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失望
幾日後,折枝會春時令的前二十都已比完,叢元遇上謝長明,敗了。陳意白的好運用完,沒有遇上菜雞,對手也沒有發生意外,也敗了。阮流霞贏了,和謝長明一同進了前十。
這種時候,本該要奮發努力,好好修煉才是。沒料到正好撞上有好幾門課等不到期末就要考試,也不練武了,都臨時抱佛腳,開始溫習功課。
由于大多數人都有不擅長的功課,幾個相熟的人湊到一起商量商量,互相補上不足。
譬如阮流霞,陣法學得奇爛無比,此時正叫陳意白為她惡補。
陳意白好為人師,教得認真,遇到阮流霞也是無可奈何,抱怨道:“大小姐!你連東南西北都認不清,何苦要選這門課!”
阮流霞一瞪眼:“怎麽?分不清東南西北就不能學了嗎?都是你不會教!”
一說完,扭過頭:“叢元,你來教我!肯定比他靠譜得多!”
叢元愣住,認命地過去了。
陳意白才經受了一番痛苦折磨,此時學不下去,又來騷擾謝長明。
陳意白用微妙的語調道:“我聽說那日,謝兄帶着小師妹,沖冠一怒為紅顏,将那位大個子師兄打得連連敗退,屁滾尿流地求饒。而那位小師妹呢,聽聞長得美若天仙,氣質柔弱,只會往你身後躲。你們兩個相談甚歡,連說話都要湊在耳朵邊講。”
那日是謝長明的比試,即使在場大多數都是來看熱鬧的,總有能認得出他的人,又看了一出好戲。雖然沒瞧見謝長明身後的“小師妹”長了個什麽模樣,但知道因“她”而起,難免會産生好奇,再與同伴交流,謠言越傳越廣。
最後被陳意白聽到的,已經是面目全非。
謝長明面無表情地想:考試在即,書院裏的這些人就不能務一務正業麽?
他糾正道:“我們才入學半年,哪裏來的小師妹?”
別的太難解釋,不如從根源上解決小師妹的問題。
陳意白一副他很不識趣的模樣:“唔,年紀比你小,個子比你矮,不都能算得上是小師妹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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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長明看着他,淡淡道:“沒有小師妹。”
陳意白并不信。
謝長明重複了一遍:“沒有小師妹。”
謝長明很想打他,想想算了。馬上就有考試,此時動手,不大方便。
陳意白可能是敏銳地察覺到了謝長明的這一想法,立刻道:“算了算了,你說沒有就沒有。”
眼珠子一轉,又道:“總之上次比試之後,很多師姐對你頗有興趣。你是個獨行俠,又不理人,都求到我面前了,她們有許多問題,還要你的玉牌。你不心動嗎?我看那些師姐都是一等一的漂亮仙子。”
謝長明道:“你不要給。”
陳意白提起身法,一跳三丈高,落到遠處,自認是謝長明打不到的距離。
然後,立刻換了一副嘴臉:“嘻嘻,還說不是為了小師妹守身如玉。”
謝長明:“……”
而另一邊正在進行一番艱難的對話。
叢元:“會了嗎?”
阮流霞:“不會。”
叢元:“下一個。”
阮流霞:“我上一個還不會。”
叢元:“學多了,自然會了。”
阮流霞:“……”
叢元講得還不如陳意白。
于是,阮流霞“辭退”叢元,重新把陳意白揪過來講課。
又是一陣雞飛狗跳。
謝長明第三次被迫停筆後,将那本為盛流玉整理的冊子拿出來,撂在桌上。
阮流霞學得不怎麽樣,倒很識貨,翻了幾頁後,“哇”了一聲。
繼而感慨道:“沒料到你還有幾分義氣,果然朗月院最靠譜的還是你,謝了。”
謝長明道:“沒有送給你的意思,給別人寫的。”
陳意白立刻道:“小師妹!”
叢元目光閃爍,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阮流霞:“……什麽意思?”
謝長明道:“看你可憐,他們倆也可憐,暫借你一用。”
阮流霞壓低嗓音:“嗯,那暫借是多久?”
顯然,謝長明沒有多少舍友情:“你自己謄寫一遍,下午還我。”
阮流霞瞪着一雙大眼,難以置信:“你!”
可能是想到打不過謝長明,又忍辱負重道:“能不能,推遲點……”
陳意白陰陽怪氣:“你又不是什麽小師妹,有的看就不錯了,不要奢想太多。”
說完立刻受到阮流霞正義的鐵拳,蔫了。
謝長明不為所動:“不能。”
于是阮流霞也蔫了,威逼起叢元和陳意白畫圖,連周小羅都被揪過來抄字,周圍瞬間安靜下來,只有奮筆疾書的“沙沙”聲。
謝長明覺得現在就很好,可以靜心整理資料了。
到了下午,在書院裏幾人的奮筆疾書下,總算抄完了這本冊子,可以讓謝長明帶走了。
陳意白才嘀咕了把“小師妹”,三個字嘀咕了一半,迎面飛來一片梅花花瓣,極快極迅猛,令他躲閃不及,差點以為要被舍友殺害。最終花瓣在眼前碎裂,落了滿臉的冰塵。
陳意白對着謝長明離去的背影跳腳:“他!哪有這麽對待舍友的?這是暴力威脅!我絕不屈服!”
阮流霞笑他:“要你話多。”
而謝長明确實是去找“小師妹”了,也确實是用武力威脅陳意白閉嘴。
下午天有些陰,天際堆滿了積雲,偶爾有光透過雲層,照入人世間。
那光并不刺眼,染着些昏黃,卻又很明亮。
盛流玉坐在窗戶旁,半邊臉頰映着光,外面搖晃的花影也落在肩上,是很美麗的模樣。
若是以陳意白的話來說,他确實要比謝長明年紀小,個子矮一些,也确鑿是美若天仙。
就是不大柔弱。
不,是很不柔弱。
謝長明的目光停留得稍久了些,盛流玉擡頭問:“看我做什麽?”
謝長明面不改色地撒謊:“看你有沒有認真背書。”
盛流玉“哼”了一聲:“你不要瞧不起人。”
又多問了幾個問題,都不是主要內容,而是盛流玉自己看書的疑問。
謝長明一一答了:“你問這些做什麽?”
盛流玉翻了一頁書:“我覺得可能考。”
确實可能考,但如果将這些都編寫進去,謝長明擔心盛流玉學不完,反而耽誤工夫,才沒有寫。
他問:“你不是嫌讀書煩?”
盛流玉看得很認真,不受外界打擾。還是謝長明敲了一下桌子,感受到震動,才拿起靈石聽他的話。
他想了片刻,才道:“書院的成績,是要公布出來的,我要考得很好才行。”
謝長明不明白,這麽個小東西,哪來那麽多面子要争,便問:“這麽争強好勝嗎?烏眼雞似的。”
盛流玉只注意到後面那句,扔了書,與謝長明對峙:“你說誰是雞?”
謝長明忍不住笑出聲。
盛流玉更生氣了,認真辯駁:“而且我的眼睛明明是金色的,怎麽是烏眼?”
怎麽這麽傻。
不過也該原諒他,畢竟從小就是個小瞎子,沒聽過這些。
謝長明笑着解釋:“烏眼雞是說人争強好勝,沒聽過嗎?”
盛流玉:“……”
很明顯,小長明鳥是不肯承認自己見識淺薄的。
謝長明又道:“你現在像是河豚。”
盛流玉思索片刻,想出了個所以然來,卻不知道對不對,強撐道:“又,又是什麽豬嗎?我并不胖!”
果然,烏眼雞不知道,河豚也不會知道。
謝長明逗他:“河豚是一種魚,生了氣,受了驚,就漲大成個圓球,滿身的刺,像不像現在的你?”
小長明鳥終于意識到謝長明刻意逗他,生了大氣,狠下決心道:“從現在開始,我不要和你說話了。”
說話算數,盛流玉立刻安靜下來,将靈石丢得遠遠的。
謝長明覺得很無聊。
他并不需要溫書,便在白紙上畫了只謝小七。那小東西正生着大氣,渾身的羽毛奓開,體态又圓,看起來與河豚無異。
大概在不久後,他就能找到自己走丢的鳥了。
要是被它看到,也很不得了。
謝長明回憶了片刻,記憶裏那小東西就沒怎麽長大過,體形永遠是巴掌大,只是比初遇時圓潤豐滿了些。
怎麽永遠都是那麽大一點?
難道遇到它的時候就已經長成成年的體态了嗎?
謝長明的筆懸在半空,只差點睛了。
他停頓了片刻,最終點上了眼睛。
接下來,一切相安無事。
盛流玉遇到不明白的地方,拿書過來問。
謝長明看了一眼,問他:“烏眼雞和河豚都不知道,那罵人的話學了多少?”
盛流玉很想為自己扳回一城,找回面子,很認真地回答:“讨厭鬼、騙子、爛人、傻子……”
罵人的話只會四個,一個手都數得過來。
謝長明不動聲色地問:“是不是都拿來罵過我?”
盛流玉一驚,似乎被說中了心事,反駁道:“傻子沒有。”
謝長明“哦”了一聲,似笑非笑道:“看來別的是都罵過了。”
盛流玉默默地坐回去,看起來很乖,低着頭,不說話了。
謝長明沒有讀心術,不知道他這個時候是不是在心裏罵自己是讨厭鬼,是騙子,是爛人。
考完幾場試後,折枝會繼續十進五的對決。
謝長明抽中了使重刀的對手,硬生生用薄刀擋了一下,比試結束,那把薄刃搖搖欲碎。
他擅長用重刀,比試都用薄刃不是因為沒多大意思,而是重刀練的人少,也稀奇些。
而謝長明只想做一個普通的書院學生。
比試完,謝長明拎着半碎的刀去找盛流玉。
自上次看完熱鬧後,盛流玉這次又來看熱鬧,只看謝長明這一場的熱鬧,對旁人的并沒有興趣。
此時人多,下山也很艱難,謝長明便找了個附近的小亭子安置小長明鳥。
小長明鳥坐在那兒,也不端正,無趣得很。
謝長明從芥子裏拿出果子。
白廉有殼,須得先剝好,再放到寬大的樹葉上。
盛流玉嗅到果子的甜味,手不自覺地伸過去了。
謝長明看着他吃。
他吃得很專注,加上兩人沒有說話,另一只手舉着的靈石也越放越低。
謝長明聽到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還有隐約的說話聲。
有人道:“今日的比試,哼,也不過如此。”
另一人道:“确實。前十名也不過爾爾,竟還有築基修為的,還進了前五,也不知道是不是靠收買對手一路贏上來的。”
“一副小白臉模樣!”
他們酸的本人正坐在不遠處的亭子裏,可能是亭子隐沒在高樹中,他們沒看到人影,依舊說得很嚣張。
小白臉謝長明繼續剝果子。
酸着酸着,也許是酸不出什麽新花樣了,兩人又道:“再說,書院裏不是有個神鳥嗎?聽聞厲害得很,血脈高貴,上達天意,怎麽竟不敢參加折枝會?”
謝長明在聽到“神鳥”兩個字的時候,就借由遞果子的動作打掉了盛流玉手上虛握的靈石。
靈石掉到地上,發出不輕不重的清脆聲。
盛流玉怔了怔,想彎腰去撿,又不小心撞了頭,捂着腦袋道:“掉了。”
謝長明又結了個法印,将亭子圍了起來,确定外面的聲音傳不進來。
他把盛流玉拉起來,輕聲道:“我來撿。”
卻不由得嘆了口氣。
打掉靈石不是個好法子,而且明明盛流玉聽到的可能性很小。
外面的兩人還在繼續。
“看來那長明鳥也不過是徒有其表,我看過他一次,長得倒很漂亮,嬌嬌軟軟的,選神鳥不會是按照樣貌吧!”
兩人哈哈大笑。
謝長明撿起靈石,吹了吹上面的灰塵,沒有立刻交到盛流玉的手上。
“即使是修閉口禪,為什麽眼睛也要蒙上?”
“奇怪得很。不會是個殘廢吧?也許是個瞎子啞巴,所以才又不說話,又要蒙眼睛。”
“哈哈,陳兄,你說得對,書院裏的人都受了蒙蔽,很該告訴大家。”
謝長明褪了一串不動木,打碎了那把搖搖欲碎的薄刃,碎裂的刀刃更加鋒利,化成流光,朝那兩人掠去。
第一片在兩人身前旋轉了一圈,割破了他們的嘴。
兩聲慘叫。
盛流玉有些緊張,連果子都不吃了。
他本來很習慣聽不到聲音、寂靜的日子,可在謝長明身邊是不同的,他永遠都能聽得到。
謝長明沒有停下來,碎刃用的時候也許會有響動,沒辦法現在就把靈石還給他。
于是,他用另一只手的手指在盛流玉的掌心寫字。
他寫道:“靈石丢得太遠了,正在找。”
很癢,又有點酸。
盛流玉的手掌微微顫抖,卻沒有縮回去,也沒有躲避。
他輕聲道:“你別急。”
而外面的慘叫聲不絕于耳。
“好痛!”
“陳兄,不會是有魔族偷襲吧?”
“可,可也沒有要我們命的意思!周圍也感受不到有人的氣息。”
盛流玉等了片刻:“找不到就算了。”
謝長明寫道:“再等一等,會找到的。”
“這,這是有幾分邪門。”
“嘶,不會是方才說的話得罪了誰吧……”
“神鳥是不是……”
兩人不敢多言,終于抱頭鼠竄地逃了。
謝長明找到靈石,遞給了盛流玉,同時收回了手指。
盛流玉很小聲地嘆了口氣,問道:“你剛剛,像是很生氣。”
謝長明問他:“有麽?”
又添了一句:“可能是有一點,胳膊太短,撿不到靈石,很煩。”
盛流玉站起來,同謝長明比了比手臂,很認真道:“不短的。”
所以不要生氣。
謝長明怔了怔。
小長明鳥任性的時候居多,但也有這麽可愛的時候。
他做這些沒有緣由,也不會告訴他的事,可能只是覺得這個幼崽很可憐,不想讓他再難過。
僅此而已。
接下來幾日,依舊是漫長的複習時光。
剛結束完一門功課,今日院子裏安靜下來,阮流霞又請人喝酒,謝長明準備問魔界要回信,沒有去。
他一個人待在屋子裏,看了一會兒異獸錄,沒有在裏面找到小禿毛。
即使他已經将這件事托付給了盛流玉,也沒有一天停下在書裏尋找謝小七的蹤影。只是書太多,看得永遠不夠快,所以一直找不到。
謝長明又翻了一頁書,門突然被推開,他擡頭,是盛流玉。
他站起身:“進來。”
又問道:“你怎麽突然來了?”
盛流玉垂着腦袋,很喪氣的模樣,像是遭受了很大的打擊,一時半會兒緩不過神。
謝長明猜測:“是考得不好嗎?”
盛流玉坐在椅子上,緩慢地搖了下頭。
謝長明皺了皺眉,嗓音不自覺壓低:“又和許先生吵架了?”
許上霖那麽大個人了,怎麽總是和幼崽不對付?果然是為老不尊。
盛流玉抿了抿唇,依舊搖頭。
謝長明想不到了。
小長明鳥的世界很小,認識的人少,在意的事情少,能讓他感覺到快樂的東西不多,所以也很少會有什麽能讓他真切地難過。
謝長明想起上次在亭子裏聽到的話,很嚴肅地問:“有人欺負你了麽?”
盛流玉眨了眨眼,他開口,嗓音有點啞:“不是的。”
接下來的話,似乎很難以啓齒,他慢慢地、很輕地道:“良征長老來信了,他說……”
謝長明沒有眨眼,他的一切都停止了,包括呼吸,全都消失了,為了等待盛流玉的答案。
即使,他有強烈的、不好的預感。
盛流玉仰頭看着謝長明,很艱難道:“他說,族譜裏找不到那只鳥。”
他是個小聾瞎,看不到,只能側耳,很注意耳邊的每一個響動,即使是呼吸聲,他都很認真地聽。
他聽到謝長明沉默了很久,又問了一句:“是嗎?”
他聽到謝長明道:“我知道了。”
他知道謝長明找了很久,用了很多辦法,最後才和自己定下這個約定。
謝長明的話聽起來已經接受了這一次的結果。
就像是過往的每一次。
長久的等待,無數次的失望。
盛流玉想:他要說什麽呢?
說什麽,才能讓謝長明短暫地忘掉無數次失望的累積。
可他沒來得及開口。
隐約間看到謝長明站起身,看向窗外,平靜地問:“說完了,你不走嗎?”
作者有話要說:
鳥:別趕我走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