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我只是睡久了昏沉, 你們不用跟着。”
美人有些困擾地撐着頭,看着身後誠惶誠恐地圍着的一大群人。
明明只是随意出來四處看看,後面拿衣服的、拿扇子的站了好幾個, 都不知道她到底是會冷還是會熱。
她甜甜笑了下, 雖然無奈卻也知道這些人并非有意。
太監宮女們皆垂着頭, 不敢擡眼。聖上看陳姑娘的眼神連他們也面紅心跳, 怎麽敢輕易直視她的容貌。
他們這群人是尋庭一年的秋天才入宮,滿打滿算如今也不到一年的時間,不知為何聖上偏偏叫他們來照看陳姑娘。
暗地緊張,自然格外上心,所以處處更加留心。
“好了好了,不要跟着了,我去看看那兩只小鹿好不好?就只是去看一眼便回來。”
她推了推站的最近的宮女,對方怕碰到她, 慌忙後退。
小丫鬟擡頭看了眼夕陽, 其實鹿苑并不近,來回也許就要錯過宵禁的時間。
她剛想開口提醒,卻看到旁邊的同伴輕輕搖了搖頭。
——陳姑娘不知道這些, 聖上也不想讓她知道
他們這些人若是沒有眼色, 哪怕按照宮規做事也落不到什麽好。反而會被聖上記恨擾了姑娘的興致。
想開口的宮女名喚春芽,看到這個眼神後也多少明白了些, 連忙笑着說:“姑娘想去就去吧, 婢子們在此地候着。”
看到美人終于松了口氣輕快地跑遠, 春芽苦着臉不知該如何是好。
宮中規矩森嚴, 無論是後妃還是觐見的诰命夫人都要在天光未亮前随淑妃娘娘去給太後請安, 午膳過後才能踏足禦花園中, 天黑後就要下鑰、關火。
當年劉選侍初入宮不免孤單, 同沈昭儀說着說着話就錯過了天黑,被聖上罰了一個月俸祿外加半月的禁足。
“心中沒有尺度,哪裏伺候得好。”
淑妃娘娘是仁善,親自去了勤政殿求情。可是聖上直言并非故意降罪,只是規矩便是規矩,白紙黑字刻進去三分不容觸犯。
想到聖上未登基前在軍中領兵作戰,自然将這些定好的事看的格外重要。
春芽猶疑着是否要去禀明德慶公公。
畢竟剛入宮還在內務府做事時聽人說起過,就連先皇後小産才愈時都在跟着禮教嬷嬷學晨昏定省的規矩。
「陛下親口誇贊皇後娘娘懂事、識大體,堪為一國之母。」
教引姑姑提起曾經那位先皇後,面上是止不住的惋惜。
娘娘出身民間,本不習慣這宮中繁瑣複雜的規矩,可是為了陛下,她生生認真學着。到後來時,那細枝末節的規矩做的比一些在宮中十幾年的老人兒都齊全。
「這都是皇後娘娘太在意聖上的緣故。」
春芽當時有些疑惑,皇後娘娘如此用心是因為太在意陛下……那陛下呢?
她這話沒敢在人前問出來,今日卻隐隐約約有了答案。只因她遠遠見到了一路小跑前來的德慶公公。
“春芽姑娘。”
在宮中呼風喚雨覆手翻雲的禦前大總管客客氣氣地甩着拂塵彎腰,他對着這些普通宮人哪裏有過這樣親和的笑。
“聖上來的時候遇見月小姐了,兩個人一同去鹿苑。你們做事盡心聖上會知道,旁的無需考慮太多。”
——這便是委婉告訴他們,陳姑娘想做什麽都不要攔着,聖上知曉他們為難,不會在之後降罪。
春芽愣愣地點頭。
前幾日聖上體恤淑妃娘娘照顧楚斌殿下有勞,特意免了阖宮每日的晨昏定省。又說禦花園夏日最是好風景,宮中女眷若是常去走動才不浪費了這萬紫千紅。
明眼人都知道這些話是為了誰。
先皇後在意陛下,于是拖着病愈的身子也要恪守禮數。于是換來了一句稱贊:懂事,識大體。
陳姑娘,什麽規矩都不用知道,
不必懂事也不必識大體。
有人自然用大段大段冠冕堂皇的話掩飾了明目張膽的偏愛。
聖上……大抵是在乎美人到骨子裏,因此規矩就此作罷,凡事全憑心意。
她不知心中如何滋味,好像有些可憐那素未謀面又早逝的皇後娘娘。可是心中又知道自己哪裏用得着可憐主子。
皇上喜歡他們湖心水榭是好事,若是陳姑娘哪日封妃,他們這些做下人的也跟着水漲船高。德慶公公教訓的是,他們只需要做好份內,旁的不能想太多。
春芽拿着手中的帕子随意地擦着殿內桌上的青銅香爐,到底還是悶悶了些。
……
鹿苑。
因為聖上突然前來,馴獸的宮人慌忙點起了很多的燈,暖黃色照亮了大半的夜色,兩只鹿沒有被驚動,安安靜靜地卧在圍欄之中。
如今天氣漸漸寒涼下來,它們白色的背毛豐茂了不少,細細看去可以發現那些新長的絨毛在風中輕輕搖晃,
邺都不适合養鹿,聖上命人引了溫泉水在鹿苑下用來取暖。
它們被人為地、精心地、強行地留在了這裏。
“他們說我從前很喜歡這兩只鹿,可是我卻怎麽也記不起來了,就好像從未看過它們一樣。”她伸出手敲了敲頭,也沒有喪氣。
恢複記憶是遲早的事,她終有一日會知道她究竟來此地為了殺誰。
陳秉月趴在欄杆上看着那兩只漂亮的鹿笑,笑的格外天真爛漫。突然,她像是想起什麽一般回頭,
“其實陛下公事繁忙,不必每日過來的。”
宮中的禦廚做菜好吃,她修養的很好,整個人氣色都好了太多。面前的男人不知為何卻還總是憂心忡忡。
明明是陪她來看鹿,這個人卻絲毫也沒有看着那兩個小家夥,一直瞧着她看。
——就好像,他擔心一眨眼她就會消失不見
可是怎麽可能呢?遇到山匪已經是多罕見的事,如今人好好地在邺都,在宮城中怎麽可能會找不見。他只要想看,擡腿就可以過來找她。
男人不知她心中的困惑,皺了皺眉。
“你我自幼一起長大,叫陛下太過生分了。”
帝王沒有回答她為什麽日日都要來陪她的原因,反而挑剔起了美人的稱呼。陛下這個敬稱太過冰冷,将所有的過往一帶而過,好像回到了君臣之誼。
“那我該叫你什麽?”
這個問題将男人問住了,他突然陷入了沉默。
「楚憑岚,你別吓我。」
「楚憑岚,你疼不疼?」
「楚憑岚,你這次走要去多久呀?七夕前可以回來嗎?」
從前在國寺時,她一直直呼他的名字,不在乎他是否是皇子還是庶民。
登基之後她便改了稱呼,同那些人一樣,叫他陛下、聖上、皇帝。她變成了後妃之首,母儀天下的皇後娘娘。
她後來也叫過一次他的名字。
帶着哭腔和撕心裂肺的痛苦,她跪在那裏,「楚憑岚,求你殺了我。」
那是她最後一次叫他的名字,好像賭上了他們多年的情分,那些無望的真心徹徹底底地死去了。
「陛下,臣妾想回家。」
這是她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帝王不敢再回想,他輕輕擡眼對上了美人清澈的眸子,其中無知無覺地帶着淺淺的笑意,她真的只是在等一個答案。
我該叫你什麽?
男人的心不知怎的斷斷續續地抽痛起來,他站在身後的陰影中,用手摩挲着被風吹起的她的情絲。
“就叫楚憑岚吧。”和從前一樣。
“這樣不太好吧?你是皇帝了诶。”她有些苦惱。
美人輕輕鼓起腮,遠處的兩只鹿沉沉地睡着,今天并非是一個好時候,不能真切地看到活動的它們。
他看着她有些猶豫的神情,退了一步:“你若是擔心,有外人在時……可以叫陛下。”
“好。”她答應的幹脆,他卻看着她的笑臉別過了視線。
楚憑岚看着遠處被吹動的幡:“起風了,你還沒用晚膳吧。”
美人搖搖頭。
午後睡了太久,宮中的飯太過精致吃起來卻有些累。
帝王的喉結滾動了下,骨節分明的手撚動了下衣袍上的系帶,他一路未曾說話陪着她回到了湖心水榭。
”不如……我幫你煮份粥?”
“白粥嗎?”她疑惑地擡眼看去,卻看到他眸中的小心翼翼。
帝王長到如今的年歲從未給人洗手做過羹湯,更不要說煮粥這聽起來容易卻實則耗費心力的事。
他們來了膳房,管事的太監誠惶誠恐地叩頭見過,聖上和姑娘親自來此不知有何吩咐。
他跪的謹慎,卻聽見聖上輕描淡寫地說:“你們都下去吧。”
管事的心道,莫不是姑娘想為聖上親自下廚,而聖上竟然願意為了她親自到這庖廚之地……
他心中正在尋思琢磨,卻看到端起器皿的竟然是聖上。
他不敢再看,連忙推上門站在外面。
德慶公公正握着拂塵悠哉悠哉地站在不遠處,他連忙小跑着上去陪笑:“德慶公公好,您說這是怎麽了……”
德慶瞥了他一眼。
膳房的總管平日中是見不到陛下和各宮主子的,自然也無從得知其中密辛。
他翹着指頭在鼻尖蹭了下:“有些東西見過了就要學會忘,聖上做什麽是他老人家樂意,咱們可沒資格置喙。”
“是是是,您教訓的是。”
這碗粥到底煮了一個半時辰,第一次放少了水,米幹在鍋底。第二次放了太多的水,看着便沒有胃口。
男人皺眉将第二份粥也倒了下去。
“你幹什麽呀,明明能吃的……”美人有些心疼地站起來,看着鍋中殘存的痕跡。
“還是不夠好。”帝王的聲音有些悶。
等到第三份終于瞧着正常些他才緩緩勾了下唇角,轉身卻見到笑的開懷的她。
“你笑什麽?”
“我在笑你啊,其實無論怎樣只是一份宵夜而已,這次做不好還有下次……何必這樣精益求精呢?”
——只是覺得,每一份都應當是最好的。
這些話在他心裏過了一遍,卻沒有說出口。帝王随意地擦幹了手,在旁邊看着她喝下了第一口。
他沒有說話,卻從未移開視線。
“對了,既然我們青梅竹馬,那我們自幼都有什麽故事?”
“你多說些,也許我能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