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愛幫不幫

陳譴沒有睡午覺的習慣,這個年紀有百分之八十的人在晚上十點過後才真正擁有屬于自己的私人娛樂時間,而陳譴的私人娛樂時間是午飯後到黃昏日落前的這個時段。

陽光好時,他會坐在陽臺的懶人沙發上翻完一本紙質書,雨天便窩在客廳捧着筆記本看一場電影。更多時候陳譴喜歡抱上單反到外面閑逛,漫無目的地走到哪拍到哪,回家後再挑出喜歡的幾張附上文案發到設了權限的個人網頁,其餘的扔進命名為當天日期的新建文件夾裏。

今天陳譴不打算看書看電影,也沒有到外面閑逛的想法,過兩周就要和蔣林聲去巴黎了,他迫不及待拖出了行李箱打開,琢磨着要帶哪件衣服過去。

巴黎那邊也是冬天,現在收拾衣服其實為時尚早,陳譴挑選了兩件就摸過手機蜷腿歪在床頭看香評。

剛看上一瓶香水,手機就被來電占了屏,陳譴接起來,那頭的人喊他:“師兄。”

“又濫用稱呼。”陳譴說,“什麽事?”

俞獲的聲音總是小小的:“你現在有空出來一趟嗎?”

“可以有空,也可以沒空。”陳譴有一下沒一下地用指尖點自己的下唇沿,咬字都不太清晰。

俞獲問:“師兄,你聲音怎麽了?”

陳譴下了床,走到還沒合上的衣櫃前翻找:“沒什麽,打了唇釘,說話費勁。”

那邊沉默幾秒,俞獲小聲道:“可以讓我看看嗎?”

俞獲總有很多種方法讓陳譴無法拒絕去見他。

今天比昨天稍升溫幾度,陳譴只裹了件羊羔絨外套,揣上手機鑰匙就出門了,俞獲住的地方近,他直接步行過去。

同在老城區,俞獲住的屋子比陳譴租的舊職工宿舍房要體面許多,被擁在翻新過不久的商業區地段,白天熱鬧,入夜漸靜。

那幢二層小樓房其實是個鋪位,一層當工作室用,樓上則被俞獲改造成簡易宿舍,實現商住一體。陳譴到時剛好跟一個匆忙下臺階的男人擦肩而過,那人穿煙灰色大衣,臉上架着副蛤蟆鏡,正聊着電話鑽進一臺低調的大衆裏。

陳譴拍停玻璃門上左右搖晃的木牌,将“小魚工作室”那一面翻過去,只露出“休息中”的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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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星昨晚在這過的夜?”陳譴進屋後就自覺給自己倒水喝,挨着俞獲在沙發坐下,右手擠進對方抱着的熱水袋夾層裏。

“他煩死了。”俞獲把整個熱水袋塞陳譴懷裏,扭頭看見他的唇釘,“真好看。是不是很疼?”

“沒那麽誇張,真疼得受不了了我就摘了讓它長回去,不會給自己難受的。”陳譴說,“等恢複好了你就給我拍照,我自己總拍不好。”

“騙誰呢。”俞獲捧過平板浏覽圖片,“師兄,你幫我看看。”

平板上是張俊秀的臉,垂眼彈鋼琴的,握着麥閉眼唱歌的,站在頒獎臺上凝眸注視手中獎杯的。

但無論何種造型,這個年輕的男人都是白眉白發,瞳孔淺得幾乎無神,臉上也不帶任何笑容,仿佛只是一尊活過來的無瑕雕塑。

陳譴認得他,是近兩年爆紅的創作型歌手阮漁,而網上的詞條與其名字挂鈎得最多的還有三個字——白化病。

“想去他的演唱會?”陳譴把平板還給俞獲,“還是想從他的現場找攝影靈感?”

阮漁從作詞作曲到演唱會主題及舞美的想法都瘋狂大膽又另類,無數人唾棄,也無數人欣賞。他曾在采訪裏解釋過,自己是個非正常人,所以也就那樣非正常地活着,假如有人能聽懂,那他歡迎大家在正常生活裏無法宣洩的不正常在他這裏找到歸屬。

“我想拍他。”俞獲說。

陳譴沒感到意外,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倚在沙發扶手上,托着下巴含笑看他:“不是說不拍人?”

“讀這個專業,有些東西逃不過。”俞獲戳開班級群的消息給陳譴看,“教授給我們布置了作業,要拍人,主題是‘生死之界’。”

陳譴只往屏幕上擦了一眼:“你教授刁難人就算了,你也挺會刁難你自己的。”

“沒有。”俞獲放下平板,“昨天阮漁來了,我也不知道他怎麽找上門來的,我這小工作室既沒做過宣傳,門臉也不好看,地址還偏僻。”

“我恰好經過,感覺你工作室起的名字和我的名字蠻有緣分。”當時阮漁是這麽對他說的,“你願意為我拍一組照片嗎?”

俞獲動作都僵住了,眼睛不敢往對方身上瞄,攥着絨布擦拭鏡頭以分散注意力:“我不拍人。”

“是不是覺得我長得吓人啊?”阮漁笑着問。

俞獲立馬擡頭看對方,但很快又移開眼:“你很漂亮,是我不懂得跟人交際。”

“他下一個演唱會的主題設定為‘貪生常态’,跟我的作業主題很像,他說不介意成為我的作業素材,作品使用權也全在我。”俞獲抓住陳譴的衣角,指腹在內側柔軟的羊羔毛上輕撓,“我答應他了。教授說這次作業評分最高的可以參加明年的HALO攝影展,我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有社交恐懼的俞獲只有在陳譴面前才無所不談,陳譴在他手背輕輕彈了下:“那就好好拍,機會難得,沒人會跟利益過不去。”

雙手捂熱了,陳譴擱下熱水袋轉悠到冰箱前:“上次屯的果凍爽還有嗎?”

“只剩荔枝味的,還有兩袋。”俞獲跟着走過來,“師兄……”

“你下午不是滿課嗎,”陳譴摸上冰箱門,沒開,盯着貼在上面的課表,“請假了還是逃課了?”

“請假麻煩,我雇了個人幫我喊到和錄音。”

“上哪雇呢,這麽方便。”

“一個同城群聊,”俞獲又跑回去把平板端過來劃拉給陳譴看,“就類似于臨時兼職,有什麽需求都能往上面發布,只要錢到位,肯定有人樂意幫你。或者當成外快賺也行,我幫人打過翻譯稿,潤色過論文——”

“能雇兇嗎?”陳譴打開冰箱找到剩餘的兩袋果凍爽,給俞獲遞過去一袋。

“雇……什麽?”俞獲睜圓了眼。

“雇兄,兄長的兄,意思是我能不能雇個好哥哥每天接我上下班?”陳譴笑道,“小魚,你這麽好玩兒,方見海要樂死了吧?”

“怎麽又提他!”方見海樂不樂死不知道,俞獲要煩死了,就因為方見海昨天深夜摸來他店裏,他把今天的課都翹了,“我把你拉進群裏了,你得空就賺個正經外快,別雇什麽哥哥,蔣先生會不高興的。”

“那我雇弟弟,跟你一樣聽話的。”陳譴咬着果凍吸管笑,見俞獲摳着平板邊兒低頭不說話了,他湊近吹了吹對方的劉海,“誇你聽話還不高興啊?”

“沒有。”俞獲又變小聲了,“師兄,到時我去給阮漁拍照,你能不能陪着我?”

這回輪到陳譴沉默了。

他深知俞獲今天叫他前來是有事相求,也看得懂從他進門開始俞獲的欲言又止。

二話不說答應前來是因為俞獲獨立得鮮少尋求幫忙,但陳譴沒料到這個忙在他的意願範圍外。

“我第一次拍一個我完全陌生的人,我怕拍攝過程會發生溝通障礙,也害怕自己臨陣逃脫。”俞獲的表情很誠懇,“師兄,你就陪我這一次,以後我會學着克服的。”

陳譴背靠在冰箱上,垂眼看着地板沒作聲,直到把整袋果凍爽吸完了才問道:“什麽時候拍?”

“應該是十二月末,等拟好合同再明确最終拍攝日期。”俞獲很高興,“師兄,你是不是答應了?”

“我能不答應嗎,你那眼神兒跟小貓讨糧似的。”陳譴踱到置物櫃前,朝玻璃櫃裏指了指,“你這臺新入手的微單好不好用?”

這個櫃子裏的設備全是俞獲的寶貝兒,但不是新入宮的都能立馬得到俞獲的寵幸:“我還沒找到機會用它,要不你拿去替我測試一下?”

“剛好我過兩周去巴黎,那到時我借用幾天。”陳譴得了好處,眼尾瞥見俞獲松了口氣。

他倆都一樣,最不習慣讓人白幫忙,非要人家從自己身上撈回點好處才舒坦。

在俞獲家待到傍晚蹭了飯才走,一推門出去陳譴就深刻感受到了晝夜的巨大溫差。打消了步行回家的念頭,陳譴攔了公交坐到末排,掏出手機準備向主管請幾天假。

趙川跟他說話總是擰着股陰陽怪氣的勁兒:“也不是含着金湯匙出生,怎麽就得了個嬌生慣養的病,哪天你的熟客全往袁雙那跑了,你可別暗地使絆子報複。”

“沒這閑心。”陳譴說。

“啧,還敢跟上頭頂嘴啊,我說你要麽收拾收拾滾了吧,也省得在我這找氣受,你說是不是?”

“到底誰氣呢現在。”陳譴還是那副溫溫柔柔的嗓音,但臉上卻是冷的,“我滾不滾不是你說了算,你得問趙平高同不同意。”

真正找氣受的那位憤懑地挂了他的電話,陳譴頭一歪,将額角抵在窗玻璃上,讓小片冰涼安撫他蒸騰上臉的煩躁。

公交駛得慢,就那麽兩三站路才跑了一半不到,車廂裏乘客伶仃,有抱着随身收音機聽戲曲的老頭兒,有埋頭織圍巾的姑娘,還有捏着筆杆練速寫的美術生,但誰都沒出聲催促。

陳譴平時不怎麽坐公交,更遑論是夜班車,此番光景是他極少欣賞到的平和生動,便舉起手機拍了幾張。

翻看時陳譴覺得這周圍人誰都鮮活,就他一個是日複一日半死不活的機器,對比慘烈得讓他心煩,于是又把照片删了眼不見為淨。

手機振動兩下,下午還沒設置屏蔽的【愛幫不幫】群聊彈出條消息抓人眼球:蹲一名在億安廣場附近的男士來三樓男廁送個紙,賞金五十,看上加我,速來!

陳譴覺得有意思,順着這條往上翻。

“兄弟180,在萬燈裏南門這邊發酒瘋,急需一名魁梧男性幫我把他擡上車,重酬健身年卡一張,謝!”

底下有個美女頭像的問:“身高180?”

“體重180!”

于是這條愛幫不幫石沉大海。

再往上。

“慢求一位有緣人陪我過聖誕,男女皆可,需風趣大方品行端正,過節費用我全包。”

“頭像是我,滿不滿意?”

陳譴看得直樂,忽聽公交報站“勵賢中學”,他恍然回神,在司機将要駛過這個站時按響了鈴,抓着扶杆離座下車。

難得乘一回公交竟然坐反了方向,陳譴揣着衣兜戳在站牌邊上,被過往的風吹亂了額發,有點冷。

他到馬路斜對面的公交站重新等車,經過勵賢中學大門時擡頭看了一眼,遠處的教學樓透出一格一格燈光,在夜色下最是亮堂。

手機貼着衣兜振動,陳譴掏出來解鎖,【愛幫不幫】又有群成員發布了新消息:“急求一位成年人這周五幫開家長會,地點勵……”

剛看了個開頭,陳譴的手肘被人碰了下,一個穿校服的男生從他身旁跑過,意識撞到人後轉頭沖他道歉,随後揚聲朝他身後喊:“快快快,他們說教主巡到三樓了!”

“來了來了……”另一個男生氣籲籲跟上,扶着滑到鼻梁的眼鏡在陳譴身側刮過一陣風,“我說了不要逃晚修……”

兩人貓腰躲過門衛室朝校園裏奔去,不多時就見不着影子了,陳譴想他們大概是跑進了那一格一格的光裏。

群消息還沒看完,陳譴邊走邊繼續看。

“……地點勵賢中學,勞務費一頓烤串,詳細加好友私聊。”

或許是交換條件不夠吸引人,這條發出來好幾分鐘都無人回應,那人又發了一句:“可折現五十。”

公交在陳譴跟前停下叭叭了兩聲,他上車刷卡,坐在靠窗的位置再次看向那幢逐漸離自己遠去的教學樓。

那條消息仍挂在群聊界面最末尾,陳譴無暇去思考是否受沖動驅使,點進對方的頭像添加好友,并附加信息:我幫你,不用收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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