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一
“真走了?”
“嗯。”
一夜之間,人去樓空。倒好像之前的繁華盛景都是幻影一般,時點一到,做了一枕黃粱大夢,僅留下一間四面透風的大宅邸。傅薪榮只收拾了金銀細軟,桌椅家什都仍好端端地擺在原地,連後廚裏頭都還堆着昨夜的鍋碗瓢盆。
葉瀾江甩了甩手上的地契道:“門楣蒙羞,千夫所指……與這些比起來,抱病稱恙,從此默默于江湖,豈非好得太多。”他頓了頓道,“你這是什麽惋惜的神情?……這老烏龜也非池中之物,指不定過幾年便換個名字又卷土重來。”
施棋搖搖頭道:“去武場看看。”
葉瀾江道了聲好。
施棋将傅明睿的屍首從地道裏扛了出來,又去傅薪榮的書房裏抱了一疊武功笈冊,同他的屍身堆在一起,點了一把明火。
這生在黑暗裏長在黑暗裏的人,到死後終于能化在火光中。他們終歸沒将傅家逼上絕路。傅明昭始終對當年争執失手一事耿耿于懷,否則也沒有葉瀾江這計策的得逞了。瓦解人心的也正是人心,又如何叫人真的忍心捅下手。
火燃盡,就成了一蓬飛灰。所有的偏執啊,矛盾啊,愛或是恨,就在這方寸之間,随風而去。
施棋又歇息了幾天,覺得精神恢複得差不多,就想着去郊外茶鋪瞧上一瞧。幾月之間連遭突變,他的整個心境狀況,都與之前大大的不同的了。傅薪榮撤了對他的控訴,往純陽宮的誣告也以他的一紙言罪書而告終。這原本是件大大可喜的事情,施棋卻覺得心中也不過爾爾,雖有淡淡歡喜,卻不足以歡欣雀躍。相形之下,這件事端能這般和平兩散,反而更叫他心中寬慰。尋找當初殺了茶鋪老板的兇手一事,也更接近一個标志完成的句點,再也不似之前重要了。
倒是幹躺了幾天,身上居然長了幾兩肉。到活蹦亂跳上路時,又覺得自己拔高了些。葉瀾江對此的點評也很簡單:多吃多睡,沒甚麽不好;本來就站的很挺了。
沒有催命符貼在身後,兩個曾經都潦倒過的人也都富足了,就一路閑逛過去。找到鋪子沒甚麽費力氣,施棋和這裏熟悉得很,茶鋪又在驿館不遠處一個三岔道口旁邊,十分顯眼。沒想到的卻是茶鋪門口來來往往,車馬逡巡,顯然仍是人氣不菲。施棋有些訝異,他原以為這鋪子出了許大一件命案,大抵不會再有人盤下了;卻沒想到不僅有人接手了這兇地,還将生意操持得紅紅火火。他與葉瀾江稍微一商量,就決定先進去坐上一會,且先看看這茶鋪的新掌櫃是何模樣,再作打算。
兩人走進鋪子,當時就有小二上來迎接,請他倆到桌旁就座,轉身又拿了手巾同菜牌過來,笑容可掬,十足一副要做好生意的樣子的殷勤模樣。葉瀾江要了幾個冷碟,又要了壺龍井。店內看起來亦是一派太平,往來皆是過站的商旅與行路人,連身負刀劍的江湖客都不算多,實在只是間經營得妥帖得體的茶鋪子,再找不出不妥之處。
面上看起來沒有問題,施棋就直截了當喊了小二問道,掌櫃的是否在鋪中,能否請出一見?小二一口應下,還滿拍着胸脯說掌櫃的極好說話,待他進去通報一聲便成了。這小二探頭鑽進後場,卻遲遲不見回來,活活叫他倆等了半個時辰。一壺茶添了兩次水,小二終于又小跑着回來了,卻仍只是他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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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跑到葉瀾江與施棋的桌前,低頭道:“兩位爺久等了。我家掌櫃,咳,不知怎的,今兒有些古怪……執意不願出來。”他邊說又邊掏出一封信來,看着葉瀾江道:“她叫我把這封信交給那位年紀大些的客官……”
葉瀾江神色一凜,伸手将信接過,看也不看,揣進懷裏。那小二有些八卦性子,忍不住追問道:“這位客官,您是否識得我家掌櫃呀?不如我再進去勸勸她……”
葉瀾江道:“不必了。走吧。”
施棋不明就裏,想一會再問不遲,也跟着出了鋪子。
走了十幾丈地,葉瀾江終于将那封信拿出來,拽在手中抖了開來。他看得很快,幾乎是一目十行地将箋紙掃了一遍。他面色沉着,似乎信中內容盡數已被他料到——丢棄之時卻遲疑了許久。
施棋騎着馬跟在後面看着葉瀾江無比謹慎地将信紙同信封一起粉身碎骨,忽然調轉了馬頭往茶鋪奔了回去。葉瀾江卻沒有發現。他扔掉了信,信卻仍在他的心裏。他回過神時施棋早已跑的沒影了,地上草垛中隐隐約約還能辨出一行馬蹄印。葉瀾江皺皺眉,遲疑了一會,還是決定先自己回傅家大宅去。
施棋到日暮西沉的時候才回來。他在書房中找到了葉瀾江。葉瀾江随随便便地坐在茶幾前的雲錦墊子上,閉着雙目,看似是睡過去了。施棋看他周身若隐若現有白氣蒸騰,心知葉瀾江是在打坐,不敢驚動,就在一旁等着。
這實在有些無聊,施棋就開始收拾包裹。他去廳裏拿了些自己買回來的果子卷進包裹裏,又點了點身上的碎銀,最後又去拿了把油紙傘放在身邊以防外頭下雨。他悉悉索索在房間裏折騰了大半天,葉瀾江已睜開了眼,他看了看施棋,道:“你做什麽?”
他以為施棋回了茶鋪見了那位掌櫃,定要說些什麽,卻不想施棋提了提手上那個布包道:“出來太久,淨忘了已過中元節。我下午四處逛了一逛,原來今天是東西兩市最後一天擺燈花……”
葉瀾江道:“……我沒興趣,你自己去吧。”
施棋碰了個毫無轉圜餘地的釘子,依舊不氣不餒再接再厲:“我聽說最後一日河上還會放煙火,漂亮得緊……”
葉瀾江心中有些好笑,這是當哄小孩兒呢?口中仍是不松道:“我已說過,沒興趣。”
施棋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突然往前走了兩步用力将葉瀾江拉了起來。他拖着葉瀾江的手腕,神色認真道:“……就當陪我去。”
他虔誠,幼稚,真摯又坦白地吐露出了自己的念頭,說完卻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沒敢等葉瀾江回答,就拽着他快步向門外走去。葉瀾江心中倒是當真對這些熱鬧擁擠的場合能避則避,畢竟再壯美的盛景,終也是要謝敗的;再可人的盛宴,也躲不過人散曲終,多少都可有可無。可施棋幾次三番一懇求,他就心裏一軟,還是不忍心拒絕,只好跟上去,午後的信件亦被抛到了腦後。他瞧施棋雖故作端然大步走在前頭,卻連回頭看一眼也是不敢,忍不住還是起了笑意,心想就由他去吧,幾歲的孩子,能鬧出什麽名堂來呢。
施棋熟門熟路地帶着他抄過林中小道,跟着城口的人潮擠進城中。
葉瀾江突然停了下來。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施棋直覺有異,半驚半疑地慢慢轉身過去。葉瀾江的雙目遠眺着他身後綿延幾十裏長街的長明燈火,鋪天蓋地的光華正籠了他們一身。他的白發染上一層琥珀琉璃,連泠然的神色亦變得游移而怔忡。施棋不知他怎麽了,卻又隐隐覺得這柔軟的沉默不該被打擾,于是他往回走了兩步,站到葉瀾江身前,伸出手去晃了晃。
葉瀾江的目光收了回來。朱紅妍黃的火光跳動在施棋的眉梢眼角,奪目得絕不輸于他身後的花燭與星光。他的眼神如此年輕,無所畏懼地映着長明街的輝煌燈火,也映着五光十色的瑰麗紅塵。生澀的,勇敢的,莽撞的,和燃燒着的……
如墜夢中,如夢初醒。
葉瀾江顫了顫眼簾,回過神來。但他似乎又并非如往日裏那般清明。他的唇角彎起來,看着施棋輕描淡寫地笑了一笑。
施棋連想都沒來得及想,他的腦子白了一瞬,就貼到了葉瀾江的唇上,而後馬上警醒過來,倒退了三步,大張着眼睛連連搖手,險些撞翻一串游人。
葉瀾江卻沒作出任何反應。他仍是那副染着三分怔忡的惘然神色,道:“你不是要看燈麽,走吧。”
施棋連連應聲,只是心中窘迫,再不敢擠得太近了。
幸而燈火綿延,人潮湧動,都只雀躍地望向前方,不曾有人注意到這一段停止的時光。
二
月寒江清夜沉沉,美人一笑千黃金,垂羅舞縠揚哀音。
郢中白雪且莫吟,子夜吳歌動君心。
星星點點的燈火從夜空中隕落,在河上綻放暖橙色的花朵。亡者的節日,亦是生人的慶典,既存敬畏傷懷之情,也不拂了看熱鬧的玩心。道觀廟宇争先恐後紮起兩三層樓高的祭壇同牌坊,神仙魍魉敲鑼打鼓吆喝香火。小孩兒纏着爹娘要買奇巧的面人同粗劣的面具,及笄的少女提着圓滾滾的白兔燈籠,拿團扇掩着口笑游伴套不回一只滑稽的木偶人。河上走着富麗的官船,橋上便擠着喜笑顏開的布衣百姓。河燈甫一走遠,曼妙的絲竹便悄悄潛出來,歌樓妓館上亮起缱绻暧昧的薄紅,酒香卷挾着若有若無的唱腔悄然彌漫。
夜的辰光已到了,而酒不過才正至酣時。魂靈的祭禮已過去,接下來是僅屬于人的歡愉。
“還如流水曲,日晚棹歌清。”
葉瀾江拿指扣着船舷,輕輕唱了一句。他不再那麽像遺世獨立的劍客,反而自在地融進了這盛世夜闌之中。或者這才是他的本來模樣,因此再會之時,才分外恍惚。
忽夢少年事,夢也未定需閉着眼睛。一條畫舫逐水而下,漂過水湄側畔千盞光華。直至槳聲退了燈影昏沉,夢裏的人才悠悠醒轉。葉瀾江看了看施棋,他依舊是清明的喜悅,何來如此多的無用思擾?他不該回到這裏,流逝的時節不應被驚擾,再回頭也不過是徒添迷惘;而這一切生機蓬勃的景象,都該屬于施棋。
他定會有個美好的将來,葉瀾江想。他應該有。至于他自己,怎樣也不會差太多。當年的公案,便就這樣塵封起來,又有甚麽關系?他們都已沉默了這許多年,萬事都好好的;若再提起,誰能知道又會驚起什麽樣的麻煩?他是一時沖動,落入了這不該陷入的夢裏,如今既醒覺了,便不該繼續。來這一趟,就當幫着施棋解決個大麻煩,也并不算白跑。
“此事既了,我便回江南去罷了。”
夢醒了,該當作個告別。歸途之中,葉瀾江踩着月光投下的樹影,平靜道。
他午間對茶鋪掌櫃的信件十分上心,現在卻絕口不提,前後反應如此不同,未免有些異樣。施棋先是略吃了一驚,還是裝着不知道,只說事情并未真正了結,是否有什麽特殊的緣由。
葉瀾江沉吟了許久,才道:“……世間諸事,類若飄萍,不過白駒過隙而已。榮華富貴,終有煙散之時,美眷柔情,亦逃不過挫骨揚灰之日。”他放慢了些腳步,霜雪似的月光流離一肩,凝成森寒的薄冰,“如眼下這城池中榮光無上的玉瓦金殿,亦或是純陽宮那般的世外玄境……”葉瀾江笑一聲道,“終有一日,同歸天地之間。縱如日月星辰這些狀若永不消泯的事物……也不過是一時的永恒。早一分晚一分的告別,卻當真不必計較。”
既是如此,你見到劍舞圖譜之時,又為何動容,為何手底留情放傅家父子一條生路,又為何……
施棋沖口而出道:“你唬不住我。你瞧這青銅娃娃……”
他手忙腳亂地将那個青銅娃娃從劍穗上解下,拎到葉瀾江面前:“扶霜師姐說,你第二次入冢之前,專門給她打了一只小娃娃!你連這件事都記得,說的什麽不計較……”
葉瀾江面不改色,道:“記不記得,卻也與事無礙。”
施棋眼睛一亮,搶白道:“你既這樣說,告別與否,卻也沒什麽差別呀?”
“假若這一切對你來說當真不曾有過差別,那我做些什麽,尋或不尋,都不會真正妨礙到你。”
“那麽多流連幾日市井街巷,多食些人間煙火,又或者加個我……不過彷如滄海添一粟,天地落一羽,又有什麽可計較的?”
這就叫蹬鼻子上臉不饒人。
“……我說不過你。”葉瀾江搖搖頭道,“随便吧。”
當真是死乞白賴地把葉瀾江拖住了。事後一想,施棋險些被自己吓着,這哪還是對武林前輩說話的态度!但細想一想,燈會之時,他滿腦子稀裏糊塗的,似乎早已做了更不合時宜的事,只是葉瀾江當時沒作任何反應,事後也絕口不提,游玩之時态度亦無二致,倒叫整件事越發的不真實。之後他又擔心葉瀾江真個掉頭走掉,起了一番神神叨叨的争執,完全将這事抛在腦後,直到回了傅家大宅才将它拾掇起來想了一想。
這一想不要緊,橫豎別的都記不清楚了,只記得他一回頭,看到的葉瀾江的那張面孔。他仿佛多年不曾歸鄉的旅人,又像是于荒野邊陲征戰數十載的老将——而下一刻他就要踏上闊別太久的那片土地了。懷念,期許,還有些踟蹰……大約是一種關乎時間與歲月的柔軟與哀傷。而他似是為這疲倦的憂愁所吸引……那,那也不必那樣做啊!而且葉瀾江竟不制止他,也是給晃花了眼嗎……
施棋越想越不妥越想臉越紅,輾轉反側迷糊了一夜,天一亮就跳起來出門了。雖然是面上尴尬挂不住想躲一躲葉瀾江,也确實是有正經的事情要去辦。
他又去茶水鋪找那掌櫃的。
如今他已将圖譜上的故事補全了。起初是一對年輕的戀人,和一支當時還未曾被記錄下來的舞譜。然後是不為人知的誤會,陰錯陽差這樣司空見慣的戲碼。傷心欲絕的女子嫁給他人後,那俠客才得以孑然一身地逃回中原……他們沒再相見,直到那女子的女兒五歲那一年,因了她的莽撞與無知,才給他們制造出了本不該發生的相會。之後種種變故,家破人亡,不提也便罷了。當年的桃花枝再尋不得,當年的女孩兒都長成了豆蔻年華的模樣,可是那已過去了的故事啊,卻仍沒人敢去面對它真正的終點。
盤下這茶鋪的掌櫃,叫做程止英,如今她還比施棋小三歲呢——從她的身上全然瞧不出她的母親是一位多麽傾國傾城的名伶,她反而更像個初涉江湖的女飛賊些。她看着施棋道:“你說那只劍舞圖卷,定是我娘繡的。我去七秀坊打聽過,知道我走之後,她進了宮作音律教師,這圖卷是她有意流傳出來的,我查了許久,絕不會有誤。……她……她總是這樣的。你瞧,我便是查那圖卷的線索,最後查到這間茶鋪,可不是又遇到了你和葉大哥?”
她搖搖頭道:“不到最要緊的時候,你永遠都猜不到——她的心裏到底埋着多少感情?……說含蓄也好,說不争也罷……而我,到最近幾年,才明白過來。可……當年負氣出走,只想着離家要越遠越好,如今卻……我爹已殁了,她在一年半前辭了宮中職務,沒回七秀坊,也未曾知會家中親戚……當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總算我不再那麽混蛋,卻已尋不到她了……”
她跟施棋道:“你得幫着我找她——葉大哥也必須見一見她。他撕了我的信,難道卻不是放不下?”
施棋點點頭。
這位讓葉瀾江挂懷了半生的女子,最後用這樣一種奇妙的方式,将自己再也無法抒出胸臆的,壓抑了幾十年的深情,昭告給了整片江湖。然而俠客只看見劍法,謀士只瞧見紛争,政客只觑見名利……最終看見她的心的,天下也不過這寥寥幾個,真正愛她之人。
他的心中忽然一片寧靜。無論葉瀾江的态度如何,再見面時還會否再起波瀾,甚至于他自己那份尚且理不清頭緒的感情……這段往事都不該在沉默裏無疾而終。
三
葉瀾江自然知道這茶鋪的掌櫃是什麽人,而施棋在打什麽主意,他大約也能猜到個四五分。但當施棋當真查出了個子醜寅卯,還來找他收拾包裹打點行李時,他仍是難以避免地有些抵觸。
“嵯峨嶺上朝雲觀……”施棋仿佛沒看到他的臉色,一派欣喜地抓着程止英寫給他的信箋讀着。她已先尋過去了,葉瀾江這一邊,當然也只能叫施棋來試試。
葉瀾江瞥了他一眼,道:“你鬼鬼祟祟,就是在管這些不相幹的?”
施棋無辜道:“你當真不去麽……我和阿英可費了許多心血,聽說山上的景致,倒也是很不錯的。”
葉瀾江有些無可奈何,他放低了些聲音道:“是程止英這丫頭的意思……?”
施棋小聲道:“……不。我的。她只是想找到娘……我卻……”
有些替你放不下,但這話怎麽說的出口?他的臉色一忽兒青青白白,十分不好看。葉瀾江從未這樣直截了當地給過他難堪——但這并不重要。他忽然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像是平地裏生出來的一個異類,恨不得能将自己變小,再變小,縮到地板縫裏,然後嗖溜一下滑出大門,奪路而逃。但他沒有動。葉瀾江也沒有。葉瀾江眨了眨眼睛,站起身取了外袍,補救似的用一種和緩的口吻道:“不說這個。你走了一天,我去街上買些吃的。”
他又避過了這個話題,仍是沒應他。一關乎到自己的事就格外無情些,這大概也是一種難得的天賦。
施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難過也不是接招也不是。那紙薄薄的書信不知不覺給他擰出了五個指印,這還不是最糟的。葉瀾江轉過來笑着拍拍他示意他進屋時,他擡手将那信捏成了一束鹹菜。葉瀾江的笑意褪去了一點兒,他似是想說些什麽,但最終還是咽了回去。
“等我一會。”他說。
門在施棋的身後碰地關上。他不耐煩的将那信箋揉成一團,甩在地上。
他自己都覺得有些可笑,他怎麽總在把與葉瀾江的從前相關的信物弄個一塌糊塗啊?每一次起事的都是他,最後把一切毀屍滅跡的人還是他。葉瀾江是柔軟的一團棉絮,一池不見底的深水,每一回他以為可以聽見回響之時,得到的卻永遠是無聲無息的沉默。
他站了很久,最後還是把那張信箋拾起來,重新攤開展平。
雖然皺了折了,字跡卻還是辨得清的。
葉瀾江已回來了。他瞧見施棋,只是和顏悅色地問了一句:“怎麽還杵在這兒?”
話撂下了,他就自顧自往前走。施棋伸手一把扣住他的肩膀,葉瀾江轉過身,正正地看着他。他嘆口氣,道:“這樣想讓我去嗎?”
施棋道:“和阿英沒關系。”
葉瀾江點點頭,沒說話。
施棋道:“……她只是想找到娘,我……我想的是另一件事。”
葉瀾江的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說話。他也沒有移開視線,仍是正視着施棋的臉龐。
施棋幾乎有些感激于他的認真了。他戰栗着道:“……我……我可能……很奇怪,我好像有點……我想是……”
是……是什麽呢?他說不出口,葉瀾江卻什麽也沒說。他等了他很久。
他沒有拂袖而去,也沒有無動于衷。所有他想到的可能性,都沒有發生。
葉瀾江仍是站在那,一字一字地道:“……我想,我大概有些明白。或者,比你還明白些。”
施棋渾身又冷又熱。他的感情還未曾有個明晰的形狀,就已熊熊地燃燒起來;但葉瀾江呢?他的神情依然平靜,他又不再言語了。他也許就要再一次沉入深深的水底,聽不見石子的回音。但他沉得住氣,葉瀾江還沒有走,還擋在他的面前,他們的聯系還并未到此結束。他一聲不吭,沉默地等待着。有些滑稽,他想,該不會就這樣面面相觑地傻站一宿吧?
當然不會。
葉瀾江伸手捉着他的下颌,又露出了那稍微帶着困惑的神色。他略略偏了偏腦袋,上前還了他一個吻。和月前那一晚一樣——那個籠罩在燈花與煙火之間,浮世绮夢一般的夜晚。
當時吻的人先害了羞,這一次換成了被吻的人。
好像一把篝火忽然将他從腳到頭活生生燒了一遍!幸而忽然起了敲門聲,施棋如蒙大赦一般撲去應門,諾諾應聲地迎了葉瀾江叫來的蔬食進門,一一接過呈在桌上。葉瀾江就順手分了碗碟筷著,想剛才那幕其實好笑得緊,但想一想,終歸還是感觸多些,笑意老早給忘得幹幹淨淨了,這會才記起來。大概自己入了戲,縱是無聊也作了有詩意。
他點到為止,施棋見好就收。方才的争執忽然就被他倆連帶一齊抛到了腦後,一頓飯溫馨體己的氣氛弄得施棋過了兩個時辰才想起來這一樁事由。
“葉……瀾江。”他還是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三個字吐的誠惶誠恐,簡直差一些就要山呼萬歲了。
“我……我還是再問一次罷。程夫人如今住在嵯峨嶺上一處叫做朝雲觀的道觀之中……”
“你瞧……這麽多年,這麽長的路,你當真不去見她一面?”
葉瀾江這回一點兒不氣,他心平氣和道:“見又如何?不見又如何?”
施棋道:“照我看,且當給十幾年的枯坐,找個理由罷了。”
葉瀾江望了望窗外檐角的月亮,長笑了一聲道:“找個理由!”
“真個是好理由。”他說。
撿日不如撞日,第二天立刻出發。只是走到半山腰後天陰得可怕,他倆只得找了半山一間寺院暫且栖息,才剛踏入院門,鵝毛大雪已紛紛揚揚揮灑而下,真正是一山有四季,轉眼就從秋入了冬。這下可好,他二人給堵在山腰,不上不下,哪裏也去不得了。葉瀾江道一聲得,就準備回去再睡個回籠覺,他等了十一年,并不差個一兩日的。施棋跟着他懊喪地回了屋,又想起什麽似的奔出門去,葉瀾江想他就沒攔住過施棋,那麽就由他去吧——就眼睜睜地看着他沖進了幕天席地的蒼白裏。
半日之後雪人施棋回來了,扔給不事生産驕奢逸樂的葉瀾江一壇不知從哪忽悠來的鋪着雪的凍酒壇子,就拉着他往外沖。葉瀾江已習慣了他這有一陣沒一陣的所謂風雅興致,從善如流地牽馬上路,忍不住嘆一聲千慘萬慘,苦的都是這兩匹馬。施棋帶着他在風雪裏一路狂奔,繞着山道往回走了好幾裏地,終于肯停下來了。這地方似有幾座前朝的墓葬,方才來的路上曾瞥過一眼。只是施棋帶他來這裏,卻有什麽可瞧的呢?
一擡眼,他便看到了。
亂碑後之後長着幾叢梅樹,開的俱是猩紅色的花朵,怒放在漫天亂舞的白色雪絮中,一蓬蓬一朵朵,仿佛皎白綢緞上綻染的血花。亦或是幾星冶豔的火色,被點燃在倔擰的寒冰裏。時候還不到,這山裏居然生出了這樣的奇景,葉瀾江想,這大約是這一年最早的梅花。
“就這個?”葉瀾江笑道。
“就這個!”施棋看着山包上的花,喊了一聲。
“好。”葉瀾江莞爾。
雪在燒。燒刀子,燒起的酒精,将冰淩蒸成茫茫的水汽。劍挽花。花開花落春去冬回,花葬在凍土深處,白骨碎成漫天的霜雪。鬥轉星移,年月輾轉,從流水江南到北國肅蕭,從三春景盛到數九隆冬……
小鏡湖畔綠楊灣裏的千瓣新桃,灑了一天一地的猩紅花雨,銷落在他的心上。
這場山間的雪,足足下了兩天兩夜。
雪停了以後他倆總算成功去了朝雲觀,峭壁一路走高,半尺深的積雪裏只留下了他倆深深的腳印。五更起來正午才到觀口,不過陪着葉瀾江在雪裏站了那麽半柱香,施棋也沒怨言,自在旁邊繞來繞去的看景致。
後來廟中出來一個小丫鬟,請他們進觀喝杯熱茶,但葉瀾江卻只是笑了笑,就請她回去了。
他待了那麽多年,走了這許多路,竟只是在山門外站了一盞茶的時間。
他伫立了半晌,又和施棋一道回城裏去。僅只松針杉柏在身後落了一襟雪粉。
《白駒》——完——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