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水牢

十一年倏忽而過。

微風吹過湖面,吹響了小舟上懸着的風鈴。風鈴随風正叮當作響,卻被一只纖細的手一把握住,從而暫時失聲。

不遠處另一條小舟上的黝黑少年見狀,便一邊向這邊劃來一邊高聲沖這邊道:“喬姐,有煩心事啊?”

纖纖細手松開了風鈴,理了下鬓邊碎發。這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女,額間有一顆小紅痣。她雖然穿着粗布麻衣,但眉宇間自有一股子與生俱來的貴氣,還有一股子莫名的陰鸷。她看向遠方,頗有些不耐煩地回應着少年的話:“我有煩心事也不是一兩天的了。”

“思嫁咯?”少年一臉了然的表情,眼裏仿佛寫着兩個字“我懂”。

“思嫁你個頭啊!”少年沒想到迎來的會是少女劈頭蓋臉的一句粗話,他雖沒防備,卻也沒有驚訝。小漁村的姑娘大抵都如此,能下水捕魚,自然也可以和男人拼粗話。

少年咂了咂嘴,道:“如此粗魯,怕是嫁不出去了!”說罷,便一撐篙子,遠去了。

少女一愣,随即沖着他背影冷笑道:“小芋頭,等到了岸上,你看姑奶奶我怎麽收拾你!”

“你來啊!我還怕你不成!”那個小名叫小芋頭的少年的聲音從遠處悠悠傳來,少女聽了後只是嘆了口氣,依舊坐下來想她的煩心事。不過她的煩心事并不是小芋頭所說的“嫁出去”,而是“逃出去”。

雲夏湖,于周邊其他漁民而言是糧倉,于她而言卻是監獄。

她還記得十一年前她在水牢中醒來的場景,四面皆是高牆,一面向內高牆上豎着鐵欄杆,其餘的只有一個小窗子流出些許的陽光。牆角裏有個巴掌大的小坑,看起來應該是用作茅坑的。她渾身因為血污而顯得髒兮兮的,右手還被拴上了一條粗重的鐵鏈與高牆上最高處的鐵鈎相連。一個身着宮服的侍女站在高處的欄杆外,低頭看着她,道:“二公主,奴婢思麗,是王後娘娘差來服侍你的。”

“你…”

未等她話說完,那名叫思麗的侍女便自顧自地笑了起來,口中卻連連道歉:“對不起啊小姑娘,奴婢忘了,王上剛剛宣布,二公主病逝。楚國如今沒有二公主了。”思麗蹲下來,笑盈盈地看着不忿的她,柔聲道:“小姑娘,你還記得你娘麽?”

“你想說什麽?”

“你肯定是記得了,我也記得。你額間的紅楓印和她的一模一樣。”思麗笑了笑,道:“當年她可是王上面前的紅人啊,我搶着去服侍她,結果她不知怎地突然發了瘋病,竟然在衆人面前罵我,害得我被王後娘娘發配到冷宮去服侍先王的那些瘋婆子…你說,我該不該記得你娘?該不該好好回報她?”說罷,便笑開了花。

從此她便在水牢裏度過了暗無天日的三年。每日裏,思麗只給她扔一點殘羹剩飯,動不動還站在高處拿石頭砸她、在她熟睡時朝她潑尿…有時,思麗只顧着和那些獄卒厮混,幾天幾夜不管她也是有的。她這時雖然會餓肚子,可也反而會慶幸那賤人沒有再來折磨她。

就這麽過了三年,她再也撐不住了。那年她十歲,她倒在了陰暗的水牢裏。思麗嚷着要給她洗澡,拿剛開的水去潑她,見她沒反應,才知道她死了。

獄卒拿長矛鈎起拴着她手的鐵鏈,順着鐵鏈将她撈了上來,就如當初送她進去一樣。她渾身髒臭,最邋遢的獄卒都不願意碰她,最後只得用鐵鏈将她拖了出去。雲夏湖的水牢建在湖心的小洲上,枯水期時小洲露出湖面,豐水期時便只有牢。此時正是枯水期,獄卒們檢查完她的屍體後便把她扔在了沙洲上,把鐵鏈的鑰匙交給思麗,便回去喝酒了。。

思麗一臉厭惡地看着她,道:“真晦氣,這麽容易就死了。”說着,便用鑰匙解開了鐵鏈,要把她踢進湖裏。誰知鐵鏈剛解開,她便翻身坐起,一下子撲倒了思麗,拼盡全力将思麗死死地壓在身下。

她再一次活過來了。只是這一次,可不是那麽容易打發的。

她一口咬上思麗的脖頸,如野獸一般野蠻而血腥,硬生生咬斷了思麗的咽喉。剛活過來的人,就如同初生的生命,充滿了生機與活力,但這生命身上仍帶着将死之人的氣息,拼死掙紮。

鮮血噴湧在她臉上,思麗“嗚嗚”的叫聲漸漸變小。她松了口,筋疲力竭地癱在了沙洲上。她從未想過自己會以這樣的方式活下來,如禽獸一般,滿心裏都是最殘暴的想法。

她坐了起來,用湖水洗了臉,露出了她本來的面容。她額頭上白白淨淨的,什麽也沒有,但她并未覺得有何不對。獄卒飲酒的聲音傳入她耳,她坐在地上想了許久,又踉踉跄跄地走回了大牢。獄卒們早就如平日裏一般喝的爛醉。她冷笑着,找了繩子将獄卒綁縛在柱子上,然後便随手拿出了一把刀。

她舉起刀,一道明晃晃的光閃過。

“小丫頭,且慢。”一個蒼老深沉的聲音響起,她的手停在半空中,那一刀終究沒有砍下。

“你是誰?”她警惕地問道。她數過了,牢房裏七個獄卒都在這了。

“這水牢裏可不止你一個犯人,還有我。”聲音自大牢另一陰暗的角落傳來。她握緊了手裏的刀,謹慎地循着聲音找去。那個深沉的聲音繼續道:“我聽見了武器出鞘的聲音,你想殺了他們?哈哈,這可不是個好主意,也不是個小丫頭應當做的事情。”

“你在哪?”

“戊字號牢房。”

“我不識字。”她一邊疾行,一邊同那神秘的聲音交談。

“你從大堂的樓梯往下走,左手邊最深處的那間牢房就是了。你可別告訴我你分不清左右。”那人說着,哈哈笑了幾聲。

她這才仔細打量這個水牢。整個水牢呈“凹”字形,共有兩層,一樓是牢房,二樓是獄卒起居的地方,因此整個大牢的入口在二樓。獄卒通常從二樓進入,然後順着樓梯而下,下到一半時樓梯便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木板搭的平地。獄卒走上這平地,迎面而來的便是鐵欄杆,鐵欄杆下便是高牆,獄卒可以站在鐵欄杆外高高在上地看着腳下的犯人。一樓沒有任何出入口,連個樓梯都沒有。獄卒通常是将犯人一只手拴上鐵鏈,然後打開鐵欄杆的門,将犯人吊下去,然後再将鐵鏈另一頭固定在鐵鈎上,等到犯人死了再用同樣的方法将他撈上來。一樓左右兩邊各有五個牢房,按照天幹的順序編號,甲乙丙丁戊在一邊,己庚辛壬癸在一邊。她之前住的便是癸字號。

她循着那人的指引來到了戊字號牢房,向下看去,只見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動了一下,露出了點白。她仔細一看,才認出那是一個人的眼白。這個人比她還髒,已經髒到看不出人形了。

“老爺爺,你是誰?”她蹲了下來開口問道。這個人的聲音蒼老深沉,應該是個老頭。

“老爺爺?”底下那人聽了似乎非常驚訝,“你說我是老爺爺?”

“不是嗎?”

“你說是就是吧。”那人嘆了口氣,又念叨着,“我都成老爺爺了。”

“你再不說你是誰,我可就走了。”她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着底下那人。

“老爺爺叫宋清,在這被關了十年了。”宋清笑了笑,露出一口黃牙,道:“我是被公孫簡關在這的,就是你那個爹,你的事我聽獄卒閑談的時候說過。我是他的威脅,但同時我也可以幫他牽制吳虛梓,所以我就到了這了。來這水牢裏的人大多是我這樣的,威脅大但價值也大,不能讓我死,只好瞎折騰。”吳虛梓,是楚國當前的丞相。

“小丫頭,給老爺爺送點吃的吧,我也兩三天沒吃東西了,這些個獄卒啊一點也不盡責。不過這也不能怪他們,在我之前,這裏已有五十年沒有犯人進來了。他們也都是那些落魄家族的子弟主動來這裏當獄卒的,從來沒有接受過正統的訓練,只想着這裏月錢多就來了,雖然太過隔絕了些,也不能有家室,但這些個獄卒還真有法子,從街上買來□□陪他們睡,直到你那個侍女來這才好些…”這宋清約摸着是好久沒和人說過話了,一下子說個不停。但她卻不喜歡聽,便忙忙的上了樓拿了個烤雞和一壺酒下來,順着繩子撈起牢房裏送飯用的籃子,将吃食放進籃子,又送了下去。

“好好好,小丫頭,我好久沒開過葷了。诶,對了,小丫頭,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

她仔細想了想,道:“我叫姜喬。”

“嗯?不是公孫麽?”

“我恨公孫家。” 姜喬咬着牙說出了這幾個字。

宋清吃東西的嘴停了一下,笑道:“巧了巧了,我最恨的也是公孫家。”

姜喬仔細想了想,覺得不對,便變了臉冷笑道:“你叫我來是想讓我把你放出來吧?如果你方才就讓我放你出來我興許已經放了,但現在不會了。”

“為什麽?”宋清大啃了一口雞腿,嘴裏含含糊糊地問道。

“你把我當做公孫家的人,你恨公孫家的人,你叫我過來肯定沒安好心。我若放了你,豈不是自找麻煩。”她說着,狠狠地用刀敲打着鐵欄杆。

“小丫頭心眼還挺多,戾氣也忒重,”宋清咽下去口中的肉,喝了一口酒,道:“且不說我宋清不會對小孩子下手,就憑你一個的力量也放不出我的,”他指了指自己的腿又指了指挂鎖鏈的鐵鈎,“腿早就被打斷了,那鐵鈎也早就和鐵鏈打在了一起。我這輩子都出不了這個牢籠了,除非将我的手砍斷,可這是我的右手,我的左手已是殘疾,再沒了右手,我該如何寫字作畫呢?”

“那…”姜喬疑惑不解地看着宋清。宋清喝了口酒,慢悠悠地道:“我叫你來,是告訴你要認清現實,進了水牢的人,是出不去的。雲夏湖周邊漁民中不乏官府眼線,雲夏湖稍有異動他們就會去上報官府。這些獄卒中也有一個是專門負責與官府聯絡的,就是那個姓張的臉上有胎記的後生,每旬都會劃着這小洲上唯一的小船去岸上找湖陽令報告情況或領取用度。周圍漁民認識這船,也認識常劃這船的人,你若殺了他們再劃船出去,不出兩個時辰官府就知道了。官府對這裏的看管看似松散,只有這零星的幾個獄卒,可你若真想從這裏逃出去,難上加難。你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成功越獄?說書的都不敢這麽說!你運氣好,詐死出了這間鐵牢房,可你運氣卻又不好,你永遠無法逃出楚國官府的手掌心。”

“我憑什麽相信你?”姜喬略微放下了戒心,但仍謹慎地問道。

宋清笑了笑,舉起了自己的左手,讓姜喬看了個明白:那手上只剩下了大拇指和小指!姜喬不由得驚駭,只聽宋清雲淡風輕地道:“我被關押十年,不可能一點擺脫牢獄的法子都沒想出來。我曾逃出去過三次,每次被抓回來後都丢了一根手指,最後一次還讓人打斷了腿,烙死了鐵鏈的鎖眼和鐵鈎。我這輩子都出不去了。”

“難道就坐以待斃不成?”姜喬有些發怒。樓上好像有獄卒酒醒了,開始驚慌地大罵。姜喬向上看了一眼,又不耐煩地低下了頭,問宋清道:“你說怎麽辦?”

“小丫頭,你可曾聽說過馭人之道?”

姜喬搖了搖頭。宋清見狀不由得長舒了一口氣,道:“長話短說,就是把這些獄卒變成你自己的人。他們沒什麽志氣,沒什麽膽量,也沒什麽本事,成天混日子,是最好控制的了。我聽說過你娘的身份,你可以利用巫族祭司之女的身份去恐吓一下他們,讓他們怕你卻又不敢輕舉妄動,他們便不敢怎樣了。”

姜喬瞥了一眼樓上那群正嗷嗷亂叫的獄卒,搖頭道:“他們下賤卑鄙,我不想要這樣的人。”

“馭人之道,便是要讓所有人皆可為你所用,無論是卑鄙還是高尚。”

“真好。”姜喬想了想,決定按照宋清說的做,轉身便往樓上走,走了一半又想起了什麽折了回來,蹲下微笑着看着宋清,道:“老爺爺,我是不是也中了你的馭人之道了?”

宋清哈哈一笑,道:“孺子可教也。”說着,又飲了一口酒,笑着說:“記得控制好他們後,讓他們來給我洗個澡,我就心滿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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