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籠子搖搖晃晃, 外面層層纏繞的鎖鏈不斷撞在一起發出沉悶又短促的聲音。黑幕被重新遮起,因為移動偶爾透過斑斑駁駁的光暈。
陌生的氣味和并不熟悉的口音環繞着逼仄的空間。
她有些昏沉,但是又不敢睡去。
她盯着籠子角落中的一個破洞, 那裏露出外面變化的景象, 也是日光唯一的來源。沒有吃任何東西, 也沒有水喝, 她被晃的有些惡心。
突然,唯一的光束消失了。
原來那處小洞在籠子的底部,一旦落地便會被徹底遮蓋。
周身安靜下來,她能夠感受到氣味的不同,從混亂的場景去到了一個……房間。
「她被賣了。」
這個念頭并不難想,美人輕輕眨了眨眼,不知怎的她竟一點也不慌張害怕。
“你們先下去。”
“是。”
嘈雜的腳步也離去了。
說話的人聲音有些熟悉,但是她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唯一知道的, 是此人并非是方才開口買下她的人。
風落城的城主推脫有事便先行離開, 林奇站在籠子的旁邊,握着劍的手都在輕輕顫抖。
在“周王爺”将籠中景象示于衆人眼前時,林奇親眼所見聖上手中的青銅酒盞險些開裂化為齑粉。
無人知曉他那一刻在想什麽。
死去一年的皇後娘娘為何出現在邊疆的苦寒之地, 又為何被作為昭國的奴隸賣到這風落城?
林奇心中的問題揮之不去, 可是到底他更怕的——
是世上真的有那般像她的女子。
無論是他還是陛下,都無法承受失而複得又得而複失的打擊。
從春日開始, 年富力強的帝王便徹夜無法入睡, 從入夜起便守在勤政殿前陪伴着被困住的亡魂。原本在戰馬上威風凜凜的男人吐在帕子上的血讓人忍不住懷疑是否将五髒六腑都揉碎了倒出來。
淑妃娘娘帶着楚斌殿下跪在殿中, 龍體康健事關國本, 求聖上為楚國江山考慮。
可是聖上随意地劃着朱批, 将折子合上後讓德慶欽敬地将他們送出去。
「無礙, 無非是見她的日子早了些。」
連太醫院的院首都親口告訴林奇「心死無藥。一切還系在陛下自己身上。」
林奇想勸可是不知勸些什麽, 于是拖到了他們收好了灰燼前往西北。從動身的前一日起,聖上的神色便好了不少,完全不似在內宮中的模樣。
林奇知道,那把大火帶來的沉疴困住的是兩個人。
她不願被困在紫禁城中,于是用漫天的紅決絕離開,此後聖上今生除去國事外唯一的心願便是送皇後娘娘歸鄉。
青年将軍向前看去,方才買下奴隸後聖上還能夠繼續和風落城城主談笑風生,好像只是一位身世顯赫的欽差不惜重金買下了合心意的美人。
可是林奇知道,帝王的背影很直,一動也未曾動過。
有人拿了鑰匙來恭敬地拉開了黑幕,他們措不及防同籠中的美人對上了視線,光照在她的方向讓她不受控制地迷起眼來。
從前在邺都時,旁人總進言勸谏挽禾娘娘該放寬心多吃些才好,他不以為然,皇後之位養尊處優,他覺得她好的很。
可是今日一見,不知是分別了太久還是他十幾年來第一次如此認真地端詳她的容顏。她應該多吃些,下巴太尖臉太小,手上也應該多一點肉,這樣脆弱的人該如何度過漫長的冬日。
她瘦了,額頭還綁着染血的紗布,所有的指縫中還殘存着粉色的血。
美人像一只跑出家門受了傷的貓。
漂亮的皮毛沾染了暫時的灰燼,可是難掩其中被嬌養着的貴氣。
她不應該在這裏,不應該出現在風落城肮髒拍賣場的鐵籠中。她應該用黃金和翠玉供養,堆在她的腳下随意的取玩。
帝王身側的手漸漸收緊,林奇知道對方此刻心中壓抑着滔天的怒火。
就在林奇以為陛下會立刻召集親軍封鎖此地時,美人哭了。
——有人說淺色眸子的人畏光,她此刻确實落下一滴淚。
那滴淚透明清澈,從微紅的眼角緩緩劃過她的臉側。
這滴淚于她而言只是生理自然的反應,可是落在別人眼中就像是割開心髒的刀子。攪的整個人都不能安生。他眼中只剩下那滴淚,也只有那滴淚。
來不及細想究竟是誰将她帶到了這裏,又讓她受了這樣的苦楚。
男人的聲音很嘶啞,像是苦苦壓抑着什麽:“對不起,我……”他想說什麽,但是在看到她空白神情的一瞬間收住了聲音。
帝王終于意識到了事情的差錯。
她太安靜了,安靜的詭異。
時隔一年的重逢,她的眼中沒有欣喜和從前的傾慕,可是更沒有本該可入骨髓的恐懼或是恨意。
她只是乖巧地縮在籠子的角落,帶着一絲迷茫和探究打量着面前的人。
——好奇。
她不認識他了。
這樣的認識讓他突然變得無比焦慮,他想過一萬種她可能會有的反應,可是卻偏偏沒有想到過她……不認識他了。
他突然捏碎了杯盞:“查,去查他們做了什麽!”
男人的聲音中壓抑着憤怒,他的指節用力到泛白。林奇吓得不敢說話,看着他的神色越來越陰沉。
「她忘記他了」
這樣的想法是如此的荒謬可笑。
她怎麽可能忘?
他們在國寺一起度過了十三年,他登基後她便是唯一的皇後,她還有過他們的孩子……難道十五年的愛與恨就能這樣被輕易地抹去。
就在氣氛安靜到連林奇都覺得窒息時,美人說話了。
她的聲音很輕,帶着一些缱绻的尾音:“你很難過?”
楚憑岚被問住了,他為什麽會難過,為什麽要難過。他明明應該開心,應該抱起她轉一個圈,告訴她自己終于意識到她的好,想和她厮守終生。
未曾見面的日子裏有打好腹稿的千言萬語,那些愧疚和思念像數不清的線團一樣将他裹挾在其中,他對着記憶中的人一次次訴說。
他寧願她此刻沖上來流着淚質問,亦或是摔了東西打罵。
她決絕離開,将所有的回憶與痛苦留給他獨自承受,如今又幹脆地同前塵往事做了了斷。
她連一句歉意都未曾聽到,就要棄他而去麽。
帝王好像很憤怒,又好像無力悲傷至極——楚憑岚向前一步握住欄杆,對上了她清澈又純粹的眸子。
裏面幹幹淨淨地映出他的倒影,完整的、清晰的。
可是既不愛,也無恨。
“你認識我?”之前的問題沒有得到答案,可是眼前的人卻好像哭了一般讓人悲傷,美人又輕輕問了一句。
楚憑岚僵住了,林奇已經出去,他艱澀開口:“只是覺得,你很像一位故人。”
美人有些腼腆:“也許我就是,可是我摔到了頭,什麽都不記得了……”
她似乎有些抱歉地抿了下唇,擡眼看他。
楚憑岚沒有說話。
他聽見林奇在外面詢問着拍賣場的人,他們說在裏風落城三百裏的地方撿到了她,她一個人昏倒在大漠中,朝着此處的方向。
“你還記得,你為什麽要回來嗎?”楚憑岚鬼使神差地問。
美人有些怔愣。
“……好像是要去邺都找一個人。”殺了他。
後半句她謹慎地沒有說出口,她未曾失憶前也許是個殺手,不要說出來吓到了他。
“什麽人?”男人的聲音更啞了。
她在提起邺都和找人的時候眼中有着光亮,這似乎對她而言很重要,連失去記憶也未曾全然忘記。
“只記得是位了不得的大人物,”她搖搖頭,有些失落地垂下眼,“其餘什麽都不記得了。”
她沒有注意到面前人幾乎要化成實質的悲傷。
“對了,你問了這麽多……卻還沒有告訴我,我是誰?”
楚憑岚被她問住了。
她是誰?
她在國寺是神女,又做過短短一年的太子妃,後來成了皇後,現在是宗廟祠堂中的一個牌位。
她被皇帝傷透了心,厭倦了冷漠無情的皇宮,于是決定葬身于大火。
她和我相識十五年,我早在不知不覺間愛上了她。
她是我的妻子,我歉疚的愛人。
你是她,你叫挽禾。
這些話已經到了嘴邊,卻無論如何也沒能說出口。他的腦海中突然響起了另一種聲音,越來越刺耳。
「她忘記了一切,什麽都不記得」
籠中的美人看着他無知無覺時流下的淚,她有些困惑地向前爬了一點,擡起手隔着籠子用袖口的紗為他擦去眼淚。
“不哭不哭,眼淚是珍珠。”
她的眸子中只有關切和好奇,沒有沉重得不到答複的愛,也沒有絕望沒有盡頭的恨。
就像是一張白紙。
楚憑岚愣住,心底的聲音越來越響。
而此時她還在認真又專注地等待着他的答複,如此的信任,就好像……他說什麽她都會相信。
“你是陳秉月。”
“楚國陳家唯一的嫡女。”
“我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一年前你弟弟去封地時路遇山匪和你失了音訊,如今能再見到你真是…三生之幸。”
他和陳家找了許久,這才在邊關的風落城找到被賣到此處的她。
陳秉月坐在原地,有些疑惑,但是接受了這個說法。
“那你是誰?”
“我是楚憑岚,楚國的君王。”
美人點點頭,既然是楚國的君王那一定認識她要殺的人,也許跟他走可以更快地完成那個目标。
男人捏着鑰匙打開了牢籠,擁抱他失而複得的愛人。
帝王好像沒有看到林奇回來後站在遠處的震驚,眼底有着讓人驚慌的瘋狂。這是上蒼給他重新開始的機會。
我們都忘記那些絕望的記憶和苦悶的過往,遠離所有的陰謀和仇恨。
這一次換我給你完美的故事,我們再相愛。
好嗎?
作者有話說:
失憶的精髓不在于給他們和好的契機,而在于讓做錯事的人以為自己有了彌補的機會。輾轉于謊言帶來的片刻沉淪和永無休止的惶恐之中,在幻想的盡頭被戳破僞裝。後媽的目标不僅是虐其體膚,還是殺人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