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屈辱
失策。
盛流玉平日裏睡得很熟,又聽不到聲響,很少會被外界的動靜驚醒。
今晚卻有所不同。傍晚時收到不知名的來信,心情很差,又在陌生的地方休息,現在還不到深夜,盛流玉有充分的理由從淺眠中醒來。
是謝長明準備不周,沒有提前布下結界,導致現在的結果,思索要怎麽解釋這件事。
似乎也沒什麽好解釋的,說真話就夠了。
謝長明偏頭看向躺在床裏側的盛流玉。
他面朝着牆睡,習慣性地縮成一團,睡得卻不安分,會來回挪動,明明隔了一床被子,還會本能地往床上的另一熱源處靠,謝長明需要很小心才能不碰到他在枕頭上散開的長發。
當然,現在不靠了,離得很遠。
問了話,卻連靈石都沒拿,看起來像是已經認定了謝長明的罪行,且罪無可恕,連辯駁解釋的機會都不給。
謝長明生平頭一次覺得很冤。
他當過魔頭,因為殺了許多人,雖然那些人并不無辜。但歸根結底,他殺人是因為與他們有仇。
但現在他又做了什麽?和那個女子說了還不到兩句話。
隔着被子,謝長明抓住了小長明鳥的肩膀,很瘦,又單薄,不需用多少力氣,就能将他整個人扳過來。
小長明鳥好像沒辦法反抗。
意識到這一點後,謝長明反而不再用力了。
他在想要說些什麽,才能安撫正在氣頭上的幼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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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邊忽然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悲泣聲。
“夫人!都是奴家自薦枕席,請千萬不要責怪公子!”
方才盛流玉說話的聲音不大,加上那位楚姑娘又沉迷演戲,更加聽不清。此時又夜深露重,什麽樣的兩個人才能睡在一張床上?
這位楚姑娘可能誤解了某些事。
謝長明還未說話,盛流玉已經翻身坐起,将靈石往床上一摔:“誰是他夫人?!”
帏帳半遮半掩,昏黃燭火忽然映亮一張氣紅了的美人臉。
但即使再是美人,也不是雌雄難辨。
楚姑娘滿臉震驚,一時竟忘記演戲,馬上又反應過來,跪到地上,往床邊膝行而來,眼淚如珠串一般落下:“公子,您竟是喜歡男子,是我錯了,不該污您的眼。但兩位在此住宿,小公子又如此尊貴,想必需要人侍候。我願毛遂自薦,為兩位公子效力。”
謝長明垂着眼,拿起扇子,比在那位楚姑娘脆弱的脖頸,他平淡道:“別哭了,他聽不見。”
床欄的影子恰好擋住了謝長明的動作,映在窗戶上的影子似乎只是他們兩人在說話。
一把毫無鋒芒的扇子,楚姑娘卻突然心驚肉跳起來。
她可能忽然意識到,眼前這個人和她從前騙的那些不太一樣。
但楚姑娘似乎并未放棄,依舊抽噎道:“公子,奴家真的……”
謝長明微微用力,看似脆弱的镂空扇子割破了她脖頸處的皮肉。
那姑娘立刻不哭了。
謝長明道:“我問,你答。答不好,就死。”
此時盛流玉沒有拿靈石,什麽也聽不到,謝長明也沒必要為了維護幼崽的童真而做多餘的事。
“是掌櫃派你來的?”
“是。”
“原因是今晚要抓人獻祭給‘仙人’?”
“是。”
“他們現在站在樓下,透過那扇窗戶,看着屋裏的動靜?”
“……是。”
謝長明餘光瞥到靈石在被子上慢慢挪動,最後消失。
于是,他多加了一個問題:“你要抓人獻祭,準備以什麽法子制服我?”
楚姑娘聽了,立刻流淚:“公子,小女子也是迫不得已,那些惡人,惡人逼迫……”
扇子刺入得更深了一分。
“迷藥。”
謝長明從芥子裏拿出一枚丹藥,遞給她:“吃了。”
不吃就是死,吃了不一定死。
這位楚姑娘明顯很會審時度勢,咬牙吞了。
謝長明移開扇子,低聲道:“去窗戶旁告訴他們,就說我中了迷藥,已經被迷昏了,叫他們上來搬人。”
楚姑娘無一不從,立刻賣了村裏人。
片刻後,屋外傳來一陣雜亂粗重的腳步聲。
甫一推開門,就見掌櫃領着四個大漢沖了進來,然後陷入布好的陣法中,動彈不得。
謝長明問:“外面還有人嗎?”
楚姑娘低眉順眼道:“沒了。”
掌櫃一聽,哪裏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既驚又怒,吼道:“你這個貪生怕死的狗東西,是要害死我們嗎!我們死了,你也活不成!”
楚姑娘冷笑:“賣了你們,不一定死。不賣了你們,我已經死了。”
謝長明起身,放下帏帳,走到那五個人面前。
掌櫃帶頭嘴硬:“我們這裏是黑店,不過是求財。你雖略懂些法術,但殺害普通人于修為有礙,不如放了我們,我再補給你一筆錢財,豈不皆大歡喜?”
謝長明略過了他,問第一個人:“今日的事,有人要說嗎?”
那人冷哼一聲,似乎有恃無恐。
謝長明施了個法術,堵住第一個人的嘴,踹斷了他的腿骨。
那人被堵住了嘴,說不出話,也不能呼痛。由于陣法限制,只能站在地上,喉嚨裏發出嗚咽的聲音,冷汗大滴大滴地滾落。
謝長明并不理會他,又接着問第二個人。
那人似乎确實是個硬漢,有先例在前,依舊嘴硬,斷了一根腿骨。
謝長明解開法術,将玉牌收回芥子裏,打斷了他剩下的那條腿,任由他哭號,等他想要用開口換趴下的機會時,謝長明又堵住了他的嘴。
輪到第三個人,謝長明不必開口,他已經主動講出了一切。
烏頭鎮一直是個積貧的小鎮,但由于來往行商衆多,日子也還算過得下去,不至于窮得吃不上飯。直到三年前,鎮上忽然有人被殺了,時間随機,一次死去的人數有一兩個,有三四個,最多不超過五個。鎮上的人極為恐慌,連忙去縣上的府衙求救,可人死後的屍骨消失得無影無蹤,府衙上也沒有死人的戶籍,就像是從來沒有這個人一般,什麽也查不出來。
過了一段時間,鎮上的人都被吓破了膽,有錢的偷偷摸摸地搬家去別處,結果第二日全家的屍體都被擺在原先的房子前。烏頭鎮上的人都知道了,這件事大約非人力所為,根本無法逃脫。
就在這時,那位“仙人”終于出現。
它告訴衆人,可以鎮壓那個殺人的妖魔,但必須要報酬。每隔一段時間,它會要烏頭鎮獻上一些人去怨鬼林。
烏頭鎮的人心中有數,這個“仙人”恐怕就是那個殺人的妖魔。
可是沒有辦法。選出送死的人總比随機死人要安心。
于是烏頭鎮上大多數人同意了,而不同意的那一小部分人最先被送去了怨鬼林。
剩下來的人手上都沾了血,膽子越發大了,他們誰都不願意死,便計劃着用路過的行商充數。
才開始,他們很怕被“仙人”發現。後來做得多了,漸漸察覺“仙人”并不責怪這樣的做法。
“仙人”只求命,那些将死之人的財物則被鎮上之人收入囊中。行商大多富裕,烏頭鎮上的人也因此好過了很多。
那些死掉的人雖然不會和鎮上的人一樣連戶籍都消失,卻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那些前來找尋真相的親人的記憶都會模糊,忘掉對逝去之人的感情,不再追查。除了烏頭鎮的人,誰也不會知道發生了什麽。
久而久之,烏頭鎮上的人竟覺得這樣喝人血、吃人肉的日子也很不錯,把“仙人”當成真的“仙人”了。
獻祭的時間不固定,若是找不到祭品,只能從本鎮出了。烏頭鎮的人十分居安思危,想到要儲存一些“備用糧”。而行商和他們的仆人大多是男子,身強力壯,容易出事,而“仙人”喜歡能活蹦亂跳的人,所以他們又找牙婆買了些女眷備用。這也是他們沒有直接多人圍毆謝長明,而是派那位楚姑娘下迷藥的原因。
謝長明聽了他們說的,與先前想的所差無幾,沉默了片刻,繼續道:“今日‘仙人’說要獻祭的消息是什麽時候傳來的?”
那人道:“前幾日才獻了三個人,本該安穩幾日。可今天過了午後,忽然又說要獻一個人,本打算用一個女眷充數,沒料到……”
沒料到來了謝長明。
謝長明卻不這麽認為。
那位“仙人”是知道烏頭鎮來了謝長明,特意要的他。
事已至此,掌櫃也不嘴硬,直接跪地求饒,大聲哭號道:“仙人、道長,我可算等到您來救我們了。我家本有六口人,因外出逃命,被殺了五個,只留我一個了。我忍辱負重,為那魔頭做事,只為了等仙人來救我于水火之中!要不然早去岐山,一家團聚了!”
帏帳中傳來盛流玉的聲音,他冷冷道:“你手上罪孽深重,到不了岐山便要灰飛煙滅了。”
謝長明走過去,沒有撩開簾子,只是在外面問:“怨鬼林不是什麽好地方。你是要一同去那兒,還是在這待着,等我回來接你?”
盛流玉并未消氣,冷冷地“哼”了一聲:“浪蕩子,休想獨自去逍遙快活。”
這就是要去了。
至于逍遙快活,怨鬼林有什麽可浪蕩的,和女鬼尋歡作樂麽?
謝長明笑了笑,催他:“那你穿衣服。”
小長明鳥是只富鳥,從小被富養,雖然不喜歡別人貼身伺候,可穿衣梳頭這些生活瑣事總做得很慢,像是要人幫忙照顧才行。
等待盛流玉穿衣服的工夫,謝長明催動還留在汛陽府衙的紙雀,飛去了知府的房中,又令第四個人将這件事原原本本告訴了那位知府。
知府大驚失色,不太相信。
可紙雀口吐人言,事情來龍去脈一應俱全。雖是神鬼莫測,卻牽扯到人間生死,不得不來。
天亮之際,知府應該就會率兵趕來。若是謝長明能在那之前解決掉怨鬼林之事,烏頭鎮原來有多少人,他們做了多少惡,自然也會浮出水面。
盛流玉穿好衣服,挑開帏帳,走下床,一言不發地變成小胖墩,也不落在謝長明的肩膀上,而是自顧自地站在窗棂上。
謝長明對掌櫃道:“勞煩你一件事,将我押送到怨鬼林。其間不要露出馬腳,否則我不殺你,那位‘仙人’也留不得你。”
說罷,解除了陣法。
掌櫃兩股戰戰,勉力撐起身體,強行站了起來,還有另兩個留着腿,準備搬人的大漢。
謝長明道:“小胖墩,進我袖子裏來。”
盛流玉不為所動。
時間緊迫,謝長明也不再多言,伸手抓住肥啾,塞進袖子裏。
盛流玉摔得七葷八素,頭暈腦脹,在寬袖中滾來滾去,好不容易用細爪子鈎住個依靠,還沒回過神,便聽那讨厭鬼,那浪蕩子,那大騙子道:“出了門,就不能啾了,否則不帶你去。”
竟被威脅!
屈辱。
神鳥的屈辱。
小長明鳥挪了挪屁股,尋了個舒服的位置,落在謝長明的手臂上,不再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