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馮律
幾只水鴨游過,驚擾了姜喬的思緒。她擡起頭,将自己從八年前的回憶中掙脫出來,靜了靜心。她這次下水并不是如同小芋頭一般來打漁的,而是去老地方繼續忽悠那些獄卒的。
八年前,她虛張聲勢了一番,果然就吓住了那幫子獄卒。她告訴那些獄卒自己給他們下了巫族人人都會的毒咒,無法可解,除非她每月都來為這些獄卒施法。那些獄卒成天沉迷于酒色之中,身體本來就不大好,聽她這一說更是覺得自己時日無多,更何況眼前這小丫頭剛剛死而複生,實在是容不得不信。于是那些獄卒就開始畢恭畢敬地對待姜喬,為求多活幾年他們凡事都聽姜喬的,但也有不能讓姜喬随心所欲的:姜喬不能離開雲夏湖超過十五裏,且每月初一必須回到雲夏湖水牢。
姜喬權衡一番終究是答應了,并且自那以後僅因意外違約了一次,她去了湖陽城東,超出了十五裏的範圍…但姜喬也不是白答應這兩條的,她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她不想再在這水牢裏多待一刻。
獄卒們自然是答應了。從那以後,雲夏湖邊那個偏僻的村子裏多了一個深沉的漁家姑娘。
今日正是七月初一。
又不知行了多久,那個熟悉的陰森的建築映入眼簾。如今是豐水期,沙洲已不見蹤影,只有一個臺階可以立腳。姜喬把船拴在臺階邊的木樁上,然後便上了臺階進了樓。一進樓便是一個獄卒趕着來問好,姜喬輕輕“嗯”了一聲,便自己去尋了戊字號牢房。
牢房裏,一個頭發灰白的老者正在寫字。牢房已被收拾地幹淨整潔,也增了些桌椅書具床榻之類的東西。老者的手腕上挂着一個鐵環,鐵環上懸着一節斷了的鐵鏈。這老者正是宋清。
當年姜喬收服了那些獄卒之後,本要放宋清出來。可宋清執意不肯,說什麽住慣了不想再折騰,就算出了牢房也出不了雲夏湖。姜喬無法,只好命人給他置辦了些新的家具書具,買了幹淨的衣服,熔斷了鐵鏈,還吩咐那些獄卒要好生服侍宋清。
姜喬打開了牢房的門,放下了木梯,從木梯爬下,到了地面便順手将梯子放倒在地。她坐到宋清身側,看宋清正在修改地圖,便開口問道:“宋伯伯,你這是在做什麽?”她起初一直叫宋清“老爺爺”,可宋清嫌棄她叫老了,便命她改為“伯伯”。
宋清也不擡眼,仍是拿着筆在那塗塗抹抹,道:“聽小張說,上個月,楊國吞了馮國的東山三郡。”姜喬看向地圖,只見位于地圖正中間的馮國被添了一道紅筆割接開來,東山以東的地界全部失守,歸了馮國東邊的楊國。
宋清停了筆,看着身側的姜喬,含笑問道:“你看出了什麽?”
“馮國真慘。”姜喬笑着道。
宋清有些失望,悄悄翻了個白眼,道:“是啊,丢了三郡,當然慘了。”
“是,這也慘,但我不是說這個,”姜喬用手指了指馮國,道:“你看它和中原所有大國皆有接壤,強敵環伺,沒一個是省油的燈。”
宋清聽了,方眉眼含笑,繼續問道:“可它占據中原沃土,有最适宜耕種的平原,更是來往商賈必經之交通要道,不知多少人羨慕呢。”
“正是如此,才惹人眼饞。這麽大塊肥肉,誰不想收入囊中?更何況這裏全是平原,只有東邊東山、西南的大荒山、西北的馮水作為屏障,這些屏障一破,馮國便無險可守,敵軍便可長驅直入。占據了一塊注定守不住的寶地,真是慘。”
“那你再看看楊國?”宋清捋着胡子,笑眯眯地問着姜喬。
姜喬看了看,道:“只怕跟馮國是半斤八兩。同樣是地處中原,同樣沃土,也同樣是塊肥肉,就是險峻比馮國多了些,不至像馮國那般丢了邊境就無險可守。”
“那楊國為何要去攻打馮國呢?于楊國而言,自己尚且岌岌可危,吞了馮國反而是累贅啊!而且兩國半斤八兩,楊國去打馮國,必然也是勞心勞力,要吃苦頭的。”宋清又問。
姜喬聽了,不禁凝眉苦想,想了半晌還是搖了搖頭。宋清微微一笑,道:“因為各國都盯着這塊肥肉,卻又不知這塊肥肉到底幾斤幾兩。這時候找一個自己知道根底的小尾巴去試一試,總比不知道的好。”
“楊國是受了別國的指使?哪一國呢?”姜喬問。
宋清微微笑着,用手指了指楊國的上方。姜喬順着看去,只見一個“燕”字蓋在上頭。燕國是北方強國,和馮、楊兩國都有接壤,但和馮國接壤地方不多,只有馮國東北角;但燕國和楊國則不同,燕國幾乎包住了楊國的北邊和東邊,可以說楊國的一舉一動會牽扯到燕國。
“楊國弱小,很早之前便依附于燕國,如燕國的一個郡縣一般。燕國對楊國知根知底,讓楊國去試試深淺,是為燕國吞并馮國做準備。”宋清講着,便看向姜喬,微笑道:“你說說,後面會怎樣?”
姜喬剛要說話,就聽一個獄卒來報:“姑娘,湖上漂着一個人,看衣服像是個別國顯貴,要不要撈他上來?”
“漂着的多半死了,不管這閑事也好。”宋清拿起酒杯抿了一口。
姜喬想了想,道:“撈上來。等我去瞧瞧。”獄卒應聲而去。姜喬回頭沖宋清道:“宋伯伯,那我先去看看,待會再回來陪你。”說着,便起身要走。
“小丫頭,”宋清叫住了她,笑吟吟地道:“別抱希望。”
姜喬的身形頓了一頓,仍是出去了。
宋清不由得嘆了口氣。這小丫頭的心思他太明白了,她想出去,可憑她自己的力量永遠無法逃出這牢籠。別國的顯貴?于她而言,便是可以利用的階梯。
姓張的獄卒把那人用漁網撈上了船,帶回了水牢裏。這人還有微弱的呼吸,獄卒檢查後說這應當是被打昏後掉到水裏的。那張牢頭水性最好,經驗也最豐富,給那人簡單地處理了一下鼻中的淤泥,又讓那人吐出了不少水。張牢頭對姜喬說:“這人幸虧是先暈了再掉進水裏的,因此沒有掙紮,也沒有嗆太多水;此時正是盛夏,這人衣服是絲織的,也單薄,他還抓着個竹子,因此漂在了水上,沒有沉下去。”
姜喬站在外間,遠遠地朝裏看了一眼,隐約見應是個年輕的公子,便問張牢頭道:“可能知道他來歷?”張牢頭道:“他手裏一直緊緊抓着個竹杖,挺奇怪的,不知道是什麽東西。身上東西倒不多,不過都不是一般人能用的,有塊白玉佩挺特別的,不知道有沒有用。”說着,就呈上了那竹杖和那白玉佩。姜喬瞧了一瞧,只見那竹杖上還懸着些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她自然也不認得,便拿去請教宋清了。
宋清一看那竹杖,便笑了,對姜喬笑說:“你撿到寶了。”說着,便指給她看,道:“只是個竹杖倒不稀奇,但若是綴上牦牛尾,便稀奇了。”姜喬不解。宋清哈哈一笑,輕拍了下她腦袋,道:“小丫頭,一般使節就是這個模樣啊!”姜喬一驚,還未說話,只見宋清又拿起了那玉佩來瞧。姜喬不敢出聲,只聽宋清道:“這玉佩,是馮國的玩意。”
“怎麽看出來的?”
“玉佩是白的,馮國尚白;面上刻着麋鹿,是馮國的祥獸。傳說馮國先祖狩獵之時受傷,曾為麋鹿所救,馮國先祖便将麋鹿定為他們的祥獸。不過這些都是騙人的,實際上就是因為馮國盛産麋鹿,而馮國人又特別喜歡這玩意。”宋清說着,放下了玉佩,道:“不過這也不能證明他就是馮國人,因為各國常有使者往來,互相送些本國的物件也是有的。”
姜喬想了想,道:“等他醒來我再問他吧。”說着,便起身道:“趁他未醒,我要帶他回湖畔的茅草屋。如此可行麽?”
“還是那句話,別抱希望。”
“為何?”她有些不服氣。
“因為正常人是不會冒着風險帶你走的。”
“我不告訴他我的身份還不行麽?”姜喬低了頭,有些不忍,道:“我總要試一試的,我可不想…把這輩子都浪費在牢裏。”說罷,扭頭便走。
宋清看着她離去的背影搖搖頭嘆了口氣:這丫頭,聰明是聰明,就是太心急了。
天還未亮之時,姜喬已載着那人回到了雲夏湖畔的小木屋裏。她費勁地把那人拖到了自己簡陋的床上,剛要去做些吃食,就聽到有人在窗外笑嘻嘻地道:“昨還說你思嫁,今兒就帶了個人回來。”姜喬聽了長舒一口氣,接着便順手抄起了個魚叉回身一指,正對小芋頭道:“再胡說,小心我戳爛你的嘴。”小芋頭撇了撇嘴,道:“兇巴巴的,”然後扔過一個小袋子,道:“我叔爺讓我給你的,他說昨兒你抱怨家裏沒米了,特地讓我一早給你送來,雖不多,但夠你吃兩天了。”
姜喬收了魚叉,撿起地上的米袋,低了頭道:“替我謝謝李伯。”
小芋頭也有些不好意思,道:“沒事了,你一個人讨生活也不容易。”說罷,便轉身離去。
姜喬微微颔首不知在想些什麽,回過神來後便去竈上用這米熬了一鍋粥,又去外邊收了衣服,收拾一下自己這個破爛的小木屋。忙活了一通後回到屋裏,稀飯也好了。她拿出了兩個陶碗,舀了一碗,就要端到床邊,卻發現床上那個青年公子已經醒了,正睜着那桃花眼淺笑着看着她。他看起來仍是沒有精神,虛弱的很。
姜喬一邊将那碗放在床邊的小幾上,一邊問道:“公子何時醒的?”
那人強撐着坐了起來,道:“姑娘收衣服時。”
“公子剛醒,想必餓得很,先喝了這碗粥吧。我這裏簡陋,實在是委屈公子了。”說着,她便把粥遞給了那人。
那人接過了粥,輕輕一笑,道:“多謝姑娘了。只是,還請姑娘告知,此地何處,如今何時,在下又是如何到這裏的?”
姜喬道:“公子先把飯用了,用完便一一告知。”
兩人吃完飯後,姜喬洗了碗,便把自己之前編好的話都說了出來。她說她打漁時見他漂在水上,本以為是個死人,後來聽他嗆了一口水才知他還活着,便把他撈起帶回了這裏,絕口不提水牢之事。
她将那使節和玉佩還有他其它的随身物品都放在了他眼前,道:“公子,我撈你起來時你身上只有這些東西,看看可少了些什麽?”那人只是抓過了使節和玉佩放在自己跟前,微微笑道:“多謝姑娘了。”
那人收了玉佩,又緊緊抓着使節,問姜喬道:“姜姑娘方才說此地是雲夏湖畔,敢問此地距湖陽城還有多遠?”湖陽城,楚國國都。
“不遠,也就不到十五裏路。”
“那如今是什麽日子?”
“七月初二。”
“哎呀,誤事了!”
“怎麽了?”姜喬故作驚訝,“公子可是有什麽急事?”
那人只是搖了搖頭,卻不肯說。
姜喬作出小心翼翼地模樣,試探地道:“看公子打扮,不像是尋常人家,想必來湖陽也有重要的事情辦。不知公子尊姓大名?要做何事?或許,我可以幫得上忙。”
那人聽了,仔細打量了下姜喬。只見她雖穿着粗布麻衣,但掩不住眉眼間的那股子慧黠。
“她或許真的能幫到我,只可惜出身低微,這些事情注定了插不上手。”他尋思了一番,開口道:“姑娘,我要做的事可沒有那麽簡單。”
“怎麽了?”
“我是馮國武安侯馮章之子,馮國來楚的使臣,馮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