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趕車

紀明夷聽到馬車背後窸窸窣窣的響動,心裏不由起了警覺。

多年宮中生涯,令她對危險有種天然的感知,何況她已經囑咐郭紹不必送了,郭紹何必跟來,還鬼鬼祟祟的——只有陸斐才這樣厚臉皮。

但是陸斐也犯不上,紀明夷自覺方才兩人的談話尚算愉快,他強送她首飾,她也心平氣和收了,沒有動怒。

若這般陸斐還給她找麻煩,那生意實在不必談下去。

紀明夷悄然拔下那支嶄新的銀簪,等馬車行至拐角處時,猝然掀起車簾,将簪尖朝向外頭,也是她想象中賊人的咽喉。

對上的卻是許從溫那張白白淨淨的俊臉。

紀明夷愕然,“表哥。”

許從溫望着那截雪亮的簪子,本來想借一步說話的,此刻卻沒了膽子,只悄然咽了口唾沫,躊躇站在原地,“明夷妹妹。”

紀明夷松口氣,将武器插回頭上,“表哥你怎麽神出鬼沒的,也不怕吓着人。”

許從溫撓了撓鼻子,自然是因為結伴長大,朝夕相處,甚少注意這些小節。

他讪讪道:“方才在宮門口就想同你招呼的,只是……”

幾次來永平侯府尋她,總是不見蹤跡,許從溫幾乎疑心對方是在故意躲着自己——現在證明是事實了。

偏偏他又沒那個身份參加貴妃賞花宴,只得想了個笨法子,在外守株待兔。

紀明夷有些尴尬,這麽說,自己與郭紹與陸斐的談話全叫他聽去了?還好白清源不在,否則她可成什麽人了!

然而适才的只字片語已足夠令許從溫拼湊出一鱗半爪,“怪道你拒我拒得那樣幹脆,原是答應了郭家求親。”

其實郭紹回京遠在那之後,不過許從溫一定要如此誤解,紀明夷也沒法子——橫豎她早就将許從溫踢出名單了,難道還要吊人胃口麽?

許從溫臉上有種落寞的神情,“為什麽不能是我呢?明明我與明妹認識的時間更加長久。”

紀明夷無法安慰他,從始至終她都沒将感情作為評判的标準,更與先來後到無尤。只是郭紹的确是最合适她的人選,僅此而已。

紀明夷想了想,嘆道:“表哥身為男子,又蒙家中倚重,天生就擁有抉擇的權力,可我卻不及你這般自在。誠如表哥所言,三年後中舉再來求親,試問彼時我年歲幾何?我生母早逝,又無兄弟,所思所想,唯一己終身,表哥以為,我等得起麽?”

許從溫結結巴巴道:“那,不妨先議了親……”

紀明夷輕輕搖頭,“哪怕寫了婚書,也終有退親之憂,何況令堂對我頗有成見,設若再有反覆,三年後我已年近二十,表哥以為,那時我還能尋到更好的人家麽?”

許從溫已有些動搖,呢喃道:“我不會變心的……”

紀明夷輕笑起來,“是啊,我相信表哥待我的心是真的,可表哥究竟能做多少主呢?”

不同于郭紹已在軍中參事,享有自己的那份俸祿,許從溫一飲一食莫不來自家中,他想同雙親抗衡,談何容易?

縱使私奔,只怕也會落到窮愁潦倒下場。紀明夷沒那麽在乎名節,卻不得不考慮生計。

她微帶些憐憫看向對面,“表哥,男兒志在四方,如今的你或許把情愛看得比什麽都可貴,等再過幾年就不會這麽想了,這世上有多少人終生無法覓得知己?可離了柴米油鹽卻是萬萬活不下去的。”

許從溫的缺憾在于他還太過天真,而紀明夷的缺憾則是經歷得夠多,早已失去追逐摯愛的勇氣。

所謂青梅竹馬,不過是一廂情願。

許從溫默然,說不上是難過還是焦躁,只巴巴地擡眼道:“你既對郭紹無意,為何要嫁他?這樣勉強來的姻緣是不會幸福的。”

幸福?紀明夷覺得這個字眼真是可笑,上輩子她倒是遵從本心,然而陸斐又是怎麽待她的?還不如随便找個人湊活過呢。

至于是否勉強……倘若郭紹真能做到他所說的那般,紀明夷想,她也會漸漸愛上他的。

她本就是一個容易心軟的人,誰對她好,她必将以同等的感情回報。

所以許從溫無須擔心她過得幸不幸福,只要不是陸斐,對誰她都能應付裕如的。

吳貴妃沒讓紀明夷失望,短短兩三日就揪出了真兇——誰叫曲婉妙的法子實在粗糙?

這姑娘也是個笨腦袋,曲婉靈不過讓她吓唬吓唬紀明夷,小懲大誡就是了,曲婉妙就自作主張弄了條活蛇來,還是帶毒的那種,也不怕先把自己給咬了!

人蠢沒藥醫,紀明夷輕輕搖頭。雖是小兒女間口角相争,可誰叫曲婉妙行事惡劣,吳貴妃豈能輕縱?就連王淑妃也無法循情,幸而當時五公主不在殿中,否則傷及皇嗣,更加難辭其咎。

王曲兩家匆忙備了厚禮送來永平侯府,紀明夷再三拿喬,拒絕三次後方許他們進門——當然,送來的禮物是一次比一次豐厚的。

王淑妃明知對方獅子大開口借機勒索,也只能恨得牙根癢癢,誰叫她理屈在先?

至于曲婉妙也被送去家廟思過,不但這輩子沒法再出門,連曲家其餘幾個女孩子的婚事也都受到影響,教出這般蛇蠍心腸的閨女,曲家家教怎還好得起來?

這其中,郭紹當然出了不少力,容妃因與王淑妃交惡,更是極力诋毀,一方面也想掩蓋那杯茶的動靜,拼命将注意引到蛇禍之上。

轉眼間,王淑妃便從禦前紅人成了哀唱長門賦的嫠婦,定熙帝更親手賜下一挂在佛前開過光的七寶手串,給紀明夷作安神壓驚之用。

一時間,紀明夷再度聲名鵲起,原本落選之後的消沉也一掃而空,京中人本來唯恐避之不及怕沾染晦氣,這麽一眨眼的工夫,卻紛紛阿谀奉承起這位嬌客來。

自然也不乏來說媒的。

紀明琪看着整擡整擡的金銀,川流不息的訪客,莫名覺得有些牙酸,這紀明夷的運氣未免太好了些,不過閑着無聊到宮中走一趟,如今聲名有了,財富有了,連皇帝都把她當心肝肉捧着呢!

那條蛇怎麽沒把她咬死呢?

姓曲的真沒用。

紀明琪忍着妒忌,從鼻孔裏哼了一聲道:“如今,你怕是看不上郭家了吧?”

有這麽多陪嫁,相信願意娶她的男人多如過江之鲫,犯不着跟郭紹去往邊塞吃苦。

紀明夷輕撫着紫檀桌上雕花,淡定道:“誰說我看不上?東西歸東西,心意才是最重要的。”

紀明琪好險沒朝她扮鬼臉,她可真說得出口!兩人統共才見了幾面,就這樣難舍難分起來,再說,那郭紹長得并不俊俏啊,膚色賽煤球似的,不知道還以為天天拿墨汁洗臉呢!

若說紀明夷會看上這張臉,實在令人笑掉大牙。

紀明夷并不理會旁人怎麽想,至少她對未來夫婿的容貌沒什麽不滿意的,郭紹是黑了點,那也并非天生,而是常年在外風吹日曬的緣故——像紀明琪這般膚淺之流當然不懂得欣賞。

如此甚好,意味着她地位安全,沒有哪個失心瘋的小姑娘會來跟她搶新郎的。

分門別類将賞賜安置好,紀明夷也收到了陸斐差人送來的銀票,都是瑞豐錢莊的票子,全國各地都能兌出來,總比整車銀錠帶着省力。

這厮還算效率不錯,紀明夷對合夥人兼前夫稍稍改觀,她也不是見錢眼開的,總得在跑路前将一切交割清楚了。

于是抽空邀陸斐出來,帶他到城中各鋪面看個仔細,賬冊也都一一請他驗看——當然不是假賬,假賬只要給紀存周和胡氏過目即可。

那二人原以為紀明夷這些鋪子年年虧損,其實還是有幾分盈利。

紀明夷依依不舍地看着眼前陳設,“外頭看着是老舊了點,你若想大改也無妨,別拆了那副匾額,那上頭的字是我娘親手寫的。”

想了想,這要求似乎有些越俎代庖,紀明夷便道:“幹脆我現在拆了帶走,你回頭另外裝一塊罷。”

東家都換了,店名不換也不妥。

陸斐身穿月白常服,身形挺立如竹,愈顯出寬肩窄腰,隆準龍顏,幽逸而出塵的氣度。

他驀然道:“不必了,你走之後,此去經年,我不會更改分毫,就連賬房主簿等人事也一應為你保留。”

紀明夷覺得這話聽着怪怪的,什麽叫為她,難道以為她還會回來接手麽?

紀明夷幹笑兩聲,“殿下雖是好心,但實在不必,我既願意出手,自當銀貨兩訖,絕無反悔。”

陸斐淡淡道:“那是我的事。”

紀明夷被哽住了。

的确,他有改造的權力,當然也有不改的權力,他硬要維持原樣,別人也拿他沒法子。

不過紀明夷總覺得對方似乎在暗示自己什麽,難道是借物喻人,說他會一直等着她,就如店裏的擺設一般?

不,陸斐縱有深情也不會是對她。

一定是她想多了。

紀明夷定定神,黑白分明的眸子望向別處,“殿下還有何事不明麽?”

言下之意,要問趁早,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當然,只能問公事,其他的她也不會回答。

陸斐看來疲倦得緊,并不想刨根究底,只道:“明日再說吧。”

他不着急,紀明夷當然也懶得着急,等跟郭家的親事拍板定案,她即可啓程離京,片刻都不願逗留。

到底相識一場,別在臨別時傷了和氣。

到了店外,天邊已是夜色西沉,藍黑色的天幕隐約透出幾顆閃閃爍爍的星子來。

紀明夷皺眉看着那輛空空蕩蕩的馬車,“這老烏頭,又跑到哪裏灌黃湯去了!”

不看他是多年的奴仆,紀明夷都想趁早趕出去。

這會子卻是無計可施,城郊本就不及城中繁華,太陽一下山,稀稀落落連個拉客的都沒了。

陸斐忽道:“我會趕車。”

紀明夷:……

她倒不懷疑陸斐的能力,只不過,是否有些于理不合?

不待她回應,陸斐便已自發自覺當起了車把式,還輕拍了拍馬背,“上來呀!”

紀明夷只得提起裙子、鼓着粉團子般的腮頰小心翼翼坐上去,她最不願接受陸斐的好意,此刻卻不得不接受對方好意,這多少令她有些如坐針氈。

陸斐低笑一聲,前世裏兩人倒也玩過這種把戲,不過是在禦花園中作耍,效仿昏君奸妃,還被當時的容太後瞧見好一頓訓。

現在想想,已經是少之又少的溫暖。

紀明夷從車窗中探出半顆頭來,望着他沉靜側影,小聲催促道:“你快一點呀!”

她哪曉得陸斐想起往事而發呆,還以為他故意磨磨蹭蹭呢。

陸斐馴順地應了聲,望着她粲然一笑,随即往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子,催着它健步如飛起來。

紀明夷被颠得一個趔趄,心想他一定是故意的。

這人真是太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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