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血肉
盛流玉有不明白的地方便要問:“惡蠅是什麽?”
謝長明道:“一種異蟲,吃下它的卵後,卵會迅速孵化,寄生在神魂上。”
盛流玉想了片刻:“是你不讓我吃的那些果子?”
謝長明不是什麽正直的修士,他做過魔頭,芥子裏裝了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不太幹淨。惡蠅這樣的東西,正派人士嗤之以鼻,謝長明也有。
謝長明點了下頭,又教育他:“不要随意吃外面的東西。”
盛流玉肯定道:“沒有。”
謝長明笑了笑:“不是還強買強賣?”
盛流玉:“……”
無法反駁。
謝長明道:“我給的可以吃,別人給的不要動。”
他說這句話時像是他們會有很多以後——謝長明不會去天涯海角找鳥,盛流玉也不會離開書院。
小長明鳥本來有很多壞心情,又忽然消失,他歪着腦袋,然後仰起頭,輕輕點了下頭。
謝長明順着惡蠅的方向追過去。
此時天光微亮,卻穿不透濃霧。
怨鬼林霧茫茫的,什麽都看不清,像是霧裏看花,一個又一個怨鬼依附在樹上,似乎與樹長成一體,有綠光閃爍,比漆黑一片的夜晚還要詭異幾分。
有盛流玉的幻術,一路上的怨鬼都沒有被驚醒。
李蕪大抵是要往血祭池的方向去,終于停了下來。
他們繼續往裏走,盛流玉卻忽然停下腳步。
謝長明看着身前。
走出怨鬼最多的林子,裏面空蕩了許多,沒有樹,也沒有鬼,連霧氣似乎都稀薄到幾近消失,一切都能看得明朗,只是天空烏雲密布,看不到太陽。
謝長明問:“怎麽了?有幻術嗎?”
盛流玉怔了怔,手指不由得蜷曲,握緊,沒有說話。
他的心跳莫名比以往快了幾分,就像是小動物的本能,似乎在預警危險。
可他不是脆弱的小動物,而是長明鳥,也是謝長明的保護者。
如果他不去的話,那麽只有謝長明一個人了。
所以,盛流玉搖了搖頭,又慢吞吞道:“沒什麽。”
謝長明牽住他的袖子,很輕地說:“別怕。”
盛流玉并沒有如往常一樣反駁,而是默默地接受了謝長明的安慰。
其實并沒有怕。
兩人的身影慢慢被濃霧淹沒,去了另一個地方。
謝長明停了下來,辨別着惡蠅的方向。
之前隔着濃霧,寄生在李蕪神魂上的惡蠅就像是黑夜中的螢火蟲,看得很清楚。而這裏昏昏暗暗,惡蠅反而隐沒在了樹影中,有點難找。
謝長明的袖子忽然被人拽了一下,他偏過頭,聽到盛流玉很小聲道:“我,我有點難受……”
在他說出這句話的一瞬,幻術也于同時碎裂。
謝長明接住盛流玉軟下來的身體。
他很輕,也很瘦,靠在謝長明的懷裏時,謝長明能感受到他脊背處的每一根、每一截骨頭。
隔着煙雲霞,謝長明能看到盛流玉的睫毛在劇烈地顫抖,像是忍受着巨大的、難以承受的痛苦。
謝長明抱着他,沒有用靈石,直接湊到他的耳邊問:“怎麽了?”
盛流玉似乎聽不到他的問話,只是緊緊地攥着謝長明的手腕。
他痛到說不出話。
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謝長明沒有感覺到任何危險,盛流玉卻變成這個樣子。
下山之前,謝長明收拾了很多東西,書院裏有很多人買止疼的丹藥,謝長明卻沒有買。
盛流玉曾因為點亮自己的眼睛,使用翠沉山而痛苦。
謝長明想,不再讓盛流玉抽出脊骨,暫時驅散眼裏的魔氣就可以了。
小長明鳥不會因為別的什麽事而受傷或者痛苦。
因為謝長明會好好地保護他,不需要他因為什麽危險而必須戰鬥。
謝長明是這麽以為的。
可是一切都發生在一瞬之間,謝長明沒有察覺到任何危險,盛流玉卻陷入莫名的痛苦中。
謝長明沒有辦法,他用靈力探查盛流玉的身體狀況,什麽異樣也沒有。除了眼睛和耳朵,這兩個地方他不敢動。
盛流玉蜷縮在謝長明的懷裏,很瘦小的一團,細長的手指在謝長明的手腕上留下青白的痕跡,像是痛到了極致,必須要用力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他大約是還記得自己在謝長明的懷裏,含含糊糊道:“眼睛疼……”
謝長明就不再嘗試和他說話了。
如果眼睛疼,那同樣是被魔氣糾纏的耳朵也不會好到哪裏去。
他解開盛流玉眉眼上遮着的煙雲霞。
冷汗從小長明鳥的鼻尖慢慢滾落,落在謝長明裸露在外的手臂上。
謝長明卻似乎被燙到了。
他不知道盛流玉為什麽會這麽疼。
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疼的是自己。
因為小長明鳥是很怕疼的幼崽,而謝長明并不害怕。
他養的鳥,卻沒有保護好。
無能為力遠比疼痛讓他不知所措。
謝長明想要哄鳥,也只能先攏住盛流玉的耳朵,用很輕的語調說話。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謝長明低下頭,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小長明鳥的後脖頸,盛流玉立刻昏了過去。
可無名的疼痛似乎沒有放過他,謝長明的手腕還是被緊緊地抓着。
謝長明起身,從這裏走出去。
周圍很安靜,他唯一能聽到的是盛流玉加重的呼吸聲,夾雜着痛苦與懇求,潮濕的喘息落在他的脖頸。
離得足夠遠了後,盛流玉的呼吸逐漸變得松緩了些,卻并不算平靜,依舊不放開謝長明的手。
謝長明脫了外衣,鋪在地上,然後将盛流玉放了上去,布下陣法,
最後,從芥子的最深處拿出一個錦囊。
錦囊的材質與衆不同,是過分柔軟的皮革,重重疊疊縫了很多層,裏面盛着的是流動的黏稠液體。
錦囊是他剝下的皮,裏面是他的血。
謝長明的血可以燃燒萬物,唯一能阻隔的就是他自己的皮肉。
開始做這個的時候是為了小禿毛。即使他修為很高,用最好的傷藥,可反複割下自己的皮,這對謝長明而言也不是一段值得回憶的記憶。
謝長明是那種會想得很遠,除了自己誰都不會信任的人。
他覺得自己可以保護得好一只小鳥,就永遠要有備無患。
就像此時。
謝長明用自己的血肉布成最後一層屏障。
然後,他俯下身,指尖碰到了盛流玉的鬓角,慢慢拭去了浮着的冷汗。
希望他不要再痛了。
謝長明這樣想着,又轉身,重新趕往血祭池。
因為謝長明從不将希望寄托于上天。
他知道盛流玉的痛苦大抵是因血祭池而起,那麽只要解決掉血祭池,一切就會煙消雲散,再無後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