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溫柔使喚
樓上再度響起桌椅挪動的噪音時,徐訣合上了作業。
才八點多,今晚的争吵也太早了點,存心不讓人過個平靜的除夕。徐訣挨在沙發上聽了會兒,恍然記起小時候老爸老媽也是這樣吵的,誰都不讓着誰,老媽撕碎了老爸的全開設計圖紙,老爸則摔了兩人的結婚照。
沒完沒了了,徐訣撐着地毯起身,拉開陽臺門放聲沖樓上怒喝:“他媽的有本事上春晚吵!吵出亞洲,吵出全世界!沒本事都他媽給我閉嘴!”
吼完靜了片刻,徐訣攀着護欄伸得脖子酸痛,心想總能消停了吧,眼前忽地晃過黑影,一個籃球從樓上陽臺直直砸下來——
徐訣下意識伸手接住,計算角度和力度也就瞬息的事兒,他揚臂将扣在手裏的球狠狠抛上去,球體從視野中消失飛進樓上的陽臺裏,下一秒他便聽到那個男人鋪天蓋地的咒罵。
陽臺門重新合上,徐訣卸了力氣癱坐地毯上,抓起手機看了看時間。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存了要帶陳譴離開六巷的念頭,人往往在早上睜眼那一刻感到自己某一瞬間滋生的想法荒唐又可笑,可他每天醒來,意識緩慢回魂時目光游離過牆皮破裂的四壁、鏽跡斑斑的防盜窗以及眼前上鎖的舊木櫃,他的念頭依舊一天比一天強烈。
手機振動,徐訣欠身看一眼,剛升起的雀躍又淡了下去。他支着臉,等手機振得快要從桌沿滑下去,他戳下接聽舉到耳邊:“喂。”
“怎麽才接電話?”符娢說,“你丁叔叔給小舟包了餃子,你也回來吃兩個吧。”
徐訣起身去把電視開了,攥着遙控坐到沙發上:“他給丁學舟包的,跟我有什麽關系?我爸也給我包了,還兩種餡兒混着吃,別說吃兩個,一鍋我都吃得完。”
“徐訣!”符娢拔高聲量,“你別好賴不分!這些年誰把你養大的,誰給你提供吃的住的?我今天給你打這通電話不是來聽你陰陽怪氣,是給你個臺階好讓你搬回來!”
徐訣抖抖腿,誰想不開要搬回去啊:“不了吧,我這幾個月活得比過去十年還舒坦,你以為我把東西都搬走是鬧着玩兒呢?”電話那端傳來小孩子的聲音,徐訣笑笑,“媽,丁學舟是不是喊你幫他擦屁股?快去吧,別糊髒了褲裆。”
那邊憤懑地挂了電話,徐訣收起笑,摁着遙控器換了個臺,剛好點到了衛視春晚,剛才在電話裏聽到的背景音就是這個。
小時候他想看的時候沒人陪他看,現在看得懂了,卻覺得越來越無聊,節目看似精心策劃,實際上總變着相在催婚催育,卻不考慮多少人争吵離散,也不知道多少人平衡不了家庭關系。
徐訣關了電視,再次拿起手機看時間,才八點半。他枯坐數秒,猛然抓起外套,揣上個單詞本奪門而出。
走廊陰暗,他剛跑出兩步,回頭看向504的門,左鄰右舍皆冰冷,唯有他們這裏以年紅覆蓋初時破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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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貼完春聯之後,陳譴扶着他的手臂蹦下來,細軟的頭發蹭過他的臉龐。
陳譴說:“其實我以往不貼這個,往年下班回到家,這年就過了,沒什麽特別。”
但今年就不一樣。
徐訣跑下樓,穿過三樓的光照,避開巷子裏頭遍地的生活垃圾,沖出狹窄的六巷口,被空曠大街的冷風拂了一臉。
這裏種種确實不足以媲美原來那個表面光鮮亮麗的家,但在徐覺看來,陳譴在哪裏,哪裏就是他的家。
這邊打車難,徐訣到路口攔車,司機從後視鏡瞥他,說:“小夥子,我這都準備調頭回家過節了。”
“都讓我上車了,不就是想讨個加班費麽,”徐訣扣上安全帶,“萬燈裏東門,走他!”
路上見不了多少輛的出租車在萬燈裏各入口附近圍了個水洩不通,擎等着淩晨搶生意。
東門擠得最厲害,ELK往日生意再好也比不得過年這幾天,尤其六樓一圈兒燈全亮了,紗簾擋不住人影交疊,白玉盤供不應求。
陳譴拎着瓶兌水的啤酒走來走去找目标,盤算着再灌一個就回家過年。
眼睛瞟到暗角的卡座,他皺了皺眉,袁雙膽子居然大到敢在衆目睽睽下坐酒樽了,有些老板就愛玩這口,不滿足看小鴨子用上面那張嘴灌,得用另一張嘴坐進去翹起來喝。
手臂一緊,陳譴回過頭,被一個面熟的男人拽進了另一個卡座裏。
“盯你挺久了,”那男人鼻梁上架着細框眼鏡,笑起來很斯文,“喝一杯?”
“孟總?”陳譴認出來了,這不就是上次被幾個大學生拉贊助的企業負責人,“來吧,喝多少您定。”
“你上次太不厚道了,”孟總輕叩桌子,馬上有服務生端來餐牌,“說灌就灌,幸好那次贊助帶來的效應回饋還算不錯。”
“這不是幫您圓了件好事嘛,”陳譴含住瓶口,不沾酒,雙唇裹住瓶沿兒套了一下,眼尾像飛桃花,“我也沒想到您這麽不經灌。”
這句話無疑是在挑釁,孟總揚手點下兩紮黃啤,陳譴煽風點火:“多點一紮能送一瓶新進貨的白啤。”
酒上了,孟總親自拿鑰匙串上的啓子撬開白啤瓶蓋,沖角落那邊擡下巴:“那邊的游戲叫什麽?”
陳譴順着對方的視線瞅一眼,實話道:“坐酒樽。”
“你會不會?”孟總問。
陳譴食指繞着瓶口揩一圈,伸舌舔去指肚沾上的酒液:“孟總,您不數數他們那桌多少個大老板,六個。這絕活兒表演費很貴的,您一個人給不起。”
三番五次被看低,孟總沉了臉色,手指往瓶口裏戳了戳,問:“這個呢,你要多少錢?”
陳譴輕笑:“用您的手,五萬八。用您的兄弟,得翻五倍。”
瓶底磕上桌面發出清響,孟總将白啤重重撂在他面前:“你那什麽金洞,值當我掏那麽多?”
陳譴對對方的酒量摸了個門兒清:“這樣,孟總。您把這桌上的全喝了,我帶您去衛生間讓您用手摸兩下,您給驗驗貨看值不值當掏那麽多。”
孟總霎時擡眼:“說話當真。”
對方喝不了白的,陳譴主動包攬送的兩百毫升裝小白啤,剩餘三紮黃啤都推到桌對面。
“孟總,”陳譴含下一小口白啤,“您上次塞了我名片,您記不記得?”
就這工夫,孟總已經灌下半紮酒,鏡片都泛起了霧氣。他從鏡框上方用視線獵取陳譴:“生意人遞名片順手的事兒,哪記得那麽多。怎麽,你上心?”
陳譴來麋鹿做小蜜蜂這幾年收的名片不計其數,名片上印的什麽公司名兒他都牢牢記在了腦子裏。
他咬着瓶口,含糊道:“上什麽心啊,我們做這行的又不了解這些。就是覺得,派恒科技,聽上去很有派頭。”
“聽不懂最好,”孟總猛灌下一大杯,抓住陳譴的小臂用力一拽,“你是不知道我們老總……”
三紮黃啤去了倆,陳譴舔着白啤,才喝了不到四分一。
他半阖着眼裝懵懂,桌下用指尖在大腿上撩着字眼兒。對賭協議、虛假業績、合同詐騙……
還沒記住下一個關鍵詞,桌邊戳了個人,垂在褲腿邊的手正攥着個單詞本。
陳譴頓時忘記對面那喝得雙臉潮紅的孟總說了什麽,他順着那只手看上去,一雙佯裝醉意的眼睛裏晃入了徐訣的臉。
徐訣謹記着自己答應過陳譴要用文明的方式解決問題,所以他再沖動也不像上回那般生拉硬扯将人帶走,再氣惱也克制着力道将別人握在陳譴小臂的手拂掉。
孟總手心落空,不滿地瞥向他:“你誰?”
徐訣托起陳譴被抓過的那只手,袖子往上一捋,意料之中看到了紅手繩下的駭人指印。他知道陳譴的皮膚易留痕,也知道喝醉酒的客人脾氣多蠻橫,卻不知道這種接觸行為在陳譴的日常工作裏占比到底有多大,而他明知這種情況無法避免卻忍不住計較是不是心眼太小。
手松開,那截袖子又滑了下去,徐訣将那瓶白啤從陳譴指掌中輕輕抽走擱邊上,說:“我在外面背了八頁單詞。”
“還讀書呢,小孩子能不能滾回家玩泥巴別摻和這種地方?”孟總喝大了,管不住言辭粗俗,攥着張紅票子用手背搡這人身軀,“行了行了,給你上別處買零嘴兒,趕緊滾蛋。”
徐訣不動如山,垂着眼盯緊陳譴,他平日複習英語時常被陳譴監督,陳譴不會不清楚八頁英語等同于他在外面候了多久。
良久,陳譴移開眼,從孟總手裏抽去那張紅票子,說:“你先回家等我,我很快回去。”
“陳……”
“你乖。”陳譴攥皺了一張紙幣,如果順利,估計今年就能辭掉這份破工作,以後誰愛幹誰幹,但現在不行,“聽話,回去。”
場內的音樂幾近将人的耳膜震碎,對于徐訣來說始終比不過陳譴此時一句溫柔使喚來的沖擊力更大。
他像是耳朵壞了,那句“聽話,回去”在他頭顱裏晃動,其餘什麽都接收不了了。
陳譴喊他小狗真沒喊錯,只有被調教出來的小狗才會什麽都願意聽,什麽都不會違逆。
手機在兜裏振動,徐訣掏出來瞧了眼來電,再看看态度決絕的陳譴。
直到手機在掌中振動第六次,徐訣轉身走了,外套沒拉上的鏈條打到陳譴手臂,挺疼。
孟總端着最後一紮黃啤,醉眼迷蒙瞅着人群中的重影:“剛那人眼熟,他誰?”
“我遠房表弟,您認錯了吧。”陳譴支開話題,“剛剛我們聊到哪了?”
徐訣尚不知道自己被安了個新稱號,東門不少空座出租車在等生意,他随便招一輛報上地址,車子駛離時他搖下車窗,扭頭看着那座載滿燈紅酒綠的輝煌建築,那麽爛的地方,卻裝着他心頭最好的人,他不知道要用什麽辦法才能帶走他。
車速飙升時寒風關進車廂,司機叫嚷:“哎喲小兄弟,您把窗子關上吧,我這大過年的出來載人不容易。”
拐過彎,徐訣搖上車窗,後背無力地摔進了靠背裏。
深夜十點上下,數街邊的大排檔最紅火,徐訣剛下車便瞅見那個捧着平板坐桌邊吃花甲粉的男人,格紋大衣黑西褲,腳上的皮鞋蹭了點灰,懷裏夾着只公文包。
“老爸。”徐訣拉開塑料椅坐下,鞋尖碰一下對方的皮鞋,“忘刮胡茬子了。”
“忙嘛。”徐寄風擡臉,“喝酒還是汽水兒,自個點。”
徐訣本想要汽水,招手喊來服務生卻改口要了兩罐啤酒。
“什麽時候學的?讓你媽知道不得抽死你。”徐寄風不聊建築的時候說話挺大咧,徐訣承他。
徐訣知道自己酒量暫時不咋樣:“沒學啊,嘗嘗。”
許久不見,兩人聊了些有的沒的,酒上來,雙方各開一罐,徐寄風碰了碰徐訣的:“兒,你又帥了。”
徐訣笑起來:“爸,你也是。”
徐寄風扔了個鑰匙給他:“家裏鑰匙,剛路上經過開鎖店配的,你揣着,別老擱人家裏住那麽久,不害臊。”
害臊的不害臊的徐訣都幹過了,就差那臨門一腳始終沒嘗到,他笑容淡下去,摸走桌上鑰匙,說:“人家又不嫌棄你兒子。”
徐寄風瞅着他,用筷子末端戳他手背:“好好說話,怎麽跟個大姑娘似的。”
邊上的手機屏幕亮了一下,徐訣掃了眼,陳譴給他發消息說回家了。
他揩掉易拉罐邊緣的口水印兒,問:“老爸,你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吧?”
“出差的事兒不好說,”徐寄風捧出平板看圖紙,“不過暫時是不走了,剛接了個大項目呢。對了,你那民宿改造弄成什麽樣了?”
徐訣揣起手機,鞋底蹭了蹭地板,挺不好意思:“那啥,我今晚約了人,先放你個鴿子,我明天回家再跟你續聊?”
未待對方表态,徐訣将沒喝完的酒朝老爸跟前一推:“還是學不會喝酒,幫你兒解決了吧,到家了記得給我發個消息,愛您。”
椅子剛焐熱就空了人,徐訣鑽進出租車就往六巷趕,三步并作兩步上樓時抽空看時間,還有半個鐘。
闖進屋裏的時候撞上滿目昏暗,他還以為陳譴又耍他,等繞過玄關一擡頭,他沒喘勻的氣兒險些背過去。
客廳就留了盞小燈,他知道不該用那個詞兒來形容陳譴,可除去白玉二字,他此刻拙笨地想不到其它。
陳譴歪在地毯上搓着自己的一雙紅果兒,聽到腳步聲,他難耐擡頭:“徐小狗,幫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