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當利刃刺破柔軟的內芯, 大團大團溫熱的液體流出來,就像是柔若無骨的蛇纏繞在手腕上、流淌在手心裏。
握着匕首的人愣住,她突然控制不住地向後退了一步, 匕首還死死地卡在原地。
“我教過你, 挽禾。”冷漠又急促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美人的神色中出現一瞬間空白, 她下意識重新抖着手握住匕首。上面濕潤滑膩的觸感讓她整個人都陷入了驚懼。
濃墨重彩的紅讓她無法克制住呼吸。
“該幹什麽了?”
少年的聲音此刻格外嚴厲。
該用布捂住傷口、将匕首抽出來、立刻離開。
她深吸一口氣, 不斷提醒自己需要做的事。當她終于将這些完成時,美人就像脫力一般跌坐在地,不顧身上的血污,将自己的臉埋藏在了膝肩。
匕首上為了防止打滑而纏繞的布條被血打濕,腥臭的味道讓她不斷幹嘔。
她掙紮着擡眼,在淚眼朦胧中看到了遠處人失望的神情。
“這只是一只死羊。”幕恩幽綠色的眸子帶着審視和不耐。
族人養的羊從山崖上失足跌落,被他帶過來給她練習。可是她卻連一只死物都不敢傷,真是無用透頂。
美人的臉色蒼白至極, 她每一天早晨被帶到這間屋內, 幕恩會親手幫她準備最鋒利的匕首,就像他說的——只需要輕輕送進去,她就可以離開。
短短幾日從離宮後稍稍養起的氣色就杳無蹤影。
「只是一只兔子。」
幕恩一遍遍告訴她, 讓她握着刀, 一遍遍給她講昭國的子民如何任人魚肉——而她連一只兔子都不敢開膛破肚嗎?
她的昭國話說的不好,沒有幕恩在場, 部族中人的語言她無法聽懂。如果幕恩生氣, 就會連着幾日讓所有人不要理會她。
她閉着眼睛, 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只死去的兔子, 将刀送進去。
那天晚上, 她見到幕恩許久沒笑的臉上有了一絲溫柔。
挽禾問:“殺了他難道一切就會結束嗎?”
幕恩走上前将她擁在懷中, 那是夏夜寒涼的草原上唯一一點熱源, 他輕輕将頭枕在她的頸側,問:“那你告訴我。我們該怎麽辦?”
挽禾絕望,如果她知道,她就不會一日日被拉着手去剖開動物冰冷的身軀。
不知是否是錯覺,幕恩今日格外焦躁,就好像趕着時間一樣。
“你明明做的已經很好了不是嗎?只是從兔子變成了羊,你怎麽……”他好像氣的發瘋,但仍努力安靜下來,靜靜地盯着她。
挽禾虛弱地蹲在地上,血弄髒了她青色的裙擺。她擡頭不知該如何說——刀刺破第一層皮、然後是肉、然後卡在了骨頭中。
血不停地滲出來,那麽多那麽多。
她害怕的不是死去的綿羊,只是她知道這樣下去總有一日刀尖刺破的不是羊,而是人。
是楚憑岚。
……
她已經不知多久沒有再想起這個名字,每一次都是刻骨銘心的痛。
說忘了,怎麽可能呢。
可是恨到真的要殺了他嗎?
她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當刀尖刺破羊的骨肉時,她真真切切地明白了這種未知的恐懼。
她不明白這樣對昭國有何益處,就好像這只是族人無望的等待裏一件消遣的想法。沒有目的、沒有結果、代價是她重新回到楚國,親手了結楚憑岚的性命。
她選擇離開,就是想同過去的事情做個了斷。
既然無緣無份無情無愛,何苦要糾纏在深宮之中。
可是幕恩現在讓她回到痛苦的開始,去締造新的痛苦。她想不明白。可是身邊的所有人一次次告訴她,只要殺了楚憑岚——一切就會結束。
真的會結束嗎?
她的沉默讓少年首領陷入了煩躁,齊國的人不停地催促,時間已經不多了!
如果她連一只死去的羊都不敢碰,她怎麽可能有機會接近楚憑岚,殺了他再功成身退?
她這樣去楚國,只會斷送了自己的命。
他的眸子劃過陰鸷的暗色,突然起身在她的驚呼聲中握着她的手拿着匕首劃過整只羊的腹部。
像錦緞破裂,聲音卻更厚重些。
因為擠壓,內髒和血肉争相恐後地湧了出來。
羊的肋骨被擊斷,碎片崩裂出來。
“不論殺的是羊還是人,都很容易。”
看着呆在原地的美人他捧起她的臉,溫柔地就像在說愛語:“只要你想。”
挽禾沒有說話,她看着那一地的狼藉。
她琥珀色的眸子凝了霧,可是好像無論如何也墜不出淚滴。
就在幕恩的耐心即将耗盡時,她問:
“殺了他之後這麽多血。我該怎麽辦?”
少年哈哈大笑起來,染着鮮血的手輕輕撩開她額前的碎發,在那瑩白色的肌膚上留下詭異的痕跡。
他親吻她蓬亂的烏發:“你最好用被子捂住。”
幕恩興奮地就像個孩子,翻來覆去地說着他的計劃。少年首領答應美人會讓她用挽禾的身份回去。
刺殺帝王,是昭國的仇怨——絕不涉及陳家。
她點點頭說:知道了。
那一晚,部落中的幾個孩子來找她玩,首領告訴他們挽禾姐姐一個人太孤單了,叫他們就來陪她。
挽禾看着他們天真爛漫的笑臉,也跟着笑了。
大家一起坐在篝火旁,看着天上無垠的黑幕和點綴在其中璀璨的星星。他們拍着手唱着昭國人十幾年未曾改變的童謠。
只是今夜明明無雨,
枕邊的帕子卻濕了。
入夏後開始重新修建中宮,可是內宮都知道聖上病了。
病的嚴重。
他有時整夜整夜地不能安寝,每到黎明時就會點起燈坐在桌案旁處理白日因着無法休息而耽擱的奏折。
從第一聲知了嗡鳴後又是苦夏寝食難安,他瘦去了太多,遠遠看去就像是被黑色錦袍籠罩在其中的骨架。
只是他自己似乎并不在意,所以看起來更加憔悴幾分。
淑妃娘娘有次遠遠瞧見了一眼,召來太醫院院首是問:“皇上的身子難道你們就是這麽照料的嗎?”
年邁的醫者嘆了口氣:“娘娘息怒。”
他似乎只會說這一句話,低着頭諾諾。
“本宮就不信天下都是皇上的,難道找不到好藥?”
在宮中呆久了,淑妃身上再也看不出曾經屬于丫鬟“平兒”的影子。可是那焦躁的性子倒還是可以窺見一二。
聖上沒有後嗣,國本未曾穩固,這種時候一旦出了亂子整個天下都會陷入風雨飄搖的境遇。
這不是個人喜惡便能定得失的時候。
“我問你,聖上生的到底是什麽病?”
她這句話出來,老者嘆了第二口氣:“心病。”
淑妃娘娘愣在了原地。
“臣開了最好的安神藥,這些東西先帝便用過,可是聖上不用。”
淑妃有些不可置信:“你是說……”
她心中隐隐有着不好的猜想,不想睡,是因為睡夢中有不想見到的人,還是因為連睡夢中也見不到思念的人,所以強迫自己清醒。
太醫搖了搖頭。
陛下的病,遠比娘娘想象中的嚴重許多。
帝王曾在深夜召他前來,說過一句話:“朕若是醒着,是不是就可以救下她。”
這個“她”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太醫知道皇後娘娘出事那日曾在深夜請過陛下三次,第一次被德慶公公攔下,說怕打擾聖上休息。
第二次、第三次都是聖上親口回絕。
旁觀者清,都能體會到娘娘該有多絕望,才會最終一把大火燒的什麽也沒能留下。
聖上冷落淑妃,不許人吊唁中宮,太醫原本以為是在記恨淑妃娘娘那夜當着阖宮衆人的面痛斥他三次未曾理會皇後娘娘的求救。
畢竟帝王不能有過,怎可能背負上逼死皇後的罪名。
可是那夜聖上的這一句話。
「若是醒着,是否可以救下她。」
短短幾個字讓太醫也深感其中幾乎将人逼瘋般的無奈。
明明字字不見悔,可是字字都是愧。
帝王那一夜并非睡着,而是清醒着在勤政殿處理奏章,清醒着回絕了她一次次求見的傳話。他清醒着知道愛人因自己離世,而他本有機會。
世上最悲不過四字:只差一步。
所以皇後娘娘走後的第二年,帝王再也不能入睡。
他清醒着從天黑等到天亮,每逢黎明時有片刻響動就要走到勤政殿的宮門口。他不需宮人陪着,只是獨自一人站在那。
德慶勸過。
帝王卻說:“只是擔心她在找我。”
男人的神色如此平靜,好像只是真的牽挂愛人的普通丈夫。
可是整座內宮都知道他的愛人死在尋庭元年,死在失去了他們的孩子、眼睜睜看着他另娶他人、親自為他上天祭臺之後的那個早春。
他本有機會道歉,他本有機會承認那不知何時起就藏在心底的愛。
可是只差一步。
于是他再也沒有機會說出口,再也沒有資格示于人前。
她曾經無比真摯地愛過一個冷漠的少年。陪着他從十歲到二十又三,陪着他走過籍籍無名的十三年,為他包紮、煮粥,在每一年的七夕等着他的到來。十三年裏,她守着小小的撥浪鼓,就像守護着微弱的光。
可是她到底沒有等到。
她在那一夜做的最後一件事是将東西好好地還了回來,就好像在說:「我珍視了許多年,從此就請你代為保管。」
她不是恨或者怨,因為若是如此她一定會将其付之一炬。
她只是……不想要了。
她把她的孤獨、受的苦、全部的愛和十三年的記憶送還給了他。于是這一次換他痛進了骨髓之中。
「陛下希望時光回溯?」
當初會占蔔算卦的妃嫔說過這樣一句話。
楚憑岚想,如果有機會再見到她,是否有機會重新開始。哪怕跪在她的身側再擡頭看看她的笑顏好。他再也不會嘲笑她傻,只知道苦等。
他想跟她說,求你再等等。
等到無情之人有情,等到無心之人痛心。
帝王點起燈,将咳嗽間溢出的鮮血随意地擦去。他聽見德慶在外面通傳:
“陳國公家的二小姐不知怎的,急着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