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破魔

那人繼續道:“三位峰主,都聯系不上。”

許先生皺着眉,神色嚴肅:“即使聯系得上,難道就能相信嗎?”

那是在嚴密保護、衆目睽睽之下即将消失的三座山峰,不是三個人,或是什麽別的物件,即使是三十三天的魔頭,也無法随意地将它們拖拽入魔界。

很大的可能是,三位峰主中出現了叛徒,投靠了魔界,才能掩人耳目,布置下這個陣法。

那人也想到了這種可能,沉默不語。

許先生并未在這件事上糾纏,他将青姑往前推了推,對那人道:“現在書院裏亂成一團,勞煩你帶她回碧夕峰。”

青姑平日裏是個很倔強的小姑娘,此時卻一言不發,靜靜地聽話。

許先生放輕聲音:“你回去後,打開陣法,好好待着,不要出來,等着我回去。”

青姑點頭,用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望着他:“好,你要早些回來,藥還沒吃。”

許先生一笑:“我曉得。”

待黑衣人攜着青姑離開,許先生才轉過身:“我要去找院長與思戒堂的長老商議該如何應對這件事,救出山上的學生。魔界來勢洶洶,以前從未如此,怕是,是為了青臨峰上的那只小長明鳥。”

“道友,無論如何,那只神鳥絕不能落到魔界手中。”

許先生目光落在謝長明手腕上戴着的不動木上,說的是道友。

謝長明不是沒有別的法子掩飾修為,不過是不動木格外好用,且世上鮮有人知道。

他也明白許先生的意思,即使這次魔界的目标很大可能是盛流玉,但是還有成百上千的學生被卷了進去,最重要的還是先将他們救出來。

所以,要有別人去救盛流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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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長明心中了然:“我有求于小長明鳥,自然不可能放任他被魔界擄走。”

許先生挑了挑眉,莫名地笑了:“不僅是天下人,連魔界都有想要由長明鳥實現的心願。可長明鳥頂多是個神使,能做到這些嗎?”

謝長明覺得他意有所指,卻沒有繼續問下去。

再待下去,朝周峰真的要陷落入魔界了。

許先生最後道:“道友也不必着急,不要看他是個不搭理人的小聾瞎,到底也是神鳥,總有些看家本事。”

謝長明不以為然。

要是有看家本事,會在偷果子的時候那麽容易就被逮到,還被下了封印嗎?

或許現在舉世聞名的那只長明鳥修為高深,可盛流玉不過是個勉強精通幻術的幼崽。

謝長明面色一沉,摘下左手的兩串不動木,不能放入芥子,便撂在袖子裏。又提起靈力,腳尖落在竹梢,借力向朝周峰躍去。

此處離朝周峰有七八座山峰,正值上課時間,忽然發生巨變,先生們大多修為不算高深,管不住一整個班。學生們都是修仙之人,膽子要比旁人的大得多,不由得出來探查情況,看到塌陷的三座山峰,也不免惶惶起來,逐漸亂了陣腳。

麓林書院到底是聚集了修真界年輕一輩的才俊,慌亂過後,修為高深些的師兄師姐們便自發尋找同一座山上的新生,或圍在外圈結下陣法,護佑小輩。

有人拔出琴,彈了曲激昂的破陣歌,響徹雲霄,一時人心大振。

不過片刻,謝長明落在了朝周峰旁邊的一座突起的側峰上,居高臨下地看去。

此時境況已與方才大不相同。不知魔界下了多大的血本,這個莫名的陣法飛快地将這幾座山峰往魔界拖拽,山腰往下已經消失了大半。魔界特有的瘴氣與黑霧将山峰全都籠罩了起來,石質的骨刺突兀林立,遮天蔽日,尋坤、朝周、上始連成一片,看不清裏面到底發生了什麽。

謝長明擡了擡眼,随意拾了枚樹葉,手腕用力,葉片朝濃霧飛去,沒有刺穿,也未被震碎,而是被彈了回來。

在三座山峰旁繞了一圈後,謝長明也未找到陣門。

這是不可能的事。

但凡是陣法就必然要有陣門,有可以突破的點,就像是福禍相連、生死相依。

即便是渡劫圓滿、陣法大家,也不可能制出這樣的陣法。

那麽,入口必然是在不易察覺的隐蔽之處,需要仔細探查才能發現。

謝長明尋了個落腳點,腳尖抵在一根狹長的骨刺上,順着骨刺走進去,正是山峰與魔界相連的地方,身形漸漸被掩沒在了濃霧中。

通往朝周峰的不是路,而是一簇簇突兀生長出的骨刺,上面沾滿了劇毒,同時釋放出瘴氣,以抵禦外敵。

裏面一片漆黑,濃霧遮天蔽日,謝長明憑着感覺走到骨刺的盡頭,跳了下來,落到實地。

似乎是察覺到有活物出現,地面開裂,無數岩漿噴湧而出,如衆星拱月一般擁着半空中驟然出現的一只巨大的、閉合的眼睛。

眼睛緩緩地睜開,濃霧随之迅速消散,就像是被那只眼睛吃掉了。

謝長明躍到半空,與那只眼睛平視。

那是一只很圓的眼睛,形狀不像是人類的,而是某種獸類的,有種很危險的意味。

謝長明從芥子中拿出重刀。

眼睛終于完全睜開了。

令他意外的是,眼睛并不是魔族的一貫的血紅,而是純粹的金色,卻蒙了一層灰色。

魔界有什麽長了一雙金眼睛嗎?

謝長明回憶了片刻,沒想出來,甚至連這個陣法,他也從未見過。

周圍的濃霧愈加稀薄,那冰冷的眼珠子突然轉動,露出另一個漆黑的瞳仁。

是雙瞳。

與冰冷的金瞳不同,這一個瞳仁盛滿了狡猾與惡意,是活着的某物的投映。

它只注視了謝長明一瞬,就傾吐出一團黑水,是方才吞進去的霧氣凝聚而成,所至之處,連岩漿都被同化了。

謝長明退後幾步,重新落到另一個眼瞳注視不到的骨刺上。

那個眼珠子将目光所及之處的所有事物全都淹沒,也同化為一體,才緩緩地合上眼,漸漸消失。而黑水又化為濃霧,只留下一片開闊的、古怪的空地。

謝長明大約能猜到這是什麽了。

這個眼睛是守護着陣法的唯一一道門,能辨別人魔的區別。

要進去的不是魔,就融化了。

要出來的不是人,也融化了。

一進一出,守得滴水不漏。

修仙之人與魔族之間的差別,比人和豬的還要大。

即使是山野中的野獸,也可能因為偶爾間靈智開啓,修煉成靈獸,甚至渡劫成仙。而只要是魔族,或是入了魔,就再也無法回頭了。

但謝長明湊巧是個意外。

他修過魔,報仇或是找鳥,須得來人間,為了避免麻煩,也學過怎麽掩蓋身份。要壓抑魔氣,就在表面覆蓋一層靈力,除非主動暴露,他從未被發現過。

謝長明重新戴上不動木,壓抑修為,從芥子中拿出不歸刀。

那把曾殺人無數的魔刀。

片刻後,謝長明進了朝周峰。

峰內瘴氣橫生,濃霧彌漫,分不清方位,謝長明推算了一下位置,往西北方向走去。

如果他沒有記錯,演武場應當在那裏。

這裏已經快要陷入魔界了,謝長明能感覺到有魔族自山腳源源不斷地往上爬。

這三座山已經不能算作人間的山了,而是處于魔界與人間之間,離魔界更近些,且只有魔族能進來。

除開魔族不談,魔界本身就很奇怪,是個“不存在”的地方。不在四洲上的某處,不在山河湖海,也不在天上地下。

甚至,打個不太恰當的比喻,就像是被建在世外的仙宮。

但即使是渡劫圓滿的修士,最多開辟方圓十裏的世外之地,魔界廣闊無邊,遠不是人力所能及。

謝長明不願與魔族糾纏,畢竟他只是來找鳥的,便隐去身形,一路向上走。

穿過青石路,盡頭不是搭建起來的演武場,而是一片茂密的梧桐林。

謝長明一怔。

他選了個修刀的課,上課在另一個演武場,從來沒來過這個,連位置都是推算出來的,卻不妨礙他覺得這片梧桐林長得很不合時宜。

書院裏很少會種梧桐樹。

傳聞中鳳凰栖梧桐,可這世上并沒有鳳凰,所以這句話的意思是大多數靈鳥喜歡栖息在梧桐樹上。

而大多數人是不大喜歡梧桐的。

因為梧桐會在春夏之際長毛,飄得到處都是,在外面說幾句話都可能吃一嘴的毛。雖然大家都是修仙之人,總不能一直在嘴上罩個靈力罩。

這樣不讨喜歡的樹,還種在演武場附近?

不大可能。

謝長明皺着眉,覺得這梧桐林似曾相識。

唔。

謝長明的記性不錯,立刻就想到那小長明鳥的屋子前頭就長滿了這個,雖然是用幻術變出來的,但第一次去的時候,謝長明也沒看出來,足以見得盛流玉一手幻術用得爐火純青。

也許,在朝周峰陷落之際,他就用幻術将整個演武場封閉起來,化成一片梧桐林。不知情的外人看到了,也看不出什麽所以然來。

謝長明閉了閉眼,回憶起另一個演武場的尺寸。

可能是當初圖方便,每個山峰上功能相似的建築構造都是一樣的,尺寸也相同。

謝長明退到青石路上,往前走了四十三步,又左轉十一步,于虛空中踏上九級臺階,推開門,重新睜開眼,果然是演武場內了。

而方才并不存在的門也變得真實沉重起來。

演武場內橫七豎八倒了幾十個人,其中最上面的是那位講琴技的先生。

倒不是被魔族殺了或是擊倒,而是瘴氣所害。

合體期以下的修士無法長久地抵抗瘴氣,而這些學生大多是築基修為,大約是陣法才啓動,與魔界相連,瘴氣上湧之際就已昏迷。

謝長明不知道小長明鳥在不在其中,只好一具一具地翻找。

大家都是新生,修為不行,昏迷得很徹底,像個死屍。

謝長明先找了角落獨自躺着的那幾具,不是總挂着“閑人勿擾”的盛流玉,只好往別處繼續翻。

中間躺的人最多,一具重着一具,這人的臉覆在另一人的胸膛上,疊出許多亂七八糟的姿勢。

其中有一個人的呼吸比旁人的要急促些。

謝長明随手從武器架上拿了把刀,挑着那人的肩膀往外翻。

那人喘息聲又重了幾分,依舊裝死。

謝長明看清那人的面容,一挑眉,還是個熟人。

叢元覺得自己很倒黴。

因為害怕魔氣外洩,不敢學刀劍,選了個修身養性的琴修。怎麽用琴聲殺敵沒學會,倒是學了幾首曲子,在信裏和親爹說了,被親爹大罵一通,說是不學無術。

他倒是想學點有術的,不是身體狀況不允許嗎?

今日本來又打算混上一節課,沒料到上課不足一刻鐘,天搖地動,還沒弄明白發生了什麽事,瘴氣又湧了進來,周圍人紛紛昏迷,察覺到是瘴氣的緣故。他是半魔,瘴氣對他的作用不大,他對瘴氣卻也無可奈何,只好一同裝暈。

直到被人翻過身,脖子上有一抹冰冷的感覺,還有若隐若現的魔氣,他才終于裝不下去了,高聲呼喊。

“我是十四魔天的天魔大王派來的卧底!壯士饒命!”

“不僅如此,我的道士爹修為高深,有無數珍寶,身處深山老林之中,無論壯士想要什麽,都可以讓我寫信告訴他。只要您放過我,讓我給我爹養老送終!”

只聽那人沉默片刻,終于道:“睜眼。”

叢元膽戰心驚地睜開眼,生怕被殺人滅口,偷偷瞥了一眼,是某個不太熟悉的舍友,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謝長明:“……你倒是個孝子。”

叢元顫顫巍巍問:“您是魔界派來卧底的勇士?”

謝長明不與他多扯,直接戳破他的真實身份:“你是半魔,方才瘴氣上湧時意識應當是清醒的。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麽?盛流玉去哪兒了?”

叢元眼神躲閃:“我,我不知道。”

謝長明道:“不用怕,我不是魔界的人。如果真的是,何必一個一個找人,不趁着你們昏迷,一刀結果一個,好去讨賞?”

叢元被他吓破了膽:“真的嗎?”

謝長明看着他,冷笑道:“假的,我現在就搜你的神魂。”

叢元吓得魂飛魄散,終于明白過來以謝長明的修為,直接搜神魂比和自己廢話要快得多,不這麽做是因為他确實不是魔族,而是有道德且善良的人族同胞。

當然,最後的溢美之詞是為了拍謝長明馬屁。

片刻後,叢元終于磕磕巴巴地講出了方才看到的事。

瘴氣來臨後,從先生到同學,大多未能堅持,立刻就被迷暈了。只有盛流玉站起身,施了個法術,又推門離開。而過了一會兒,叢元卻推不開那扇門了。

他想到了可能是盛流玉臨走時留下了什麽咒印,也迅速承認了自己肯定解不開,躺回人群中。

再然後就是謝長明來了。

謝長明道:“那是因為你的修為低微,即使知道盛流玉施了法術,也不能看破那是幻術,走不出去。”

叢元一直知道自己是個很弱小的半魔,聽到這個評價也不覺得傷心,屁颠屁颠地問:“謝兄,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麽?”

謝長明有些頭痛,小長明鳥知道外面出了事,為什麽還要往外跑?

如果他有三分叢元這樣的自知之明,也不該如此。

他随口回道:“魔族将麓林書院的三座山峰往魔界拽過去了。”

叢元大驚失色:“啊?什麽意思?什麽叫拽?”

謝長明站起身,把幾塊靈玉丢給叢元:“就是說,現在朝周峰一半已經在魔界了。不過你也不用擔心,去了魔界,你的半魔身份也能混日子。就是想再回人間給你爹養老送終不太可能了。”

叢元哭喪着臉:“啊?我不想待在魔界啊,四處光禿禿的,多沒意思。”

謝長明吩咐他将靈玉放好,在陣眼處放了一堆靈石,制成了個淨化瘴氣的陣法,不至于讓演武場的學生因此受傷。長期呼吸魔界瘴氣會引起暗傷,而且由于仙魔有別,一直很難痊愈。

謝長明道:“盛流玉臨走時施的是幻術,現在外面看不到演武場。你在這待着,守着裏面的人,等書院的人來。”

叢元問:“那你,你不在這嗎?”

謝長明已轉身往外走,他輕聲道:“我去找鳥。”

找那只小長明鳥。

尋常時候,在群山裏想要找到一只小鳥已是難事,而現在又多了濃霧、迷瘴、骨刺林、魔族等諸多不利條件,更是難上加難。

謝長明思索片刻,覺得不能這樣漫無目的地找下去,幸好芥子裏裝了許多從前刻錄好的陣法,就是找小禿毛用的那個,一有靈氣就會觸發的沒用陣法。

托魔族陣法的功勞,原來處處是靈力的麓林書院朝周峰已經被魔氣淹沒,将靈氣吞噬殆盡,盛流玉那麽個神鳥,在這其中想必如同閃閃發亮的燈籠,十分易尋。

數十個陣法撒下去,亮了五個。

謝長明在靈玉上留下了自己的一縷神識,只要一亮,就可以瞬間傳送過去。

前四個都是某些有特殊能力的鳥獸,只剩下最後一個。

謝長明被傳送到那枚靈玉旁邊。

在還沒有完全到達時,他就已經聽到了刺耳的拖拽聲。

他偏過頭,朝發出聲音的地方看了過去。

那是一片空地,很平整,什麽都沒有,太空了,在麓林書院是很突兀的存在,和在那只金黑雙瞳前被黑水淹沒的地方如出一轍,也同樣籠罩着茫茫濃霧。

濃霧中有着三十多個瘦長的身影,若隐若現,看不清具體是什麽。

興許是感受到了不同的氣息,他們在同一時間轉過頭,像是沒骨頭的傀儡,瞬間将腦袋旋轉了半周,整齊地朝謝長明的方向看了過去。

他們的眼睛是血紅的,在黑暗的濃霧中發出幽幽的光亮,像是黯淡了的血跡。

但是,他們并未理會謝長明,又同時轉回頭。

同時,霧中傳來古怪的、奇特的話,斷句和發音方式與人類的大不相同,像是某種祭文。

而那些“傀儡”則聽從祭文,四散開來,站到霧氣邊緣,似乎在環繞着一個巨大的物體。

謝長明擲出靈力,發出刺眼的光芒,驅散了那一處的黑霧。

他們嚴密包圍着的是一口石棺。

那口石棺能容納下十數個人,石棺的材質冷得像金屬,泛着鋒利的、冰冷的光,上面浮雕着看不懂的文字,充滿了扭曲的惡意。

一只很白、很瘦的手抵在石棺未完全合上的邊緣,就像是臨死時最後的掙紮,指尖因太過用力略帶着些粉。

謝長明很熟悉它。

因為在不久前,那只手還曾捧着靈石,聽他說話,也曾拽着他的衣角,從青臨峰的山腳走到峰頂。

而棺蓋之上,有九根漆黑的龍骨相互交纏,絞成一個血印,每根龍骨由三個傀儡牽引,在拖拽下一點一點合上棺蓋,發出刺耳尖銳的響聲。

世上并沒有龍,也沒有鳳凰,這些都是人間的傳說,但修真界确實有被稱作龍骨的東西。在活了超過一千歲的先天靈獸死後,抽出的他們後背的脊骨,就是龍骨。龍骨是支撐靈獸身體的骨頭,也是存放神魂之處,即使死後,依舊留有許多還未消散的神識。

所以龍骨可以用于封印萬物,傳聞中九根龍骨同時封棺,以祭文為禱,除非是在石棺內部銘下血印的主人,否則即使天崩地裂也無人能打開石棺。

想要湊齊這麽多的龍骨、古老的石棺,以及陰沉晦澀的祭文,除了第一魔天的那個老怪物別無他人。

謝長明在一瞬之間褪下左手的兩串不動木,落在腳邊,壓抑的靈氣洶湧而出,一時竟能與濃霧形成對峙之勢。

他無法摘掉所有的不動木,因為這裏是個異度空間,不屬于人間,也不屬于魔界,是陣法創造出來的、不穩定的地方。如果靈力忽然太多,與魔氣沖突,很可能會将這個脆弱的地方擠爆。

後果無法想象。

但摘掉兩串不動木後已經足夠了。

謝長明上前一步,以一般人難以想象的速度抽出重刀,刀鞘落地,發出一聲悶響。

同時,最前面的那兩個傀儡的頭顱也一起落地,血紅的眼睛在瞬間熄滅。

那玩意确實不是活着的東西,沒有血,不會害怕,是附屬于龍骨的工具,頭掉的時候也保持着雙手拉拽的姿勢,可龍骨已經滑落。

貼着石棺的瘦長影子沒有實體,發出一聲莫名的尖叫,然後念出一句很短的祭文,掉了頭的傀儡迅速枯萎,後從它的影子裏生出一個一模一樣的傀儡,重新拉住龍骨。

謝長明借力躍起,落在了石棺的末端。

那個瘦長的影子反應過來,激憤地念了一句完全不同的祭文,右前方與後方的兩個傀儡一同躍起,手持鋒利的骨刀,朝謝長明刺來。

謝長明沒有看他們,僅憑風聲猜測他們的方位,結了個法印,舉起刀鞘擋住骨刀,右臉不小心被餘刃劃出一道細長的傷口,滲出一抹金色的血跡。

而另一把骨刀快要劈開他的脖頸了。

謝長明不在乎這些。

潑天的靈力聚集在左手,氣勢萬鈞,斬斷了一根龍骨。

石棺咔嚓一下,像是開裂粉碎的先兆。

謝長明松開刀鞘,側身躲過砍向脖頸的骨刀,拽住撐在石棺邊緣的細瘦手腕,奮力将他扯了出來。

那小病秧子輕得很,謝長明将他摟在懷裏,沒什麽重量,絲毫不影響他的身手,從石棺上跳下,手背拭去臉上未幹的血,朝影子的頭顱位置抹去。

這麽點血,只夠燃起一小簇金色火焰,卻也足以将那個影子燒光了。

一切平息,龍骨也失去了束縛,散落在了地面,發出沉重的響聲。

謝長明感覺到那雙手緊緊抓着自己的後背,低下頭,朝盛流玉的耳邊湊過去,不太客氣地問:“你也知道害怕?下次還往外瞎跑嗎?”

懷裏的人并不回答。

謝長明有心要氣一氣他,繼續道:“怎麽,怕到說不出話了嗎?”

此話一出,他又覺得自己有些過分。畢竟盛流玉還是個幼崽,險些被龍骨石棺困住,再也出不來,應當是害怕極了。

他很明白哄鳥的道理,于是又撫摸了一下他的後腦勺,輕聲道:“不用怕,等一會兒就帶你出去。”

懷裏的幼崽還是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謝長明想:難不成真的被吓傻了?

直到他低下頭,看到一個呆呆傻傻、滿臉茫然的盛流玉。

謝長明要被氣笑了。

他松開盛流玉,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才擡起他尖尖的下巴,居高臨下地問:“小東西,你又是哪一根尾羽?”

盛流玉那小東西果然滑不溜秋,偷個果子知道換個模樣,在危險的地界行走也知道揪一根尾羽替自己吸引目光。

只可惜,這根尾羽分到的神識幾近于無,什麽都不知道,只知道呆呆地望着謝長明。

謝長明問:“你的本體在哪兒?”

幻象歪着腦袋,身形若隐若現。

這次謝長明并沒有用不動木戲弄他,因為盛流玉沒有在這根尾羽上存放多少靈力,只夠支撐這麽一會兒。

最後,幻象偏過頭,朝着山頂的方向看了過去,身體逐漸變淡,然後化成透明,徹底消失。

謝長明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小心地伸手接過那根飄下來的尾羽。

很奇怪。

按照常理,朝周峰的山腰以下已被吞沒,岩漿應該從下往上湧,而實際上岩漿與霧氣是從山頂流淌下來的。

謝長明将尾羽收入芥子裏,歸刀入鞘,向山頂趕去。

臨走時,他往石棺裏扔了塊靈石,純粹是做個标記,提醒自己這裏什麽時候會被淹沒。

如果不是他的錯覺,與才進來的時候相比,現在的陷落速度減緩了許多。

越往上,霧氣越稀薄,最後幾近于無,而岩漿滾滾,烈焰燃燒,像是要焚燒一切。

接近山頂的地方被骨刺包圍,難以接近,謝長明停下來,将骨刺全都斬斷。

周圍都很安靜,只有謝長明踩着骨刺向上時發出的“咔嚓”聲。

透過燃燒的火焰,謝長明隐約看到了峰頂的景象。

或者說,已經不存在峰頂了。

朝周峰不是學生住宿的地方,峰頂尖而陡峭,而此時卻被削平了,成了一個平臺,似乎又挖了一個深潭,岩漿從潭中滿溢,順着山勢往下流淌,帶去瘴氣、烈火,凝結後形成骨刺。

謝長明為自己結了個法印,穿過火牆,繼續往上走。

峰頂的深潭中間有一塊突起的石頭,上面站了一個人。

從謝長明這個角度望去,能看到一張側臉。

是盛流玉。

他的身邊滿是燃燒的火焰,本該是很熱烈的顏色,卻顯得灰蒙蒙的。

可能魔界的東西就是這樣的。

謝長明又往上走了幾步,看得更清楚了些。

盛流玉筆直地站在那,手持一把半人高的銀白色巨弓,弓身上銘刻着九道歸一驅魔訣,以朱砂重繪,留下的痕跡就像是流動的鮮血。

這把弓叫作翠沉山,據說是翠沉真人在道侶被魔族殺害後,剖開後背,取出脊骨打造而成的驅魔弓。在他死後,這把弓就留給了後人。

在上一世的追殺中,謝長明曾見識過這把弓,并不能殺死他。與現在不大一樣,記憶裏的翠沉山上并沒有朱砂的痕跡。

盛流玉彎下腰,從身旁拾起一根碧色翎羽,與上次見過的尾羽差不多長。

謝長明差不多猜到他要做什麽了。被削平的峰頂,盛滿岩漿的深潭是陣法的陣眼。

而長明鳥是神鳥,天性就是驅魔斬邪。以他的幻術幻化出的翠沉山為弓,以他的翎羽為箭,以他的血為破魔的咒術。

盛流玉要以己身為弓、為箭、為咒術,打碎掉這一切。

而朝周峰陷落的速度減緩,應當是已經打碎了另一座峰頂的陣眼。

謝長明想要再上前,卻被盛流玉事先布下的陣法攔住了。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陣法,即使是盛流玉這樣連陣法通識都不太明白的小聾瞎也能用得出來,因為只需要将無名指的血滴滿需要保護的地方,與心口相連,就可以以渾身靈力抵禦外來者的侵入。

但一般人很少用這個陣法。一是用完後修為倒退,心口巨震,需要長時間的修養。二來是如果陣法一旦被破,則陣毀身滅。

謝長明也被攔在了外面。

盛流玉舉起手,寬袖滑落,露出雪白的手臂,熟練地将羽管刺入青色的筋脈,其間漂亮的眉眼一直是緊皺的,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他一直是那種很怕痛的體質,偷果子的時候被捏紅了臉,當時為了臉面不說。事隔幾天後都要裝作偶然提起,暗示謝長明要對自己道歉。

汲取了一管的血後,盛流玉麻利地将羽管拔出,搭到弓上,緩緩拉開。

他從脖頸到背脊都繃得很緊,像是拉滿了的弓,處于最脆弱的時候,不能再多用絲毫力氣,要被很小心地對待,否則就會被拉斷。

謝長明第一次看到小長明鳥睜開眼,他的眼瞳是金紅的,與魔界四處叢生的火焰相比,他的雙眼像是燃燒的烈火,睫毛微微翹起,在眼睑下落下一片青灰的陰影,又很柔軟可愛。

但盛流玉的目光似乎可以穿過一般人難以接近的濃霧與瘴氣,看到另一座山峰的峰頂。

他松開手,金石泠泠聲驟然響起,翎羽攜破天之勢,劃出一道流光,飛入一旁的上始峰。

像是有一陣巨響,卻又被淹沒,最後只有很沉悶的一聲。

有什麽碎裂了。

謝長明終于明白許先生臨走時說的那句話。

他是個小聾瞎,小病秧子,也是神鳥。

盛流玉身旁還剩一根翎羽,應當還有最後一箭,他卻已到了筋疲力竭之時,不自覺地松開手,翠沉山在落入岩漿裏之前消散在了世間。

與此同時,陣法也失效,謝長明終于走了進來。

他抱起了盛流玉。

這只小長明鳥并不比那根尾羽重多少,他很輕,只是一個才出生不久的幼崽。

謝長明看着他。

盛流玉閉着眼,臉頰蒼白,微微抿唇,露出很溫順又有些可憐的表情。

這樣的表情會讓謝長明不自覺地産生一種想法。

是他沒有好好保護這只幼崽。

可實際上他們之間的約定并沒有這一條。

謝長明不再想這些了。

他看到不遠處坐着一只黑貓,渾身漆黑,油光水滑的,沒有一根雜毛。

那貓也歪着腦袋看着他。

它有一對鴛鴦眼,一只金色,另一只是漆黑的,就像是進入前遇到的那只雙瞳。

謝長明懷裏抱着盛流玉,卻随時準備抽刀。

他問:“是你嗎?”

那貓沒有回答,搖了搖尾巴,轉身跳入了深潭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三座山峰終于完全停止了陷落。

謝長明不再管朝周峰上的事,抱着盛流玉回了朗月院。

這次魔界做得這麽過火,也許在疏風院也有布置,謝長明并不放心。

他把盛流玉放在了自己的身邊。

直到他把小長明鳥放到床上,蓋好被子,才松了口氣。

過了片刻,又覺得有些不對。

給果子也就罷了,還要負責成績,連安全也要管,這,這豈不是臨時飼主?

謝長明感覺不妙。

他不是孤家寡人,而是有鳥的飼主了。

那只小禿毛是最自私鬧騰的小折磨人精,抓只鹦鹉陪它學說話都能把鹦鹉吓得打跌,要是知道他又當了別的鳥的飼主,即使是臨時的,還不知道鬧成什麽樣子?

或許還會生出許多想法,對幼小的心靈造成傷害。

謝長明認為,作為一個合格的飼主,應當考慮這些。

于是,他決定以後同小長明鳥之間的相處,需冷淡些,離得遠些,不要多做接觸,畢竟只是一場交易。

作者有話要說:

謝·口是心非·虛情假意·臨時飼主·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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