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惡蠅

兩人繼續趕路。

謝長明現在着實高大,視野廣闊,不需偏頭,也能看到一旁的盛流玉。

小長明鳥才歇了一會兒,依舊很累,卻不願意用小胖墩的模樣,寧願皺着眉走路。

果然是個嬌氣的小東西。

盛流玉不記得小時候的事,可能是年幼時流落在外,找回去時出了岔子。況且那時候小禿毛雖然化不出人形,法術也用不好,是個十足的小廢物,卻是活蹦亂跳,耳聰目明,沒有魔氣糾纏。

謝長明心中有八九成把握,只是證據太少,能做真憑實據的只有一個,別的都是他的感覺,所以不能完全肯定,要等到出了怨鬼林,再探查盛流玉從前的經歷。

但準确來說,謝長明只在第一世養過小禿毛,那時候确實是鳥的飼主,現在不能算是了。

這一世小長明鳥并沒有被謝長明養過,送出去的果子是威脅利誘,補習功課是交易。而且盛流玉是神鳥,很富,不需要被誰養。即使是下了山,有了臨時飼主的身份,他也沒有好好當。才帶着鳥出門玩了一天,就進了怨鬼林,小鳥累得擡不起腳還要趕路。

于情于理,謝長明都不是小長明鳥的飼主。

謝長明并不管這些,對于他來說,養了十多年的鳥,吃了他十多年的果子,無論重來多少世,他的鳥就是他的鳥。

但此時畢竟無名無分,情理上也說不通,飼主這個身份得不到承認,謝長明想要亡鳥補籠。

又過了片刻,謝長明問:“要背嗎?”

但今日謝長明逗鳥太多次,做了太多錯事,已經失去了小長明鳥的信任。

盛流玉似乎認定謝長明不懷好意,警惕地看着他。

謝長明輕聲細語道:“我看你太累。”

盛流玉理所當然地拒絕道:“我不騎馬的。”

除非是用肩膀扛着盛流玉的那種背法,否則就會從背上慢慢滑落,變成騎馬。

謝長明:“……”

他已然忘了,此時自己不是個人,而是半人半馬的怨鬼。

也行。

至少曾被馬吓過,不願接近馬也算一個佐證。

謝長明心平氣和地想。

此時處于誘鳥進籠的階段,不可操之過急。

他們又往前走了一段路,遠處的濃霧中忽然出現一點光亮,不是幽暗的、怨鬼發出的綠光,而是明亮溫暖的火光。

火光逐漸向他們移動。

謝長明停下腳步,握住盛流玉的手腕,輕輕按了一下:“有人,變回去。”

盛流玉不為所動。

謝長明嘆了口氣,想到小長明鳥是只吃軟不吃硬的幼崽,便溫和道:“聽話。”

小長明鳥抿了抿唇,謝長明的身側沒了人,肩膀一重。

同時,幻術也消失了,謝長明補了個漏洞百出的障眼法。

不到片刻,火光也移到了謝長明的眼前。

那人大約有三四十歲,手裏提着盞舊燈籠,個頭不高,模樣清俊,膚色慘白,穿着身綢衣,半新不舊,上面有幾個破洞。

看起來,似乎是個活人。

那人道:“兄臺似乎也是修道中人,不如以真面目相見。”

謝長明的障眼法并不高明,立刻被人識破。

謝長明聞言,從善如流地撤去障眼法,也道:“兄臺在此,莫不是也來此處探查怨鬼林異狀?”

那人點頭,介紹道:“我姓李,名蕪,道友來自何處?”

謝長明說自己姓謝,來自麓林書院,此次下山歷練,正巧來怨鬼林。

兩人各自介紹一番,都是活人,又同是修道,在滿是怨鬼的林子中如同他鄉遇故知,立刻結伴同行。

李蕪道:“我方才遠遠地看過去,謝兄這裏似乎有兩個人,一高一矮,怎麽走近了,卻只有一個?”

謝長明“哦”了一聲。

他雖遠遠地看到了火光,卻并沒有看到李蕪這個人。俗世的霧水遮不住修道之人的眼睛,可怨鬼林的卻不同,裏面的霧是死霧,活人很難看穿。

他又道:“怨鬼林裏陰森恐怖,裏面怨鬼遍地,我修為不高,才進來的時候撞到了鬼,頗費了一番力氣才逃脫。想着接下來一路恐怕更為艱辛,便施了障眼法,将怨鬼蒙混過去。之後的一路上便再也沒遇到怨鬼了。”

這一番話有理有據,令那人找不出漏洞。

那人的表情微妙,卡了半天,方才道:“其實這怨鬼并不以眼睛視物,謝道友大約是運氣不錯。”

謝長明表現得像是個初出茅廬的蠢蛋,驚訝道:“竟是如此嗎?我不知道。道友看到兩個人,是因為我還養了只鳥。既然用了障眼法,索性裝成兩只鬼結伴而行,壯壯膽子。路上遇到別的厲害鬼,也能吓退他們。”

李蕪:“……”

謝長明本想就此打住,但想到盛流玉很喜歡被人誇贊,又道:“是只很可愛的小鳥,就是有些許害羞,但給道友看一眼倒也無妨。”

說完,偏過頭,看到肩膀上站着的并不是小胖墩,而是只鷹隼,尖喙短頸粗腿,一副兇神惡煞,要吃了主人的模樣。

這,離可愛有十萬八千裏遠。

此時兩只小眼睛裏滿是驚訝,像是在說:你好會騙人。同時,可能又對謝長明往日的承諾産生了懷疑。

這麽會騙人的讨厭鬼,不會騙他麽?

李蕪似乎已經明白,這位謝道友與尋常人不同,但很寬和道:“道友的愛寵,在道友眼中自然是很可愛的。”

謝長明被啄了一口,與以往不同,這次是尖喙,有些痛,不過沒破皮,只是笑笑:“只是略有些頑皮。”

問完了障眼法,又問了鳥,輪到謝長明問對方了。

他問道:“我今晚才進了怨鬼林,李道友又是何時進來的?”

李蕪道:“有幾日了。”

謝長明繼續追問:“那道友是否有所發現?這怨鬼林中,沒有其他活人了嗎?”

李蕪怔怔地想了片刻,才回過神:“都是些怨鬼游魂,并沒有活人。”

而烏頭鎮的人說,前幾日才投了活人進來。不過怨鬼林這麽大,沒有遇到也是很有可能的。

李蕪瞧了謝長明一眼,又道:“我來了幾日,有了些許線索。這怨鬼林危機重重,謝道友年紀輕,我癡長幾歲,修為也略高一些。若是道友不嫌棄,可與我一同探尋這怨鬼林的異事。”

他說這話時很随和,像是一個脾氣很好,待人寬厚的前輩,要引領後輩走輕松一些的道路。

謝長明也很信任他,立刻道:“如此一來,再好不過。勞煩道友了。”

李蕪揮了揮手,将燈籠往謝長明身旁湊了湊。

有了李蕪帶路,接下來的一路上即使沒用幻術,也不再遇到鬼,就像是謝長明的運氣真的很好似的。

穿過枯樹叢生的林子,再往裏走,濃霧越發深沉,幾乎重得要滴出水,将衣衫全都浸透。

李蕪突然停下腳步,謝長明也跟着止步。

他望着怨鬼林深處,目光似乎能穿過重重濃霧,躊躇片刻後道:“現在是卯時末,謝道友走了一夜,怕是累了。再往裏怨鬼更多,怕是躲不開,不如先歇息一會兒,商量個對策後再走。”

于是,兩人劈砍了一些枯木,原地生火,坐在了火堆兩側。

謝長明坐下來便要動胳膊,肩膀便不再安穩,鳥站立不住。

謝長明将盛流玉從肩膀上拿下來,放在左手掌心托着。

幸而,盛流玉雖然變成了只模樣可怕的鷹隼,也知道身量不能太大,單手還能托得住。

然後,謝長明又從芥子中拿出辟谷丹,自己吃了一粒,将瓶子遞給了李蕪。

李蕪愣了愣,并不接,而是道:“不知道友有沒有吃食,我這幾日吃膩了辟谷丹,有些咽不下去了。”

由此可見,這位李蕪道友是個貪圖享受的人。修真界的人大多都是長年累月以辟谷丹為食,也沒有咽不下去。

謝長明道:“倒有些果子和松子。”

李蕪喜出望外。

掌心上的鷹隼虎視眈眈,一副護食的模樣。

謝長明先摁住了鳥,才将果子拿出來,挑了幾個好的,遞給李蕪。

剩下的才給盛流玉吃。

盛流玉是神鳥,富鳥,怎麽受得了這樣的委屈,吃別人剩的果子,立刻勃然大怒,啄了謝長明一口,很尖的喙,稍稍啄破了點皮,沒有流血。

謝長明拎着鳥翅膀,逼着他看破皮的地方,嚴肅道:“不許啄了。”

鳥拒不認錯。

謝長明退步:“即使要啄,隔着衣服啄。”

主要是他擔心真的出血,到時候真的燒起來。

他嘆了口氣:“你不是要保護我?怎麽自己先啄起來了?”

鳥理屈詞窮,沉默不語,窩在謝長明的懷裏裝死。

李蕪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幾個果子,忽然意識到:“這難不成是道友愛寵的鳥食嗎?”

又喃喃自語:“可鷹隼不應該是吃肉?”

謝長明見他吃完了果子,随口敷衍:“他有些與衆不同。”

李蕪皺着眉,似乎在想什麽,又道:“也是,我确實沒見過道友養的這種鷹隼,像是把所有隼類兇狠的地方全都長在了一塊,個頭卻又這麽點大。着實奇怪。”

隔着跳躍的火苗,謝長明半垂着眼,目光冷淡地看着他的影子。

修道之人并不需要許多睡眠,此地又是危險的怨鬼林,更不可能入睡打坐,閑極無聊之時,兩人開始論道。

李蕪将果核扔入火堆中道:“這怨鬼林的由來,便是雲洲、夷洲戰亂不止,死傷無數,白骨成堆,怨氣不得消散。否則這世上哪裏有這害人的地方?”

謝長明望着跳躍的火焰,果核上似乎還沾着汁水,沒有燒起來,他只是道:“有人的地方便有争奪,有争奪便有權力,得到的權力越多,想要的也越多,便又有了戰争。有人即有戰争,這是不可避免的事。”

李蕪并不認同他的觀點,争道:“那修真界卻沒有這樣的事。大家都各司其職,連掌門之職也相互推托謙讓,并不搶奪。可見修真界的人确實要比凡人的境界高一些的。而我們也該看顧凡人。”

“真是如此?”

謝長明反問了一句,淡淡道:“道友知道魔界嗎?魔族不得成仙,于是為了三十三魔天主人之位搶得血流成河,神魂俱滅。”

李蕪聞言,深思許久:“你的意思是,修真界的人有更值得追求的理想,便是飛升成仙,為此克制了欲望?”

謝長明道:“道友自明。凡人有凡人的活法,修士有修士的道途。如此而已。并無高低之分。”

在這件事上,李蕪大約是辯不過謝長明了,雖不太認同,卻也不再張口。

盛流玉還是只幼崽,對他們枯燥的論道沒什麽興趣。昨日未睡,趕路累得很,現在生着溫暖的火堆,正搖頭晃腦,昏昏欲睡。

謝長明将他抱在懷裏,貼在胸口,護佑周到。

李蕪道:“話雖如此,可如果人間的王侯能各退一步,能以一人的取舍換得萬人的性命。或者即使無關,但身負萬萬人的命運,即使是付出自己的性命,又有什麽不值得的?”

他說這話時語調裏是不可解脫的苦悶,似乎是想要說服自己,又像是在說服謝長明。

謝長明半垂着眼,冷淡地看着李蕪搖晃的影子:“和我不相幹的人,我不會為之而死。而我在意的人或物,若有人要拿他去抵旁人的命,莫說是十萬人,即使是百萬人,我也會先要別人死。”

李蕪默然,後道:“謝道友的道與我的不同。”

謝長明瞥了一眼懷裏的小長明鳥,淡淡道:“人各有道。我一貫如此。”

火星驟然炸裂,李蕪如夢初醒:“道友似乎與方才大不相同。莫非初見之時不過是與我虛與委蛇?”

謝長明終于擡頭看他。

熾熱的火光映着李蕪的臉頰,他的臉色慘白中透着青灰。他的眼睑上落了一只漆黑的蒼蠅,扇動的薄翼遮住了他的大半眼球。

李蕪對此卻一無所知。

這一次,謝長明不會再犯上一次的錯誤,提前在盛流玉的身邊布下了結界,什麽也不會吵到他。

他撥了撥柴火,忽然問道:“你用的這具身體死了多久了?”

李蕪臉上的神情驟然停滞,他似乎想說些什麽,開個玩笑糊弄過去。

可謝長明卻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他慢條斯理道:“道友,你還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死的了嗎?”

李蕪的神色慢慢平和,他苦笑道:“你是什麽時候發現的?”

謝長明看着他:“一開始,見到你的第一眼。”

李蕪出現得古怪。怨鬼林裏忽然出現的活人,行商打扮,眼是死眼,火是死火,所以可以看穿濃霧,燒不盡果核。

謝長明不想與他動武,其實也是沒有必要,接着道:“如你所言,相逢即是有緣,道友不妨與我說些真話。”

李蕪點了下頭。

他确實已經死了很久了,但生前修煉的是與神魂相關的功法,死後魂魄保留得完整,又會附體的法術,所以一直在怨鬼林中游蕩。日久天長,他已經忘了自己的姓名、身世、經歷,只記得自己似乎是姓李,取了個李蕪的名字。他現在附體的這個便是前幾日扔進來的那個倒黴行商,在半路上被怨鬼殺害,空留了個軀殼,被李蕪占了去。或許是死去的時間還不算太久,李蕪知道屍體還保留細微的感覺,所以才要東西來吃。

他死得太久,在怨鬼林待得太久,什麽都忘了,所以想要嘗嘗食物的味道。

謝長明問:“那你想帶我去什麽地方?”

李蕪道:“血祭池。”

謝長明并不看他,只是問:“那是什麽?”

李蕪道:“怨鬼林是由一個巨大的陣法圍起來的,會主動吸納周圍的怨鬼,令它們不能逃脫,再去外界害人。血祭池就是怨鬼林的陣眼。現在,由于怨鬼太多,怨恨沖天,血祭池快要撐不下去了。”

謝長明能猜出大概,以肯定的語氣道:“所以血祭池要重新加固,以人類的血肉和魂靈。”

李蕪緩緩地點頭。

謝長明失笑,人類的血肉可真是好東西,無論什麽陣法都能用到。可實際上他讀完了四洲有關陣法的書籍,以人類的血肉為祭的陣法也沒幾個,連魔族都只有一個構建魔界人間通道的陣法需要用人類的血肉,還不過只是圖方便,稍微改一改,用別的當祭品也行。

修道講究的是順天而行,萬物以人為靈長,天道怎麽會允許正道以人為祭?

這樣的陣法從一開始就是不可能的。

但既然李蕪說了,他也聽一聽。

李蕪也是個修士,當初也是為了探查怨鬼林異樣來的。進來後,由于修為高深,修的又是與魂靈相關的法術,所以一路闖到了血祭池。在那裏,出現了一個道士,兩人打鬥起來,兩敗俱傷。那道士告訴李蕪,他是怨鬼林的護林真人,由于容納過多怨鬼,怨鬼林如今危在旦夕,一旦陣法碎裂,無數怨鬼蜂擁而出,一定會為禍人間。而他已經找到了修複的方法,就是将怨鬼林的陣法中心改成血祭池,投入人類的血肉和靈魂,便可加強怨鬼林的容納能力。這樣不過死一些凡人,卻可挽救萬萬人的性命。

若是修真之人,又可以一人抵成百上千的凡人之軀。

而那個道士又言明,若不是為了天下衆生,為何要做下這等事,違背道心,此生不能再成仙。

李蕪不知信與不信,正在猶豫間,被那道士推下血祭池,血肉化成血祭池的一部分,神魂卻逃脫出來,卻也沒有成為怨鬼。

這也正與道士所說的相符。在怨鬼林中,為了衆生而死去的人,死後是不會化成怨鬼的。

而之後投入的祭品越喃多,怨鬼林的怨鬼似乎也越安靜。

一切都如道士所言,李蕪又慢慢地丢掉了某些神魂,更對道士深信不疑。

他看到無數凡人被扔進怨鬼林,被怨鬼殺死,然後被投入血祭池也沒有阻止。至于為什麽要找上謝長明,則是因為他是一個修仙的人,怕謝長明逃出去,而修仙之人一人可抵千百人。

那道士還沒來得及将上一具屍體投入血祭池,于是他披上了那具人皮。

如果謝長明去了血祭池,可以少死很多凡人。

可真要親手殺人,他卻又有些不忍,所以停在這裏,說要休息。

謝長明卻道:“你沒有變成怨鬼是因為沒有恨。而沒有看到那些而凡人變成的怨鬼,大約是他們沒有靈力,只能被囚禁在血祭池裏。”

李蕪站起來,冷冷道:“我不信。”

謝長明對被騙的李蕪似乎沒有什麽同情與憐憫,只是道:“這世上并沒有需要以活人為祭的陣法。”

李蕪依舊重複道:“我不信。”

他不相信。

如果是假的,他就殺了很多人。

這件事必須是真的。

李蕪的眼角流下血淚,很濃稠,似乎并不只是血,還有融化的腐肉。

謝長明只是看着,沒有阻止。

然後,慢慢的,李蕪整個人都融化了,淌了滿地的血水,澆滅了火堆。

而他的神魂也不知飛向了何處。

謝長明抱着盛流玉起身,走出很遠的地方,直至再也聞不到絲毫的血腥味,才将小長明鳥叫醒。

小長明鳥才醒,有些茫然,“啾”了一聲。

很粗犷的聲音,他自己也被吓了一跳,徹底清醒了。

謝長明卻不嫌棄:“李蕪走了,你可以變回來了。”

盛流玉迫不及待地擺脫鷹隼的模樣。

才開始變成這樣,大約是為了吓唬謝長明,反正自己看不到,就當不知道就好,結果一嗓子下來,徹底明白過來,自己現在有多可怕,很不願意再保持這個模樣了。

謝長明将方才的事告訴他,省略了最後一段。

盛流玉微微皺眉,有點着急:“怎麽不抓住他,問出血祭池在哪兒?”

謝長明道:“別急。”

沒讓盛流玉吃的果子上種了惡蠅,依附在了李蕪的神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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