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俠筆賀鬼頭
伏雨朝寒愁不勝,那能還傍杏花行?去年高摘鬥輕盈。
漫惹爐煙雙袖紫,空将酒暈一衫青。人間何處問多情?
——《浣溪沙》
那日,帝旒影在孤仞峰祭墓之時擦身而過的男子正是昆侖道尊之徒莫素衣,兩人曾有過一面之緣,不過,莫素衣自是不認識重生之後的魔子帝旒影。當年,無情失蹤後,道真界裂分兩派,一派認為無情道尊叛變魔道,一派相信道尊為人正直,初時,兩派意見隐于暗流,并不顯于臺面上。直到孤仞峰一戰後,盈我衣死于大戰之中,魔帝被誅,叛變之說漸至主流,互不相容,诘詌對罵之勢愈演愈烈。而主持掌事的副尊亦表明态度,立于叛變一說。
莫素衣一怒之下,離開昆侖道真,游走江湖,他始終不相信師父會投靠魔帝,危害正道,自是與道真之人格格不入。
歲月不居,時光如流,不負時光踏歌行。
如今,師父和師姐離開有十五載歲月,他孤身行走武林,時常輕喚二人名字,恍如昨日猶團栾。生命以痛吻他,他報之以暢歌,擁酒揮劍,邁開虎步,踏遍天下。
猶記前年中元節,清晨下起毛毛細雨,他在市集上精心挑了些果蔬小菜,備上等好酒一壺,紙錢、香燭一沓,只身來到孤仞峰邊墓地祭拜親故。
走在山中羊腸小道,微雨撲打衣裳,淚流不止,雨水相雜。他來到這個世間,第一個對他溫柔的是無情師父,第二個便是常常罩着他的師姐,兒時的歡聲笑語總是在無聲無息間冒出記憶的浪花,沖擊着心潮邊岸。歲月已遠,依稀身影難忘卻,多少個年頭了,他竟不曾遠行,不斷以孤仞峰為出發原點,每至祭拜之日便回到此地,對墓黯然傷神。他無數次下定決心,要離開這裏,走得遠遠地,再也不回頭,卻總是又乖乖地回家,心靈的漂泊毫無皈依感。一人在墓前與虛無之魂靈交談斟酒,醉入夢鄉,尋找過去的溫柔。直到薄暮時分,才撐起身子,踉踉跄跄地離開孤仞峰,走至山下的夜市。
中元節那日,晚上和往日不同。
夜風涼涼,家戶多緊鎖院門,早早關燈入睡。傳聞孤魂野鬼将在鬼節的夜晚游走在人間,人們為避開鬼神,夜深了,少有人會出去游蕩。故偌大的街市,比往常孤寂許多,寥寥數人,多傷懷斷腸之輩,或無家可歸之流。
只有少數酒家開着門,流蕩慘淡昏黃的燈光。
走在空城中,莫素衣更覺心空落落的,無處可放。許是白日喝醉後酒勁兒已過,被涼風拂面,晚上無比清醒,毫無困意,思緒非非。望遠處有一家破舊的酒家正在經營中。
那家酒店的旗幡早已破落不堪,以茅屋為店,大門敞開着。屋外設有酒棚,可略微遮風擋雨,棚下方擺放着數張桌椅。有一名酒客正在喝酒,酩酊大醉,口中吐狂言不止,像是一名異鄉斷腸客。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莫素衣靜靜地聽着遠處那人的醉語,尋聲走了過去,在那人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叫道:“小二,上酒。”
屋內有人聽到聲音後出來,道了聲,“客官,我們早打烊了。”
“那為何此人仍有酒喝?”莫素衣指着醉客。
小二嘆了口氣,“哎!這人喝醉許久了,仍是賴着不走。我們也沒辦法關門休息呀。”
莫素衣聽這店家是憨厚老實人,便道,“小二,你幫我取些酒來,我幫你勸勸這位酒客。”說着掏出些碎銀子遞給了酒家。
那小二聽到後,便匆匆跑入屋內,取些酒來,囑咐道,“公子莫要也喝醉了便是。”
涼氣微冷,一壺濁酒正禦寒。
莫素衣向對面那低頭喃喃自語的醉客瞧去:正是一副身形魁偉的豪客貌。那人低着頭,黑暗中面容看不清楚。
只聽斷斷續續的話語,“吾妻蓉兒啊,你來了?”“為夫想念你啊。”……不忍打斷正在醉夢中的那人,莫素衣腦海中竟浮現了盈我衣的女兒姿容,久久回味,便滿飲一大碗酒。
絮絮叨叨許久,那人突然擡起頭來,“酒啊!我要喝酒!”伸手向莫素衣要酒喝。莫素衣這才能仔細看到那人粗犷的容貌,眼前之人确實長相奇特,活脫脫一黑凜凜豪俠虬髯客,臉頰兩旁虬髯雄踞,卻是豪邁卓異,氣宇非凡。那雙專情的眼中,透着一波似水柔情。
“我一生豪心,負你千行淚。”那人高聲吟詠道。
“大哥,喝酒傷身啊!”莫素衣給他滿斟一碗酒勸道。
“小兄弟,只有酒才能讓我與愛妻一聚。吾妻蓉兒啊!”那人突然淚流不止,整個面容被淚水洗過,滴進酒碗中。
莫素衣隐約感覺,那人并未真醉倒,只是不願醒來,不願痛苦面對夫妻生離死別的痛苦。今日中元節,若不狂醉豪哭一場,來日何時方能長歌當哭?無人處思量,幾度暗垂淚。不覺感慨,自己連痛哭的勇氣都沒有,竟癡癡地看着那人不動,心暗縱容:想不到那樣一個虬髯大漢,還有悼念亡妻的柔情,可敬可嘆。
靜待一會兒,那人漸漸平複心性,方用衣袖擦拭臉中橫流涕淚,平和地看了看眼前這位白面玉公子,粗聲道:“小兄弟,你又為何這麽晚還在外游蕩?”
莫素衣輕回:“不知何歸!”
那人聽了問:“莫非你亦有親人離去?”
莫素衣聞語點點頭,臉帶離殇。
那虬髯豪客并未言語,伸出右手從胸前衣物中摸出些許銀錢,拍在酒桌上,大喚了聲,“小二,結賬!”“小兄弟,一起走吧!我叫賀鬼頭。”
莫素衣見那人語帶渾厚之氣,似有非凡功法藏身,當是江湖豪傑,便立起身恭敬地做了個揖,毫不隐晦地自報家門,“小弟名莫素衣,乃道真掌門無情道尊的小徒,今日有幸與大哥結識。”
賀鬼頭聽罷,心中一驚,忙滿倒兩大碗酒,“不愧是青年豪俊,原來是道尊之愛徒。幸會幸會。”一掃剛剛萎靡绮豔之态。
兩人暢快飲盡碗中酒。莫素衣驚奇問,“大哥也認識無情師尊?”
虬髯賀鬼頭嘿嘿笑道,“當年吾也欲曾上昆侖拜無情道尊為師,奈何無人引薦,後聽說道尊失蹤,感慨不已。”
“不知大哥認為無情道尊為人何如?”莫素衣試探虬髯客道。
“當是天下之英豪第一。”賀鬼頭道。
“不瞞大哥,當今道真中人人皆以無情道尊為正道叛徒,唾罵聲一片,我才出走昆侖,流落江湖。”莫素衣難得酒逢知己,傾吐不已。
“原來如此。小兄弟切莫挂懷!當今正道之中魚龍混雜,難有出息,不必被那些僞君子之诽謗語中傷。當年,無情道尊統領昆侖百年,道真界蒸蒸日上,為正道楷模。反觀如今道真,可有實在作為?并未有也。細細一想,可以得知,有人操控暗流。”賀鬼頭分析透徹,語出驚人。
“沒想到大哥竟有如此真知灼見,我再敬大哥一大碗。”莫素衣滿飲而盡。
“小兄弟竟如此海量!”虬髯賀鬼頭亦一飲而盡。
“不知大哥師從何門何派?”莫素衣問。
“不才,鄙人屬中原劍派中無名小輩,江湖人稱筆劍俠。”賀鬼頭十分謙虛。
莫素衣細細思量劍派,會化筆為劍之人寥寥,竟想不起有此人,便問:“小弟對中原劍派也算深有了解,為何不聞有大哥這樣響當當的英雄?”
“英雄不敢當。只是我一直出走江湖,許多年不曾回劍派,故少有人知。”賀鬼頭謙虛道。
“不知大哥可認識劍派前掌門之女盈我衣?”莫素衣繼續問。
“正是吾侄女。當年我與掌門夫妻交好,拜為兄嫂。後聽說掌門夫妻不知因何死去,只留一女兒交由斐然子撫養。我當時在外,聽說斐然子繼任掌門,我與他素來不和,便再也沒回劍派。一直流浪至今。”賀鬼頭回想過去種種,再次黯然神傷。
“十三年前那場正魔之戰,盈我衣戰死孤仞峰。我今日正是去祭拜道尊與師姐之魂靈。”莫素衣覺此人無比親切,便和盤托出。
“我也聽說了那場驚天地泣鬼神之戰。沒想到侄女因此而喪命。我這做長輩的失責了!要是我當初回去将你帶走,便不會如今日這般凄涼。”賀鬼頭以手錘胸,悲恸不止。
“莫要如此。大——”莫素衣一時間竟不知該以何稱呼眼前人。
賀鬼頭愣了許久方回神,“你是盈我衣的師弟,也是我的親人,以後我們江湖一路同行,讓長輩略盡綿責。”
“謝謝大——伯。”莫素衣難以張口。
那人聽了哈哈大笑,“你還叫我大哥,聽着順耳。江湖人不必介懷。”
“謝謝大哥。”莫素衣臉側變微紅,沒想到凄涼的中元夜,得遇熟人,竟如此溫暖。
“走,帶你去我所住茅屋歇息。”
鬼節子夜,唯兩醉鬼在街市暢談。那年中元之夜,涼風不太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