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25
有一次早上來上學,應雪打開書桌蓋子的時候竟然看到兩條毛毛蟲。
應雪登時吓得尖叫起來,臉都白了。
我連忙幫她把毛毛蟲捉了去扔到垃圾桶裏。
應雪帶着哭聲問,“是誰幹的?我要去找老師。”
當然這種事找老師也是沒用的,老師最多安慰一番,在班上訓斥下這種欺負同學恐吓女生的不良行為,但是要找出是誰幹的是件挺難的事,何況那個年紀的男孩子本來就調皮搗蛋,管也管不住。
垃圾桶一般放在最後一排,我扔了毛毛蟲回來,正好看到阿凡對着我冷笑。
放學的時候,我沒有和應雪一起走,我在回阿凡家的路上攔下了他。
我問他,是不是他在應雪的書桌裏放了毛毛蟲。
阿凡看着我,問我憑什麽這麽說。
我也沒有正面回答他,我其實也不确定,只是莫名其妙憑直覺覺得是阿凡幹的,只有他才會做那麽無聊的事。
我只愣頭愣腦的說了一句阿凡你真是不夠兄弟,做了也不告訴我。
阿凡用很鄙夷的眼光看着我,說那你有把我當兄弟嗎?然後一把推開我,說你丫給我滾開。你這種人要給我做兄弟我還嫌棄呢。
就算從前阿凡再怎麽惡作劇我也沒有覺得他那樣讨厭過我,那時候我真的很難過,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麽。也許我當初我應該申請和他做同桌?不過後來想起來只覺得阿凡早熟,怎麽那麽小的時候說話就像個十幾歲的小痞子。
因為這件事,我和阿凡一個月的時間沒有說話,見了面就像仇人。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媽媽帶我去顏伯母家吃飯,吃飯的時候顏伯母問我,“怎麽最近總不來顏伯母家吃飯呀?是不是長大了就不喜歡吃顏伯母做的菜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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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裏想着顏伯母做的菜這麽好吃我怎麽會不喜歡吃呢。還沒等我開口,阿凡在旁邊冷不防插一句,“蕭然現在有女朋友了。哪有時間來我們家。都忙着陪他女朋友去了。”
我立刻臉紅了,急忙争辯道,“你亂說什麽。我才沒有呢。”
顏伯母卻是笑起來,“喲,我們家蕭然就有女朋友啦。還會害羞了呢。阿凡你也得加把勁呀。到時候說不定是蕭然先娶媳婦回家了。”
當年阿凡就一個扭頭,“我才不會要什麽女朋友,就會哭。麻煩死了。只有蕭然這樣子才喜歡和扭扭捏捏的女孩子玩在一起。”
我不知道為什麽聽到阿凡這樣說會覺得很難受。明明我們之前那麽要好的,他總是把我喜歡吃的菜留給我,我也把他喜歡吃的菜夾給他,那時候顏伯母還說別人家的兩個小孩在一起都是搶菜吃,只有我們家的小孩那麽懂事。
我和應雪之間本來就沒有什麽,最多是玩得親近點,她是長得好看,小孩子喜歡長得好的東西本來也沒什麽錯,只是被大家起哄呀,鬧呀,好像真有那麽回事似的,小孩子總需要點玩樂的東西。
以後大凡應雪遇到什麽問題,同學都起哄要我去幫忙,甚至她上課她回答不出的問題大家都要我幫忙解答,我其實并不喜歡這樣,可是實在被鬧得沒有辦法。
剛開始的時候阿凡還會在後面看我幾眼,目光中充滿了鄙夷,到後來,已經完全當做沒有我存在了。
在這些鋪天蓋地的流言中,我和應雪只做了一個學期的同桌,後來放寒假回來又要換位置了,我和應雪就座得很遠很遠了。
不過我和阿凡在整個小學都沒有坐成同桌,雖然那時候我們幾乎是長得完全一樣高。
26
四年級的除夕,我是在阿凡家度過的。
那年冬天下大雪。
一夜之間使萬物銀裝素裹。
早上越來越不想起床,一天一天的盼着寒假的來臨。
可是寒假果真來了的時候,我卻更加的不開心。
因為那一年,媽媽找到了新的意中人,就是我的後爸,并且于年底舉行了婚禮。
按禮法,媽媽要去那位伯伯家過年的,媽媽要帶我一起去,可是我不想去。
外婆家又離得很遠,媽媽于是把我留在了顏伯母家。
我一直把顏伯母當做親人,可畢竟不是真的親人。
在這樣的時候,難免生出寄人籬下之感。
除夕那一天,顏伯母做了很多菜,酸菜扣肉,水煮活魚,粉皮炖雞,竹筍臘肉。
我和阿凡各坐桌子的一頭,顏伯母坐中間,因為是春節,阿凡常年在外做生意的父親也回來了。
他們是難得的全家團聚,合家歡樂,我卻是無家可歸,寄人籬下。
我默默吃完飯,又假裝很開心地和他們一起看春節聯歡晚會。
十二點的時候,外面放起煙火。
十幾年前,煙火是稀有的東西,紅紅綠綠,綻放在天上,一年難得看到一兩次,顏伯母說,“阿凡,蕭然,快出去看煙火吧。”
樓下的人家在放鞭炮,噼噼啪啪的聲音鬧騰得不得了。
我站在陽臺上,冷風一陣陣吹過來,吹得到處煙霧缭繞。我擡頭看天上的煙花。小時候看一次煙花很難得,若在平日都興奮得不得了,可是那天,想到如今連母親都另嫁作他人婦,都可以遺棄我,心裏就很難受,覺得自己是在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地熬下去,熬過這人人團圓的春節。
黑暗中,我看到阿凡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那時候四目相對,若是長大以後,可以把這種感覺形諸于筆端,真叫心靈相通,充塞天地間。
可是在當時,我立刻就逃開了,不知道是被人偷看到還是不好意思,我慌忙避開。
後來阿凡說,那時候忽然覺得我是一個需要被憐惜的人。而他,想給我足夠的憐惜,讓我不要再露出那樣的表情。
27
我在深夜撫摸着阿凡的手臂,好瘦!比我記憶裏瘦好多,在分開的這些年,真不知他是怎樣虐待自己的。我還摸到了針管的痕跡,深深淺淺,一個又一個洞口。我心裏更加痛起來,當年他用這雙手,替我擋過多少的災難呀,替我撐起了年少時候一片多麽祥和的天地呀。
我一遍一遍細細撫摸着他的手臂,感受着皮膚下面那一點點極其微弱的血脈跳動的感覺,然後順着肘部往上,我摸到了一道刀疤。
那是小學六年級的時候他為我打架留下的疤痕。
我那時性格孤僻,每天只知學習,不懂為人處事,偶爾又表現得過分高傲,頗得罪了一些同學。
有一次中午上學,沿着一條狹窄破舊的小巷子往裏走,然後被兩個男孩子攔住,他們是班上出了名的壞學生,家裏沒有大人管,小小年紀就整天在外面混,他們把我攔在那裏,我當時吓壞了,一動不敢動。然後他們哈哈笑起來,罵我是沒有爸爸媽媽的孩子,是野孩子。不知為什麽,那時候的我有很強烈的自卑感,所以對他們這樣子的欺負無可奈何。我當時驚怒交加,緊緊咬着嘴唇,可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個時候我遠遠看到阿凡走過來了。
不過平常阿凡和他們的關系也不是很好,阿凡自有他的朋友,又或者阿凡也和我一樣沒有什麽朋友,那個時候我并不是很清楚。
我一邊聽着他們欺負我,一邊看着阿凡走過來,我真是很懦弱很自私很沒有出息,這個時候又希望阿凡能夠幫我。
可是我遠遠看到他并沒有什麽表情,一個人沿着牆角走,并不往這邊看一眼。
那個時候那麽小,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麽我在一剎那間明白了什麽是自尊。
我對着那兩個男孩說,“你讓開,我要從這裏過去。”
我本以為我說得這樣強硬,他們會讓開,可是他們卻笑得更加開心,更加肆無忌憚,“我們就不讓,你能怎麽樣?”
這個時候阿凡已經快走到我面前了。
我看了阿凡一眼,覺得自己這個樣子很丢臉,一定會更加讓他瞧不起。
我突然有種豁出去的感覺,一下子朝他們沖過去,想闖出一條路來。
六年級的男孩子,力氣其實已經很大了,何況他們是兩個人,一身蠻力,我根本不是對手。
那一剎那忽然覺得自己很孤獨,別人想對我怎樣就對我怎樣,而我自己完全沒有防禦的能力,這個世界讓我覺得不安全,我必須要學會保護自己。也許是從那以後,我喜歡上建築,我喜歡那種一點點建造一棟高樓,建造一座大橋的感覺,我要向那些曾欺負侮辱過的人證明,我所能掌控的力量。
而在當時,我實在無助。我唯一算親近的人除了母親其實只有顏伯母和阿凡,可是阿凡就在我旁邊卻眼睜睜看着不幫我,雖然那時候我們已經冷戰将近兩年,我心裏卻仍舊把他當做親近的人。
那種孤獨的感覺伴随了我很多年,直至今日我守在阿凡的床頭,手指觸摸着他日漸幹枯的身體,仍舊覺得如在十二歲那年,無比孤獨。
十二歲那年的中午,我以為這就是世界末日了,我以為人生不過是這一個中午而已,他們不會放我走,我只能孤獨地僵持着,直到生命的盡頭。
阿凡已經走到我身邊了,和我并排站着。
阿凡沒有看我,阿凡只對他們說,“你們給我讓開。”
小學的阿凡長得并不高大,雖然虎頭虎腦的,可是沒有威懾住兩個同齡男孩子的威力,他發育得慢,他是到初三畢業那年暑假才忽然長起來的,長高了,長開了,也長英俊了。
他們并沒有讓開,反而因為增加了敵人而更加興致高昂,一副熱血沸騰的樣子。
他們沖着阿凡喊,“你不是四班的那個阿凡嗎?這是我們和蕭然之間的事,我們就看不慣這小子怎麽着了,我們自己解決,你管什麽管?蕭然他一個沒爹生沒娘養的野孩子讓他平常那麽嚣張!”
我記得那時阿凡往前走一步,站在了我的面前把我擋在他的身後,C市夏季暴烈的太陽就這樣被他擋住了,我站在他的陰影裏,我看着他汗濕的頭發和後背,我聞着他身上的氣息,聽着他對那兩個壞孩子說,“郭小龍,田平安,你們tmd都給我住嘴!誰要是再敢說一句我就斃了他!”
孩子們心性其實都小,卻偏偏都很争強好勝,那時候大家都看多了港臺劉德華之類的警匪黑幫片,也想像那些影片裏一樣大打出手一次,展示展示威風。見阿凡目中無人的站在我身前了,又不是很強壯的樣子,郭小龍首先上前說,“就是不讓開,你能把我怎麽樣?!有種就放馬過來!”連語氣都模仿的當時古惑仔裏的角色。其實我後來努力回想,我實在是沒和他們結下什麽大梁子,不過是有一次收作業他們沒寫我如實上告了老師罷了,小孩子大概也不是專心想報複,只是生活太無聊了吧,偏偏又有我這麽一個把柄,便想來玩玩。
阿凡倒是很鎮定,這種處變不驚是他骨子裏的性格,他一邊護着我,一邊挑着眉對郭小龍兩個不屑的說道,“蕭然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管定了,你們想怎麽着?”
郭小龍兩個于是被阿凡的這種盛氣淩人給激起來了,跨前一步說,“嘿,沒想到你小子這麽護着他,好,那麽我們打一架試試看你管不管的着?”
才說着,就真動起手來了,巷子狹窄,阿凡又盡力把我護在後面,談們兩個打一個,阿凡吃虧很多,但因他小學即學過幾年拳法,所以打起來很有招式一點都不吃虧,甚至游刃有餘。我看着阿凡那麽為我拼命的背影,兩年的所有僵持和冷戰瞬間消弭在C市九月暴烈的太陽之下。
忽然太陽下明晃晃閃過什麽東西,然後阿慘叫了一聲,一片殷紅的鮮血就從他的手臂上洶湧的噴了出來。
我和阿凡都沒有想到郭小龍和田平安竟然真的這麽大膽,随身帶着刀子,還拿出來傷人!
我吓了一跳,立刻跑過去抓起阿凡的手臂看,手忙腳錯甚至都不知道要扯布條來止血,我當時在那裏被吓呆了,我就這樣捧着他的左手手臂站在那裏,在C市三十九度的氣溫裏差點要暈過去。
郭小龍和田平安也被吓得不輕,他們大概也沒有想到會真的傷人,刀子都掉在了地上,一溜煙就跑得不見了人影,阿凡的傷口流着血,還不忘對他們離開的方向大喊道,“你們要是再敢欺負蕭然一次我tmd一定和你們沒完。”
阿凡那一聲喊倒把我喚醒了些,睜着迷茫驚恐的眼睛望着他,不知道怎麽辦。後來阿凡總拿這件事取笑我,說我當年那迷茫的樣子,實在像只呆呆的老鼠,太傻了。我便回擊,說你當時要是厲害,怎麽不知道忍住別叫疼啊。
後來我懵懵懂懂按阿凡說的從衣服上扯下一塊布給他包好暫時止了血,然後扶着他慢慢往小診所走去。
正當我一邊思量着這件事要不要告訴顏伯母和擔心身上的錢不夠的時候,郭小龍他們又回來了,後面跟着班主任,他們也還算有良心,擔心阿凡真出什麽事就把老師叫過來了。
再後來我便坐在醫務室的外面等阿凡出來,在我記憶裏,那一個酷熱的中午真是無比的漫長,漫長的仿佛看不到盡頭似的,在我面前一直閃過阿凡手臂上的那灘鮮血,我一直在擔心他會不會就這樣死去了。我在那以後的幾年時光裏一直在想,如果阿凡當時死了怎麽辦,并由此讓我為生死這個哲學問題整整思考了十年的時間,盡管到如今我仍舊無力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