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你睡了嗎
自入冬之後畫室就比往常早了一個小時下課,徐訣收好畫紙出來時天邊剛擦黑。
今天天氣從早到晚都比較陰沉,臨近入夜還刮起了風,行道樹枝杈亂晃,宋荷站在路邊使勁兒用衛衣帽子兜住飛起來的長發。
“等車?”徐訣問。
宋荷捂着口罩,說:“今晚有飯局,家裏人來接。”
這種大風天氣不适宜騎車,徐訣到對面坐公交,在靠窗位落座時習慣性将視線投向窗外,恰好看見宋荷矮身鑽進一輛淺金色的車裏,車流穿梭擋了視野,一轉眼那輛車子就消失在了街角。
徐訣收回目光,解鎖手機尋找合胃口的飯店,周一到周五還能在學校解決三餐,周末只能糾結哪個餐館既評分高又不會撈取他過多生活費。
下了車,徐訣直奔街邊一個小菜館坐下,招手叫人端上了份雙拼飯。冬天不扛餓是一回事,主要他吃完飯後還有別的計劃,天氣預報顯示九點鐘左右要降雨,他沒帶傘,必須得趕在下雨前回到旅館。
狹隘的小店裏人聲擁擠,離徐訣最近的那桌坐了倆男的,飯顧不上吃,正挨在一塊兒對着臺手機大呼小叫。
“咋那麽想不開啊,從那麽高的地方摔下去,肯定當場喪命。”
“操,發視頻的那個怎麽不給那攤血打個碼,吃不下飯了。”
“好像離這裏不遠,吃完飯過去看看?”
“瘋了?大晚上不怕被附身?”
人總是這樣,不吝于口頭表露恐懼卻又難掩對重口味事物的極度好奇心。隔壁桌那兩人仍在高聲讨論,臉幾乎要貼到屏幕上看清當事人的狀況,徐訣無心再聽,掃光了盤中飯菜便結賬走人。
這一帶都在商圈範圍內,平常到了晚上便格外熱鬧,今晚卻有些冷清,大概都在擔心即将來臨的那場雨堵了自己回家的路。
前方幾十米就有個藥店,徐訣走進去詢問店員:“請問有沒有那種藍色外包裝的消炎藥膏?就是……”
他果然忘記那串英文的拼寫了,正要掏出手機,店員拍了管藥膏在櫃臺上:“只有紅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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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訣只想要藍色的,他又轉戰下一個藥店,這次店員給的是個綠的。
“有沒有外包裝是英文的?”走了差不多六七個藥店後,徐訣把備忘錄亮給別人看,本來早上問宋荷一聲就能省去很多工夫,但那丫頭八卦,問一句話能憑空給他捏造個女朋友出來。
店員告訴他進口藥得去億安廣場那邊的一個藥店買,億安廣場離這邊不近,坐車過去得倒八站。
上了公交後坐下,徐訣腳心都在發燙。
不僅是腳心發燙,就連腦子也在發燙,是那種頭腦一熱臨時起意要去做一件事,滿懷熱情做一半,思維突然得到片刻空閑,卻茫然于自己為何要做這件事的感覺。
正如此刻,公交已行駛在去億安廣場的路上,徐訣卻找不到理由解釋自己為什麽要跑那麽多地方,只為給陳譴買一管消炎藥膏。
這個問題直到車到站後仍在困擾他,可那家藥店近在眼前,他無暇思慮太多。
在這家兼賣進口藥的店裏徐訣果然找到了宋荷在用的那款藥膏,就跟有感應似的,他剛買完出來,陳譴就給他發來消息:“你單詞本落我這了。”
風刮得比來時更猛了些,徐訣攥了攥口袋裏的藥膏,回複說明天再過去拿。
打道回府時天空開始飄起毛毛雨,打濕的路面泛着城市的斑斓燈光,街道兩旁的行人走得匆匆忙忙。
徐訣一向不喜歡下雨天,他的弟弟就是在下雨天出生,從此以後他被迫謙讓、被迫容忍,還要被迫理解一些他永遠無法理解的行為。
振動的手機迫使徐訣從窗外移開眼,來電是一串陌生號碼,徐訣當成騷擾電話直接掐掉,然而沒過半分鐘對方又打了過來。
路前方有些擁堵,下一個站就是旅館,公交卻停下來不再往前了。
機身振動得掌心都在發麻,徐訣接起來電,還沒說話,那邊就傳來吵嚷,一道年輕女聲混雜其中:“是徐先生嗎?”
前路暫時無法通行,司機打開車門示意可以直接在這裏下,徐訣挎上書包,決定多走幾步路回旅館,一邊回應電話那邊的人:“是。”
“我是紅蓮旅館的前臺,”對方語速很快,“請問您現在能回旅館嗎?”
雨勢沒見大,斜斜的雨絲卻刺骨冰寒,路邊沒避雨的地方,徐訣便低頭疾走留意路面的濕滑,只覺前頭越來越嘈雜,讓他聽不真切電話那邊的人聲:“差不多到了,什麽事?”
“麻煩您用偏門進來吧,前門被封鎖了,電話裏不方便講……”
徐訣有種不好的預感,他擡起頭,一眼看見不遠處的夜色中警車醒目的紅藍燈。
仿佛整個雲峽市的噪音都集中在紅蓮旅館正門前,路段前後車流錯綜,四周拉起警戒帶,一群老少癱坐在地上泣不成聲。幾個警官分工處理現場,而地面一灘未完全幹涸的血跡被雨水浸透後更是紅得觸目驚心。
吃飯時隔壁桌讨論的命案,原來是指有輕生者爬上紅蓮旅館的頂樓往下縱身一躍。
偏門處不斷有退宿的旅客攜帶行李離開,徐訣逆着魚貫而出的人群回自己的客房收拾行李,東西沒多少,幾件貼身衣物往包裏一塞就完事。
臨走時經過衣櫃,徐訣頓了頓腳步,說服自己填滿衣服課本的書包已經沒有任何可容納多餘物品的空隙,手卻不自覺地開了櫃門,将孤零零挂在裏面的黑色丁字褲取下來,糟心地揉成一團塞進了褲兜裏。
不知這場雨是什麽時候變大的,徐訣兜起衛衣的帽子抄小路走,期間還接了個電話,他媽打來的:“今天有沒有去上課?”
“上了。”徐訣撥開被打濕的劉海,尋思是去邱元飛家借宿一晚好還是奢侈點找個快捷酒店。
“這麽多天也不知道給家裏打個電話,你弟弟都懂事問一句哥哥上哪了呢,”符娢滿是責備的口吻,“你那邊怎麽那麽吵?在外面?”
徐訣連借口都懶得找:“嗯。”
“我就說你爸靠不住!”符娢說,“只會見天兒悶在屋裏畫他的破圖,兒子往外亂跑也不攔着點!你也是,外面下着雨呢你瞎晃蕩什麽,趕緊回家去!”
“他畫的不是破圖。”徐訣路過原木家具廠,工人正合力把門外的大件家具往裏搬,拖動時發出沉重的悶響,“行了,我這邊打雷,不聊了。”
沒等符娢回話,徐訣就按了挂斷。
雲峽市的冬天鮮少下雨,以至于徐訣經過超市想進去買把傘都發現已經被有急需的趕路人搶購一空,他只能繼續頂着被澆濕一大片的衛衣連帽漫無目的地走。
多件不稱心的事情同時撞在一起,馬路上機動車的各種鳴笛沖擊耳膜,老媽的高聲呵斥在腦子裏回蕩,徐訣後知後覺體會到,昨天去的酒吧哪裏算吵,起碼大家都在放縱、在宣洩。
吵的是他現在一腔煩悶無處說,放眼茫然無法解,全部堆積在體內擾得他難受。
他任憑感覺帶動腳步往前走,拐了彎便是快捷酒店,他沒停留;調個反方向去邱元飛家也就十分鐘路程,他依舊頭也不回。
貼着掌心的手機振動一聲,聲音很小,卻在徐訣理不清的想法裏撕開了個細細的豁口。
也不是沒人理解他、偏袒他。
手被凍僵時,陳譴為他買加奶熱咖。
賣剩的老婆餅不再松軟,陳譴特意熱好了讓他帶回學校。
昨天在班任面前,陳譴反駁說“徐訣的人格沒任何問題”。
他心情糟糕,陳譴願意聽他辯解孰是孰非。
雨未見停,徐訣摘掉濕答答的帽子,停在廊下歇腳,順便掏出手機查看消息。
還是陳譴發來的消息:“忘了告訴你,我明天下午要出去,你可以上午過來。如果敲門沒人應,那就多敲幾遍。”
漫無目的的行走似乎有了認定的終點,有一股莫名的情緒拉扯着心髒,就像不知道自己今晚為什麽頭腦發熱奔走各個藥店只為買一管藥膏,徐訣同樣不知道自己現在為什麽只想見陳譴。
但就是特別想見,再淋一會兒雨也無所謂。
屏幕快要暗下去,徐訣将它再次點亮,回複道:“你睡了嗎?”
生怕陳譴說要睡了似的,徐訣又添了一句:“我現在過來拿。”
消息發送完畢,徐訣轉身又奔入雨中。
長年路一如既往的安靜,仿佛是諾大的城市裏最先沉入睡眠的街區。徐訣喘了口氣,脫掉衛衣外面的校服,拎着書包踩上臺階。
三樓壞掉的燈泡還是沒人來修,就這麽暗着,使人不得不放緩步伐,于是疲憊感在所有動作突然放慢後接踵而至。
徐訣停在504門外,臉上淌着水,全身上下沒一處是幹的。往常要是以這副狼狽模樣出現在家門口,定會挨一頓罵,如果丁學舟他爸在場,符娢肯定還會小聲甩一句“丢人”。
眼下丢不丢人他自己也不清楚,可他清楚狂蹦的心必然不是害怕自己即将出醜,盡管他從未嘗過出醜的滋味。
徐訣擡手敲了敲門,現在不是早上,所以屋內很快便響起了腳步聲,徐訣心想是不是所有腳腕細的人走路都這麽輕。
門開了,屋內暖融融的燈光洩出昏暗的樓道,陳譴就站在光暗交界處,還是那身柔軟單薄的絲質睡袍。他愣愣地看着門外的人,攥着個單詞本的手擡起又落下。
離得近,徐訣聞到陳譴身上沐浴乳的味道,不是最初他刻在嗅覺記憶裏的橡木混晨露,而是很純粹也很普通的淡香,他小時候在超市聞過,那種價格不貴又大罐、買了還送一把雨傘的沐浴乳就是這種味道。
“給我吧。”徐訣傾身要抽走陳譴拿在手裏的單詞本,沒料到對方突然側了側身子,将那只手藏到身後。
徐訣毫無防備,出于慣性腿順勢向前邁了一步,剛好踏進門檻,距離的貼近使得他往陳譴身上挨了一下,他從未覺得這股香味能這般襲人。
徐訣仍是不清楚自己現在這樣算不算出醜,亂了頻率的心跳到底是不是為自己的行為而害臊。
陳譴被徐訣擋住退路,後背貼在門框上,仰臉望着比自己高半頭的人:“你身上好冷啊。”
徐訣沒說話,但踏進屋裏的腳也沒收回去的意思。
陳譴伸出根指頭,将徐訣擋眼的濕劉海給撩開了,問道:“要進來嗎?”
樓外雨聲綿延,雨水似乎将心裏某處淌濕一片,那裏有什麽東西在悄悄鑽出來,徐訣只覺麻癢麻癢的。
“要。”他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