卻分不清滾燙的究竟是血還是其他的液體。
「今日來春和殿,是想見見像你的人,因為不知為何一年來你從未入夢。記得中秋廟會萬家燈火,你說要藏進喧嚣中,誰也找不到你。」
「朕真的找不到了。」
「你說的對,皇宮确實冷清寂寞,我本告訴自己一萬次,我只是懼怕這冷清寂寞而再無其他。後來我知道,失去你是懼怕的根源。」
“明日起,重修中宮。”
他說:“将灰燼收起,朕送她歸鄉。”
挽禾。
這個名字念了一千次,卻覺得還是陌生。
今夜能否入夢,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