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獄中揮絕筆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漁父》

魔城昏暗密室中,不知幾時。無情被鎖功鏈縛于密室囚牢中,早已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他與道真失聯半載有餘,不知心愛的兩個徒兒如今怎樣?他自诩身已練成道家逍遙之境,臻于無情至境,偏偏上天愛捉弄人,又将盈我衣和莫素衣送到他身邊,雖曰無情,真無情耶?自從河洛谷一戰後,原本銷聲匿跡的困擾又慢慢孳生,極度擾亂着他騷動的心:為什麽道家逍遙訣不能發揮出最上乘的殺傷力?為什麽?

歲月以忙碌讓他一度失去思索內宇宙的能力,如今,被囚禁在暗無天日之地,時光仿佛凝滞了,每一分每一秒都變得煎熬難耐,內心的騷動再度傳染開來,他如同墜入無邊黑暗的煉獄中,沒有光明、沒有溫情,沒有風吹、沒有花開,沒有回聲,只有無窮無盡的掙紮。一分一秒,細數流光,身體中隐隐溢出的寒梅之香,不再是驕傲的信仰,夾雜在血腥與潮濕的肮髒氣味中,散發出奇怪的味道,鏡照着自身的卑微處境。

他恍惚了,錯覺與現實分辨不清。他開始變得渴望起來,渴望回聲,哪怕一點聲響,足以愉悅空虛迷惘的內心。那雙雄健霸氣的腳步,随着推門的聲音,又開始一絲絲地靠近。他來了。

“你今日又來了?”無情語中微含嘲弄,被夾在刑架上,沉重地低着頭。

“那你會不會感謝我一直這樣探望你?無情。”奸邪的笑聲輕響在道尊無情的耳邊。

“你今日一樣不會如願。”無情撕扯着嘴唇發出痛苦的語聲,頭發淩亂,身體不能動彈,只有嘴像不屈的戰士。

“哦?你知道我真正的願望是什麽?”魔帝反問。

“不想知道,也不必知道。”無情語帶冷漠與拒絕。

“沒關系,悠長的黑暗時光,留給你慢慢了解的機會。”魔帝竟一點也不生氣,他已經無數次拷打逼問,但卻一直不下殺手。

“你到底想做什麽?”無情竟吃力地擡起了頭。

“哈哈,你不是不想知道我的願望。這麽快,又想了解我了?”魔帝面對無情的相激之語,表現出相當的胸懷和度量。

“何不立刻殺了我!留我一條賤命做什麽?”無情譏諷刺激道。

“讓你活着,慢慢了解我的陰謀啊。”魔帝像是對一條柔弱的貓玩捉迷藏的游戲,津津樂道,興味不止。

無情聽了,在暗空中仰頭大嘆一口氣。

“如今的道尊,竟然不像我當初認識的那個堅定的無情了,你眼神中透漏着閃爍,心中有無數疑問,卻沒有人理解你,你的身上散發着高傲的孤獨與無奈的絕情。怎麽樣?心靈思索這麽久,有答案了嗎?”魔帝竟有種直擊人靈魂的本事,在魔帝面前,無情更像一個不谙世事的童稚。

“哦?你似乎很關心我?”一向拒人于千裏之外的高傲道尊,竟然一改往常,擡頭見露出魅惑的神情與輕浮的笑意,嘴中帶着浪蕩五陵子弟的語調,這種勉強的轉變,使得他臉部的傷痕擴散,痛感與笑容扭在一起。

“你變了,更加不像你了。”兩人對臉一視,魔帝先是微微一愣,然後又迅速地從僵硬的神情變成浮誇的笑臉。

“你沒有繼續了解我的機會了。”無情沉穩嚴肅道,似乎想解釋什麽,但面對這樣一個仇敵,又咽了回去,不再言語。

“怎麽?難道你覺得誰會來救你?”

“或者,你想明白是誰設計陷害你的?”

魔帝心中略有觸動,開始追問起來。

“誰會害我,誰會救我,我無需猜測,也不會妄想。”無情回答。

密室中,兩人對站,一片沉默。“我明日再來。”魔帝轉身而走,小聲道:無情,希望明天的你比今日的你有所進步。

身後聽到此話的人,只是發出微微的嘆氣。無情早已不奢求一顆星的指引,更別說是太陽光芒的照耀。無盡的黑夜中,絕望與救贖終歸是無意義的。他剛被囚時,曾無數次地想着在身後暗算他的正道之人到底是何人,心中有答案,但仍想親自一番論證。可是困鎖至今,他突然發現,那已經不重要了。是誰?知道了又有什麽裨益?正道途中的蒺藜頑瘴,自有人會收拾,少一個他又會缺失什麽?他活在這個世間的意義是什麽?

暗室之門輕輕關閉,人已走遠,又留下無邊的黑暗。

無情心中暗有決定:自絕。

他的雙腳被鎖功鏈已困鎖住功力,可是,夾在十字刑架上的雙臂,雖傷痕累累,卻尚有一絲功法,只要用盡全力,他可以磨滅自己的性命。他曾經想過,留些功力以待将來逃出魔城。可如今,他像一頭喪失了鬥志的獅子,不再心存任何期待。一個人習慣于黑夜久了,他便不能再忍受光明的洗禮。他不想再回那個肮髒、讓他無限失望的人間。

無情痛定決心,緊咬牙關,發出一聲內心痛苦的嘶吼,掙脫了雙臂和雙手間的鎖鏈,雙腳無法動彈,讓他下意識地前傾身體,一個晃蕩,兩手心撲在了冰冷的地面上,他俯身蹲了下來,緩緩坐靠在刑架旁,喘息了口氣,左手握住心口傷痛處。右手忽然用力一揮,朝着遠處的牆壁上刻下幾行字。他用盡全力戕害自己的呼吸……

“為什麽?低頭就這麽難?”魔帝咬牙切齒,抓住他血漬斑斑的衣服,将自身的魔氣源源不斷地輸入眼前命門将關之人。直到那人身體慢慢回溫,呼吸平穩,陷入無意識的昏睡中。

“我所思兮隔雲端,天長地遠魂飛苦。”

“我所居兮唯黑暗,只留梅香傲不服。”

“我所念兮在彼岸,何處逍遙是吾途。”

魔帝念着牆上的絕筆詩,一字一頓,帶着冷笑,“哼,沒想到你竟是個懦弱的人?”說着一掌化氣,将牆壁之字全數泯去。

無情自絕性命而不得,命氣竟一天天反而增強。然而,卻贏得一番番毒打,無盡的痛苦。無情的雙臂,再也揮舞不出任何氣力了。而魔帝,一如既往地保留他的一絲如殘燭将盡的微弱生命,不放他離開黑暗,不讓他永得逍遙。他們二人交流地更少了,只是拷問和折磨,像是魔帝每日的溫存問候,相當有分寸:不讓他好過,卻又不致他死的折磨,這讓無情又繼續開始了活着的思索,注定痛苦的思考,他苦苦尋不到答案的靈魂征途。魔帝再也沒給他尋死的機會,而他不知為何,死過之後再死的願望悄然消失了,不但如此,大難不死,心中一個奇妙的念頭慢慢孳生開來。

密室無甲子,唯有黑暗。不過,無情的心緒逐日舒展。而魔帝的探望卻不曾缺席,兩人的關系竟像是親密的朋友,一個被囚的犯人與一個送上問候的親人,不過,這個“親人”兼是囚禁他的人而已。無情對任何人的敵意并無太大,包括束縛他的魔帝,他只想能解脫出來:從囚牢中解脫,更重要的是從他自己造的思想繭蛹中解脫。

那位知心密友今日又來探望了,聽着熟悉的腳步聲,無情竟能據足音辨別魔帝的心情細微變化。

“你心情不錯!”無情一改往日沉默被動的言談姿态。

那人略微一瞬吃驚,道了聲,“你終于恢複了。”

“你似乎很希望我活着?”無情問道。

“你活着,我才能問出逍遙訣,不是嗎?”魔帝回答得圓潤自然,竟讓無情産生受騙的錯覺。

“僅僅是想要道家逍遙訣嗎?”無情原本十分真誠,聽到答案卻産生些許失望的感覺。

“你以為呢?”魔帝反口一問,無情啞然不語。

“怎麽樣?想好了要告訴我嗎?”魔帝帶着奸邪的語調。

“那就麻煩好友以後繼續照顧我這個廢人了。”無情收起真誠戲道。

“敬酒不吃吃罰酒。”魔帝怒掌一施,無情胸前早已是痛苦難耐,但不知為何,他沒有發出慘叫,而是隐忍不發,化為臉上沁出的大粒汗珠。

“骨頭夠硬!”原本等待迎接又一波的折磨,沒想到魔帝卻幹脆利落地轉過身姿大踏步走遠了,那腳步聲仿佛帶着輕盈的快感。

“為什麽未達目的你會如此興奮?”

“為什麽我有種不願意離開黑暗的感覺?”

“難道我早已習慣臣服于黑暗,心甘情願做黑暗的囚徒?挺立傲雪中的寒梅竟也生出奴性?我在逃避什麽?背叛我的人?正道?責任?熟悉的陌生人?”

道尊身體微痛,思想在迅速游走着,如蛇一般,冰冷地觸探着深處。

魔子帝旒影十五歲時,便發現魔帝不尋常的變化。他總是出入于密室之中,像是裏面藏了什麽寶貝魔器。不過,魔帝在衆人面前一如既往未變的是冷漠,充滿秘密,深邃不見底。随着帝子年齡增長,愈加對密室之謎産生無盡好奇心,總想找機會跟魔帝對着幹。可是他的父親,不僅對密室守口如瓶,而且守得死死的,連一只老鼠都鑽不進去。帝旒影想,若是有一天能揭開密室之謎,那麽一定如同揭開惡父的傷疤一般,讓其難堪,自己樂見其成。

一天天過去了,可是總也沒機會。魔帝每當出門時,便命令他陪侍于側,随着時光流轉,他對密室的印象一天天變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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