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富鳥
謝長明回到朗月院的時候,許先生已經溜之大吉,不在此處了。
他頓了頓,推開門,屋裏與往常沒有什麽不同,只是床上一張帳子,半攏着,半垂在地面。
這裏沒有金屋藏嬌,帏帳裏倒藏着只長明鳥。
謝長明走近幾步,看到盛流玉半倚在床頭,歪着腦袋,烏黑的長發垂墜,露出小半張臉。
大約是感受到有人進來的氣息,他稍微擡起頭,睫毛顫了顫,落在上面的一圈光弧似乎被抖散了。
他問:“是你嗎?”
既被發現,總不好裝作無事發生,畢竟只是要彼此疏遠,不是視而不見,導致反目成仇。
于是,謝長明拿起桌子上的靈石,回道:“是我。”
盛流玉抿着唇,神色不大高興,像是有人招惹了他:“床很硬,被子不夠軟,還很粗糙。”
學生來麓林書院是要刻苦讀書,努力修行的,不是來享受的,所以置辦的這些物事只是為了滿足生活所需。
但盛流玉是個例外,來了書院後,也是養在錦繡堆裏,沒有吃過修仙的苦。
謝長明刻意忽略了這些,問他:“前幾日不也住得很好?”
盛流玉皺眉:“那時受了傷,渾身筋脈和眼睛都疼,計較不到那些。”
言下之意是,現在傷也快好了,尾羽也安回去了,被仙果和松子養得翎羽豐滿,油光水滑,就要計較床、被子這些居住條件了。
盛流玉是只很嬌氣的鳥,也不是那種會委屈自己的性格,但到底很高傲,不太可能向不太熟悉的人抱怨這樣的事。
這幾日,謝長明一度以為疏遠的計劃很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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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長明謹慎道:“那你想要什麽?”
盛流玉道:“至少要換成和我原來屋子裏一樣的被子。”
他說得很理所應當,似乎并不覺得是什麽過分的要求。
謝長明曾去過疏風院,沒有進內室,但僅在大廳,也能看得出裝飾奢華,不是凡物。
他問:“那你的屋子裏都是什麽?”
盛流玉想了片刻。
他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鳥,不可能僅靠觸感就知道被子的質地,但記性很不錯,當時來的時候,書院裏的管事為表重視,曾将屋子裏的東西記在冊子上遞給他了。那冊子是金石燙印的,字跡凸出,閑來無聊的時候,他也曾翻閱過。
“床是沉香木的,被子是垂栀綢。”
這些都很昂貴。一床垂栀綢所需的靈石,足夠普通散修富裕地修到元嬰了。
謝長明有靈脈,這些不算什麽。
但他也是散修,即使有,也不能拿出來。
可最主要原因是,謝長明不想慣着盛流玉。
他并不是小長明鳥的飼主,沒有那樣的必要。
謝長明道:“朗月院裏的床都是酸棗木,被子是普通的細麻。”
盛流玉不知道其中的區別。
謝長明解釋:“你蓋的那一床垂栀綢,足夠換堆成青臨峰的細麻。”
為了防止他還是不理解,謝長明舉例:“比如在靈植園種樹,每個月能拿三十枚靈石。大約種上二十年,就可以買上一床垂栀綢了。”
說完這些,他低頭看着盛流玉。
盛流玉愣住了,落日的霞光落在他的下颌,是很動人的顏色。
謝長明認為,他應該已經放棄了不切實際的打算。
良久,久到謝長明都打算起身離開,才聽盛流玉道:“你不也是在靈植園做事?”
謝長明忽然覺得不妙,方才那個例子,舉得似乎不大對。
果然,盛流玉雖然沒睜眼,謝長明卻能感覺到他的表情有幾分微妙。
在此之前,盛流玉大約知道他是只富鳥,卻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原來這樣有錢,更不清楚原來謝長明這樣窮。
窮到辛苦二十年,才能買得起一床被子。
這樣看來,他的要求确實有些過分。
于是,盛流玉難得善解人意起來,他小聲道:“我原來不清楚這些,現在才知道。”
謝長明:“……”
盛流玉思索片刻,更加善解人意:“我聽聞,在人間若是要旁人輔導功課,都是要給銀子的。但是這是修真界,銀子沒什麽用處。所以你以後輔導功課,我也會付你靈石、法器,你要是想要什麽,都可以提出來。”
謝長明:“……不必如此。”
盛流玉道:“至于現在,酸棗木的床,細麻的被子,也不是不能用。那,我就忍一忍。”
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忍辱負重。
謝長明已經接受了自己是個窮散修的現實,雖然他不會接受盛流玉的靈石和法器,但從另一方面而言,也打消了盛流玉的念頭,不算無功而返。
于是,謝長明平靜道:“許先生說書院已搜查了一半了。再過幾天,你就可以回去了。”
盛流玉點了下頭,可能是為了打消謝長明對于自己要求無能為力的愧疚感,又添了一句:“我平日裏睡慣了垂栀綢,現在住在這裏,也是很新鮮。”
謝長明并不感到愧疚,他只是道:“你說得對。”
說完便退出屋子,正巧遇見陳意白。
陳意白道:“謝兄不是在修煉嗎?怎麽突然出關?”
謝長明擡頭看了一眼天色:“此時暮色四合,正适合練刀。”
又道:“陳兄是否要同去比試一番?”
心情不好,想打人。
陳意白只被謝長明的重刀威脅過,還未見過那把刀的真容,很感興趣,便跟着一起去了演武場。
然後,被打得懷疑人生,甚至想要轉而學刀。
幸好,謝長明阻止了他。
又過了幾日,思戒堂終于将書院上下清查了一遍,這次又找出幾個奸細。不知道是運氣好,還是別的什麽原因,叢元又逃過一劫。
書院清查完了,就該上課了。由于演武場那些地方沒有開放,只能先上別的課,許先生的課陡然劇增,原本是七天一見,現在隔一天就要見一面,導致學生都很痛苦。
屋子裏坐滿了學生,只是少了盛流玉。他受了驚,失了靈力,還未完全恢複,理所當然地請假不來上課。
許先生依舊不帶書,坐在靠椅上道:“上一回說的是魔界,這一回,就給大家講一講深淵。”
他問:“在座各位,可有知道深淵的嗎?”
有個學生站起身,道:“小時候曾聽家中長輩說過,只隐約記得是個很可怖的地方。”
許先生道:“對。比起深淵,魔界不算什麽。也正因如此,一般在你們修行未成之前,師長并不講深淵的事。”
他講得很平靜,衆人聽得很惶恐。
衆所周知,許先生有張烏鴉嘴,好的不靈壞的靈。要麽說壞消息,要麽就是以為是好消息,從他嘴裏說出來就迅速變壞。
譬如上一回他說完了“魔界不足為慮”,立刻迎來魔族入侵,這一次又說“深淵是心頭大患”,大家都很惶惶。
許先生拿出輿圖,上面沒有深淵,因為被刻意隐藏了。
他指出了深淵的位置。
與魔界不同,深淵真實存在于陸地上。具體在東洲以南、與夷洲相接的地方。那裏本該動物繁多,草木豐茂,可深淵周遭十餘裏空無一物,連蚊蟻都沒有,空蕩寂寥。深淵是一道狹長的地縫,寬不足三丈,不知道有多深。因為只要跳進去,無論是什麽樣的境界,都會靈力全無,只能吊着繩子慢慢往下探索,而越往下越狹窄。一旦超過千米,就必然會繩斷身殒。
有人問:“為什麽?是繩子不夠結實嗎?”
許先生道:“不是,是被吃掉了。深淵的崖壁上,爬滿了餓鬼。”
所謂餓鬼,既不是人,也不是獸,它們不是世上的任何一種東西,倒是與陵洲傳聞中的餓鬼相似,所以才這樣稱呼它們。餓鬼渾身漆黑,似乎是被灼燒至此,長身細頸,尖牙利齒,毫無理智,只會吞食血肉。
而餓鬼不懼水火,凡間的武器根本無法戳破它們的皮膚。即使是修士,元嬰以下的修為,也很難對它們造成傷害。
這些餓鬼尋常只是待在深淵裏,卻時不時爬出來,為禍人間。遇大災,有瘟疫或是戰争,甚至是平靜的盛世,它們也會不知緣由地離開深淵,吞食人類。經過之處如蝗蟲過境,連骨頭都不會剩下。
許先生道:“但凡深淵異動,各門各派,都要遣人前往鎮壓。死在餓鬼嘴裏的修士,是死在魔族手下的十倍有餘。”
有人提出:“那是凡間的事,為什麽修真界要去鎮壓?”
許先生站起身,平靜道:“你我都是修士,從凡人中走出來,踏上修仙這條路,修的是仙,磨砺的卻是道心,時至如今也未成仙,同活在一片蒼穹之下,我們只是多了些異能的人。”
并不高人一等。
但這句話許先生沒說,只是咳嗽了幾聲,坐了回去。
到了下課的時候,陳意白很是焦慮,生怕深淵裏的餓鬼也和魔族一樣,突然就從某個山峰裏蹦了出來。
上一回,魔族雖然拖下去了幾座山,但并未傷人,究其原因,目标是只有一個盛流玉,殺人太多,只會讓修真界與魔界更加對立,到時候若是真殺入魔界,反倒不好辦了。
而餓鬼則不同,見人就吃,管你是不是修士,只要是有血有肉的人就行了。
以謝長明從前的認知,餓鬼确實只會從深淵裏爬出來,陳意白實屬多慮。
下了課,謝長明去靈植園摘了果子,往疏風院送。
盛流玉在院子裏的梧桐樹下等着被投喂,吃到了果子,也不放謝長明離開,而是問:“今天上了什麽課?”
像是無話找話的閑聊,若是從前,盛流玉肯定不會問。
謝長明道:“許先生的課。”
盛流玉有點高興,大概是因為又逃過了一節許先生的課。
謝長明忽然想起一件事。
近些日子,許先生又布置了許多地形圖,盛流玉并沒有去上課,他總不可能硬是把沒來之人的作業交上去,想必盛流玉是一分都沒有的。
而上一次,他也沒和許先生說通,不把這些算作成績。
也就是說,到了年末,盛流玉到底能不能通過這一門還是個未解之謎。
作者有話要說:
豌豆公主·鳥:懂了,他窮,沒錢養富鳥,要我包養=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