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一起過吧
探視區容納二十餘人,有人叨叨絮語,有人低聲抽泣,徐訣的聽覺卻選擇性只抓取了陳譴的短短兩句話。
他叫“緣分”二字攪亂心神,從未有人說過他與誰一樣取單字、言字旁,他頂着這名字活了十多年,也未曾覺出有何特殊,今天是第一次正視,且足夠驚喜。
在這樣一個滿載哀愁悲泣的場合,他沒壓住嘴角偷偷泛了點笑,意識到自己的失禮,他忙挺直身板端正态度喊了聲“阿姨好”,指甲在褲腿外側撓了道長痕。
陳青蓉對着他笑了,很淡的笑容,嘴唇微動似乎說了句什麽。徐訣心道,真的完了,是不是認定他在犯傻,他是不是給人家留下壞印象了?
手臂一緊,他被陳譴拽得彎下腰,繼而一只聽筒遞到耳邊,陳譴笑道:“再說一遍。”
原有顧慮突然就消散了,徐訣隔一堵厚玻璃看着那雙和陳譴極其相像的眼睛,切切地,又打了聲招呼,
然後他聽到陳青蓉的聲音從聽筒傳出來,含着笑意回應一句“你好”。
半個小時只夠陳譴将近段時間林林總總的生活瑣事簡單說了遍,徐訣像在重溫故事,因為這些他全部都有幸參與。
短暫的見面總是掐着秒表進行,臨別時陳青蓉用手背撐着下巴,不問陳譴陪同而來的人跟他是何關系,也不旁敲側擊年齡身份家庭背景這些尋常家長愛關心的問題。她眼中溫情流動,作為母親只想在自己孩子身上讨一句最期許的應答:“寶貝,你最近開不開心?”
陳譴喉頭一哽,雙眼睜着不敢眨動,幸好回答時不必說太多字暴露眼下脆弱:“開心。”
陳青蓉長舒一口氣:“媽媽也開心,總算要熬出頭了。”
從四監離開還是坐那輛車回去,司機收了煙挺守信用,還真勤勤懇懇候在道旁等了近一個小時。
收人手短,回程路上司機不瞪眼也不猛踩油門了,還跟後排的侃起閑話:“進去探人送物的?”
這種态度轉變陳譴每次來都得經歷一遍,以至于接下來司機揣着什麽問話他都爛如指掌,今天就等着對方來抛出印子:“看我們也不像去上班的吧?”
“那是。”司機搓搓方向盤,“看誰呢,犯的啥離譜事兒啊?”
陳譴說:“我媽。”眼尾瞧見旁邊的人在摳衣服上的金屬紐扣,他又道,“殺人了,拿刀把人捅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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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身猛晃了一下,車子突兀地停滞在半路,陳譴暗嘆一聲,這位比上一個心理素質還差。
徐訣拍了拍主駕的座椅,說:“你幹嘛啊?”
“沒事沒事,車死火了。”司機重新打響引擎,甚至擰了個歡歌載物的電臺,後半程車廂中再沒人說話。
到鬧市,陳譴提前讓司機靠邊停車,這裏離長年路也就幾站距離,坐了一下午,陳譴想走走。
暮霭淹沒餘晖,城市由霓虹點亮,陳譴指指路旁紅彤彤的流動攤兒,說:“到那邊看看。”
五菱地攤車圍滿了人,這裏叫賣的年紅比固定小店裏的都便宜,陳譴拿起一張福字:“這個不錯。”
往年春節徐訣都不負責做這種事,他從不把自己當成那個家的一份子,裝飾成什麽樣都跟他無關,可想到今年大概會有所不同,他也湊上來點評一二:“這個太素了,要那個有鳥的吧。”
其實陳譴并不追求繁複,但還是放下手中的這個,拿起了那個有鳥的:“鳥好大。”
徐訣被一車春聯拂紅了臉:“大點好。”
陳譴又去挑別的:“鳥這麽大,可別嘴下無情把春桃蜜菊給啄傷。”
徐訣薅住手邊的燈籠流蘇,說:“怎麽會!”
挑挑揀揀備齊福字春聯各一份,結賬時老板娘往袋子裏塞一個小錦囊,祝他們事事如意,年年順遂。
陳譴轉頭就把紅色的錦囊挂到徐訣的外套紐扣上,說:“我已經不信這些了,你要吧。”
徐訣将錦囊扯下來在手裏捏了捏,沒忍住:“為什麽?”
脫離了喧嚷人群,陳譴拎着袋子說:“在我媽入獄之前的那個春節,她帶我去廟裏挂過紅綢,當時寫的是萬事無恙。”
然而現實往往偏軌,他們許願時有多虔誠,事實就有多打擊人,從此以後陳譴就不信了。
走在車流稀朗的長年路上,徐訣道出困擾一路的疑問:“阿姨真的捅過人嗎?”
他不提那個沾着血腥味的字眼,因為聽起來和鐵窗內的那張臉毫不相幹,陳譴卻反問:“你覺得我媽是幹什麽的?”
徐訣被難住:“老師?醫生?”
“都不。”陳譴也不指望對方猜對,“是調酒師,午安姐曾經是她的徒弟。”
徐訣怔然,調酒師,和伍岸認識,是不是以前也在萬燈裏上班?如果陳譴六年前辍學是因為母親入獄,等同于今年是陳青蓉進去的第七個年頭,是何等情況讓她被處罰那麽多年?可他親眼所見的那個女人明明娴靜溫婉,教出來的兒子也品行溫和,怎麽可能……
“阿姨是不是被人陷害啊!”徐訣憤然道。
陳譴被夜幕遮了面色,說:“不管是不是被陷害,殺人是無可非議的事實。”
到六巷了,哪家菜香撲鼻,哪家笑語歡聲,都無法感染他情緒一分:“法律判她過失致人死亡罪,論情節輕重,罰人吃七年牢飯。”
徐訣尚未深層次地接觸法律學,但平時新聞案件不少看,總會領略一些:“過失是不是代表另一方先……”
他不敢往深處想的,陳譴卻說得明明白白:“你見過午安姐切冰用的鋸齒刀嗎?我媽也會用。當年她被性騷擾,就是用的這把刀捅人,那人沒搶救過來,死了。”
事發後ELK的老總趙平高給他看過監控錄像,被騷擾時陳青蓉原本已經脫身了,但穿着高跟鞋壓根跑不快,情急下才操起了那把鋸齒刀。
在三樓明亮的燈光下,陳譴轉過身,表情很悲傷:“那種情況下,我沒法再念書了。”
徐訣從沒在陳譴臉上見過這種神态,陳譴總是把情緒隐藏得很好,哭沒放聲哭過,笑沒開懷笑過,好像沒有什麽事能掀起他一絲浪潮,哪怕上次被告知姓蔣的出軌,他也只是在長久的愣怔之後默默将自己鎖進了房間裏沒發出半點動靜。
而此刻陳譴毫無保留地洩露了所有情緒,對變故的束手無策、對人生的悵然不快、對未來的一籌莫展,全都展現在徐訣面前。
徐訣想抱他,可當他邁前一步,陳譴就轉身快步上樓了:“趕緊回家吧,肚子好餓。”
他跑得很快,徐訣擡起的手臂空空落下,蹭動了露出口袋的錦囊挂繩。
徐訣慢騰騰走了幾步,腦中閃電般忽地劃過一個細節,他卡住步伐頓在原地,臉上漫上濃烈的不解。
少有被帶跑三千米的原因,他總是對陳譴在他面前的第一次醉酒印象深刻,陳譴說過什麽、做過什麽,他都記得。
當初因為不了解,他以為陳譴在胡言亂語,可現在翻出舊事,一切都有跡可循。
——“你記不記得六年前那場雪,怪冷的,我衣服都沒穿夠。”
書房裏所有能找出日期的課業痕跡表明,陳譴的讀書生涯是在六年前的十二月深結束的。
——“物理真的好難啊,考試時間都快結束了,我最後兩題還想不出來,物理考滿分的都是變态吧。”
那張沒批分的高難度物理卷也夾在書房的筆記本裏,最後兩題剛好空着。也許那時候沒批分是因為沒上交,沒上交是因為考試還沒結束,陳譴就被通知家裏出事了,他不得已扔下筆跑出了教室。
——“我瘋了,想殺人。”
那麽小的年紀被迫接受如此殘酷的現實,誰都無法輕易冷靜。可一句“想殺人”,如果不是口頭逞快,那陳譴當時想殺誰?既然騷擾母親的人已經搶救失敗,除這人之外還會不會另有其人?
樓上砸下聲音打斷他的思考:“徐訣,你再不上來我關門了!”
徐訣暫且切斷思路,攀着扶手跑上樓去。
玄關處的衣帽架不剩多少位置鈎挂東西了,徐訣将錦囊挂到了書包上,那只洗幹淨的黃柴則轉移陣地,跟陳譴的黑柴一樣被安置在床頭。
鑰匙硌了胸口一下午總算被取下,徐訣将它收進靠牆的畫夾裏,和陳譴送的照片挨擠在一起。
年紅在茶幾上礙地方,飯後陳譴就提議将它們貼了,福字在門外側正中間偏上,對聯分別在左右,陰沉的走廊似乎因為這幾抹紅添了絲熱鬧的年味兒。
橫幅得往高處貼,陳譴搬個凳子站上去,徐訣在下面給他遞膠帶。
陳譴仰着腦袋問:“這個位置歪沒歪?”
徐訣看着他高舉的雙手按住的橫聯,說:“沒歪。”
“給我膠帶。”陳譴把手伸到他面前。
徐訣将撕好的膠帶放他手裏,沒心思瞧對方如何擺弄那張紙,目光順着陳譴的手滑下來,出溜到對方的側臉。
“陳譴。”
他總是希望陳譴為他掀開過去,可真當陳譴如他所想,他又發現自己做的遠遠不足以保護陳譴,哪怕他此時給出承諾,再沒能力也只是一紙空話。
“幹嘛呢。”陳譴還剩個角沒貼,垂下頭攤手示意他遞膠帶。
徐訣将最後一截膠帶粘他指腹,兩人指尖相碰,徐訣仰臉盯着對方:“明年春節也一起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