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憔悴獨步
林下荒苔道韞家,生憐玉骨委塵沙。愁向風前無處說,數歸鴉。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綿吹欲碎,繞天涯。
——《攤破浣溪沙》
倬彼雲漢,為章于天;月下斯人,夜風獨行。
凜凜寒風夜幕下,一個輕盈人影在月光下飛躍前行,尋着一道天際光影,朝着遠遠的空曠山谷狂奔,激起腐草荒冢間,一陣陣流螢飄至漫天空中,劃破夜之寂靜。
一處荒郊古剎旁,幾名月光的信徒者在竊竊私語。
“快挖,好不容易找到這處千年古墓棺椁,一定有寶藏。”發號者言,旁邊鐵鍬聲、鋤頭聲叮叮當當交織出雜亂聲響。
“啊——”一聲慘叫,一個尖銳的鬼哭狼嚎,“這是一根根骨頭。”
“怕什麽,難不成鬼會找你。”另一個嗤笑聲響起。
“是啊,是啊。你幹這行業多少年了,怎麽還是一驚一乍的。”老大發話。
遠處天際一陣夜間禽獸的嚎叫聲彌漫在這黑暗中。
突然,一個人彎下腰摳出了一個錦盒。
“這是什麽?”旁邊的發令者急忙擦出一根火光,火苗剛燃,旋即被寒風吹滅,不過,這
一瞬的火光照出了幾個人面容的貪婪與口中的流涎。
“果然是個絕世珍寶,光這寶盒就夠賣不少錢了。大家猜猜裏面藏了什麽?”
正猶疑間,幾名盜墓者突然聽到遠處一聲震天吼叫。靜聽,只感到遠處一聲空靈鬼魅之語穿透空氣,在空谷中傳回無數遍,打破了睡禽的寧靜:“你在哪裏?”“你在哪裏?”……那聲音帶着些許落寞與絕望。
遠方之人似在向天發問,只有荒冢之中的嬰靈鬼魂紛紛發出一陣“哈哈,哈哈”孩童般的笑聲,終尋無果。随即,響語又入天際,“你在哪裏?”又是一陣陣空谷回蕩。回聲尚未消失,又來一聲,“魂兮歸來啊,帝旒影。”人聲交織着回聲,竟使人心生斷腸之意。
這邊,幾名盜墓者洞察這一切。一人突然大笑,“肯定又是哪個失戀的斷腸人,大半夜跑來山谷中裝鬼發洩。我們不要管他,繼續猜盒中寶藏。”
“是啊,是啊。也許我們下半輩子不用愁了。”
老大不耐煩道,“他娘的,猜什麽猜,打開看看。”說着搶到自己手中,口中吐了一口氣,緩緩掰開錦盒。寶盒剛開封,霎時,一陣鬼霧流光點點散出,幾人正凝神屏息間卻覺邪物遏住咽喉,喘不過氣來。手中的寶盒啪地一聲落地,幾人雙手用力想拿走脖子間的東西,卻逐漸意識渙散,無法言語,随即暴斃而亡。而點點光華,飄散天地。
遠處那輕靈人影敏銳地捕捉到這邊的魂氛異常,急忙收拾心情,右手在背後一掣,抽出一把傘撐開,尋得氣息而來。站在古墓處,輕輕一閉眼,腦海中顯現出剛剛一幕幻想。他嘆了口氣,只微微笑了聲,“找你多年,你又頑皮了,快回來吧!”手一揮,只見傘葉發出藍紫色的迷幻光芒旋空,不停旋轉、快速旋轉,将點點螢火般的光芒吸收進了傘中。傘在空中漸漸旋轉緩慢,藍紫光也逐次消失。傘自行收合,然後又輕落在了那人的背後傘袋中,只感到,傘帶緊鎖處一襲淺色穗帶搖曳多姿,意味深長。
那人在此伫立稍許,回神後,左手輕輕摸了摸右肩處的傘身,淺淺一笑,仿佛心中一塊大石頭落地,道了聲:“謝謝你幫我找回了最後一縷飄散的魂魄。老朋友,我們回吧!”清脆動聽的男子聲,如天籁萦繞,身影帶着生命之重,漸漸遠去。
人生天地間,有三魂七魄者方為人,無則死。每一魂每一魄皆是一個頑皮的小孩,喜歡玩捉迷藏的游戲。人死後,三魂七魄便如光點散四野,藏身于天地陰暗之地,鬼氣缭繞之處,逐漸與自然萬物同化而消失。所以,迷霧中,瘴林內,最是鬼氣森森,最是魂魄寄浮之地。時光越久,魂魄飄行越遠,終至彌散。他已經陪這些頑皮的孩子玩了十年了,終于結束了。
漂泊不經年,輾轉已十載,人生忽已晚。
猶記得帶回去第九魄時,已是五年前,從那時便又踏上最艱辛的行途。他向父母發誓,若不尋得此魄,永不回來。最後一魄最是難尋,五年如孤魂野鬼漂泊,五年未曾回家,五年未見父母。如今,第十個春秋,終于找回了這最後一魄,心中泛酸,沒有哀痛,沒有悲恸,只是沉靜地邁着腳步,淡淡前行着。
回程中,蟲兒奏出和諧的鳴叫。此時,天現微微醺光,草尖兒點點露珠,在月光的輝映下,散發着微茫。無數思慮湧來。這十年來,他總是獨自一人,竹杖芒鞋,拖着疲累步伐,尋尋覓覓。草中的濕氣水氣淹沒了匆匆的足履,已踏遍了許多無人之跡,以天地為穹廬,以風雨為友,以荒冢孤魂枯骨為伴,穿梭于黑夜中,聽野獸哀嚎,鬼神悲凄,自己似死物,身已憔悴骨立。墳墓之間,天地愁慘,屍骨遍野,至矣盡矣。
身後荒郊古剎的鐘聲響起,繞耳有餘韻。回首西風,數盡殘鐘。
斜漢朦胧,玉漏迢迢,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一個個流浪的魂魄啊,越行越遠!這最後一魄,足足尋了五年,或是今日上天垂憫,人已憔悴,驀然回首,那魂在、燈火闌珊處。或者今日錯身而過,是否還将繼續走上夜色征途,無止無盡?命運捉弄,常常如此。已經記不清多少個精神崩潰的時光了,太久了,一個人在一條路上走太久,早已記不清自己的初心是什麽。
直到此刻,行走在蒼穹下,夜色回籠,思緒再也不能凝固冷靜下來,腦海中襲來難受催淚的記憶片段,揮之不去。
他想起了一生中最難忘的一幕,那也是他初次邁出童稚,走向成熟的歷練記憶,他無論如何也忘不了。十年前,不管多麽不舍,他終究選擇踏出了那一步,選擇離開父母的保護,徹徹底底走上不歸路。這到底是為什麽?他無數次問自己,為什麽要這樣逼着自己成熟?放下執念不好嗎?
那一次,一切恍惚如夢,又真實無比,尋到第一魄的代價是記憶的無比慘淡與血腥、惡心與絕望,交織成幻。直到現在,雖然早已記不得其他魂魄的艱辛歷程,但十年前的第一次,如初戀般美好的感覺,又如初次失戀般的絕望,回想起來總無法平靜,心中的浪潮襲來,湮沒了他此時的喜悅,也淹沒了匆匆行走的一踏踏腳步聲:
那時,剛聽到帝旒影氣絕的消息,急痛襲心口,懷抱不切實際幻想,跪求父母。最後父母無奈,只說了句,“重生之法代價沉重。你必須将他飄散在天地之中的每一魂每一魄都找回來,方能有機會。而這,全憑你逆天續命的誠意了。”
聽說亂葬崗有邪氣流竄,可能是生者的怨念魂魄缭繞所致。
從未離開父母的他,第一次獨自踏上亂葬崗,踩着屍體尋找飄散的幽魄。一個未經世事血腥的天真孩童,被逼着走入了黑夜懷抱,和鬼魂屍骨為伍。
那一夜,聽着鹧鸪泣血、秋蟬飲恨、鬼聲哭訴,忐忑、驚悚、絕望的心搖動不已。而他心中只聽得到唯一的呼喚:我一定要救他。那種感覺很微妙!
亂葬崗上,腳下屍骨碎響聲陣陣。他随朦胧的霧氣進入幻境,漸入鬼打牆的驚險迷陣中,眼前竟然顯現出兒時的魔域,環境設定似乎很熟悉,但又不熟悉,一切熟悉的人變成一個個鬼的模樣,連他父母也變成了兩個活動的骨架,他四處尋找拼命想找出熟悉的人,帝旒影呢,竟也成枯骨樣。所有這一切熟悉的人在他眼前又高速上演出記憶最深處的那一幕場景。
那一幕場景,他永遠忘不了。
随着心神漸漸恍惚,一切幻像變為真實。他口中直念“不可能”,但眼前太真實,他漸漸被幻夢心魔吞噬,這些年的信仰頓時崩塌,随後不知怎麽,這一群活動屍骨人,全部兇殘奔向他,逼得他無處可去,他按照記憶的路線,不停奔走逃生,在一處泥潭絕境處進退維谷。緊張間,他猛身跳下,下墜、沉淪、沉重感襲來。漸漸,慌亂的心神集中,腦邊想起了出發前母親說的話:
“莫忘了今日初衷。”這句話在空潭裏無數次重複回響。
母親的話讓他如夢初醒,他睜開了眼,向四周黑暗處發問:
“母親,是你在嗎?”不見回聲。
下墜的身軀繼續下墜。他的意識和信念逐漸回籠,腦海閃現無數話語:初心是什麽?不要忘了什麽初心?
“只有你才能救他!”母親的話再次響起。
“沒錯,想救他,這是我的試煉。”
當他再次心定,睜開雙眼時,前方仍是黑暗與屍骨,血跡斑斑,只聽到左右陰邪的小鬼嚎叫聲,夾雜着凜冽的陰氣。
他大喊了句,“母親說,我們才是制造幻境的高手。”聲語落,小鬼們被這股妖力沖散四逃。他将身負之傘掣出,傘升空後散發出點點藍紫光點,将尋得的第一魄收入傘中,帶回了家。
十年了,距離那驚心動魄的第一次歷練,已有十年之久。今日,踏着流蘇月光,終于可以回家了。父母還好嗎?他,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