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康熙四十五年二月,聖駕親巡畿甸。
早間起來,天還蒙蒙亮,因為前日下了場大雪,雪光映上窗紙,花開就提前醒了,光着腳兒跑到外廂房将朵兒推醒,連連催促道:“朵兒,起來,遲了就不好了!”
朵兒正睡的實在,冷不丁被推醒吓了一跳,待看的清楚更吓了一跳,忙将一件雀翎裘氅裹在花開身上,再一摸花開的雙手,已經是冰涼冰涼的,一時急的抹眼淚道:“小姐你要害死我了!”忙滾下羅漢床去,給花開撿鞋子。
“沒事,我好歹是将軍的女兒,哪能說生病就生病的!”話還未說完,花開一時沒忍住,一個噴嚏就打了出來,自個倒吓了自個一跳,忙接過朵兒遞來的衣衫迅疾的穿好了,忙不疊的催着朵兒出門。
尚書府裏此刻靜悄悄的,半個人影也沒有,幾杆青竹被雪壓的半垂,偶有雪被風吹動,洋洋灑灑的像面粉一般的落了下來。後花園的小池塘邊此刻留下兩行腳印,這腳印一直綿延到牆角邊。
牆角邊有架梯子,架着梯子的那段牆頭上雪已被踢飛,可以看見另有兩行模糊的腳印翻過牆頭往遠處跑走了。
日光初起時,被家丁匆匆喚醒的兵部尚書,兼經筵講官、議政大臣馬爾汗,立在那堵牆下,仰臉望了望牆頭上的那一方被雪清洗的藍鏡似的天空,無奈的嘆了口氣。
他一生戎馬,自康熙十三年便追随在皇帝身側,誅鳌拜,平吳三桂,征葛爾丹,鐵血男兒的額頭從無一皺。如今年歲已大,各房妻妾所生的六女皆已出嫁,唯獨的一個幼子也被自己送往軍中歷練,這府裏如今只剩下一個幺女陪伴膝下,卻也是獨獨對這個幺女無所适從,原本寵溺的野心難馴,整日便無法無天了。
如今選秀在即,秀女的名額已登記在冊,一想到這樣一個頑略不堪的丫頭若真進了紫禁皇城,以這身脾性,怕很難再有命出來見自己這把老骨頭,老父親一時眉頭又皺成了老樹疙瘩,也愈發堅定了心中這幾日輾轉來去的念頭。
俗話說,下雪不冷,化雪冷,更兼陰風陣陣,穿行繞于身周各處無孔不入。
花開和朵兒趕到德勝門時,連城門都還沒開。
兩人躲在背風處,呵着凍僵了的雙手,不時揉搓着,好不容易等着卯時城門開了,太陽卻還沒出來,天上的陰雲滾做一團,入城出城的人仍是極少。
“朵兒,是不是聽錯了,四阿哥他們不是今日回來呀!”花開哆嗦着烏青的嘴唇道。
又是過了一個時辰,太陽好不容易從雲邊透了點臉,德勝門邊的風卻愈發的猛烈了些,喝出的氣一時便散了,涼冰冰的仍被吹回到臉頰上。
入城出城的
人益發的少了,大抵是都躲在了家中取暖。
“去送茶的時候私下聽老爺和侍郎大人說話,說皇上今日回宮,讓四阿哥先回來料理事宜預備迎接聖駕呢!”
“那四阿哥究竟什麽時候回來?”花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老爺沒說清楚,只給個大概的點兒,這下雪天路上耽擱了也說不準!”朵兒可憐巴巴的嘟起了嘴:“是小姐自己要這麽大早起巴巴趕到這兒來的!”
花開朝朵兒眨了眨眼睛,咂了咂嘴,剛要說話,又吃了一嗓子的冷雪,幹脆就不說了,擰低了頭:“如今也來了,回去倒是虧了?”想了片刻,仍搖了搖朵兒的肩膀道:“朵兒,果真你沒有弄錯了?果真是四阿哥今日要回京的?”
朵兒便憋了憋嘴,心道,又來了,又來了。
花開見朵兒這副模樣,便知道朵兒再不會答應她了,彎了彎身子,終于支撐不出,失儀蹲在德勝門一邊的路基上,整個身子一下飄飄欲仙,不由得龇牙咧嘴,面露痛苦。
朵兒被她唬了一跳,急道:“小姐,這又是怎麽了?”一摸她額頭,滾燙滾燙的,朵兒的臉色一下青了,咕哝道:“果然是凍着了,這回不挨老爺罵才怪了!”
眼看四周人影罕至,便是有路人也是形色匆匆,更遠處的一溜茶寮商鋪更因大雪壓路,索性這日連店也不開了。
朵兒只得一咬牙,将這個任性的小姐扶到肩上,架着花開一瘸一拐的往府邸方向走去,不過走出了十幾步,已覺渾身開始冒汗,冷風卻是尋着間隙嗖嗖的往棉衣裏面穿,而壓在肩膀上的這身重量也是越發的重了。
那身後不過幾十米的德勝門外,這時卻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噠噠聲,耳聽着吆喝聲四起,路人都紛紛避往一邊,前鋒營終于開道而來,朵兒心中一慌,腳下步子頓時亂了,連着花開一頭滾跌進了道旁的雪坑中,沾的一臉一身的污水。
馬蹄聲就從她們的身旁一徑而過,直往前而去了,朵兒仰頭瞟到一角紫色,忙推了推花開:“小姐,是四阿哥,快看!”
花開卻已像灘爛泥一樣一動不動,朵兒低頭看她的時候,燒的連脖頸都紅的跟火燒雲似的,人事不省,朵兒瞅着現下這副爛攤子心想怎生收拾才好,眼淚就窩在眼眶裏滴溜溜的轉。
恰這時,原本已經像風一樣卷去的遠了的馬蹄聲又掉轉了頭,仍往這邊飛馳而回:“既是我們的馬兒驚了人,就将她們送回去吧!”一個低冷而醇厚的聲音就此居高落下。
朵兒半仰頭,看到一角紫色,便不敢再往上看。
胤禛身邊的侍衛傅鼐翻身下馬,就問那醒着的人道:“住哪裏的?”
朵兒臉
一哆嗦,硬撐道:“是馬爾汗府!”
馬背上巋然不動的人不妨面上也有了一痕波動:“是馬爾汗家的?”卻未再多言一句,一提缰繩,已顧自走的遠了!
半日後,花開從昏睡中醒來,知道是四阿哥遣人送她們回來,自個對着銅鏡發了一下午的呆,捂着臉一時嘆氣,忽又偷偷笑了好半天。
朵兒以為她哪裏又不舒服了,卻見花開随後從妝臺的玉匣子中抽出張紅箋,執筆很認真的寫道:
四十五年二月巡畿甸,一、二、四、九、十三皇子從。
寫到那個“四”字,少女的臉上忽然有不經意的紅雲浮起,就好像那春天的海棠花忽然偷偷的開放了一般。
康熙四十五年,皇四子胤禛二十八歲。
馬爾汗将軍的女兒,兆佳.花開十四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