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四十五年前,關于四阿哥胤禛的事,花開都是記得清楚的。
康熙四十四年,皇上将西山下的一處園子賞給了四阿哥,聽朵兒說,如今園子規模已成,四阿哥恭請皇父幸花園進宴,如此才有了康熙要在暢園為十三阿哥慶生的意思。
十月初一,一行人行至西山腳下,仰頭只見林海蒼茫、煙光岚影,早已有四貝勒府的人迎在那裏。
一徑進了暢園,只覺白雲流連頭頂,涼風穿竹伴清吟而過,亭臺樓謝穿插在綠木蔭中,錯落有致,別有心思,加之四野清曠,比之紫禁城中逼仄深深,這裏的閑适已讓人挪不開步,收不回目光。
宴開時,花開她們本是和四阿哥的福晉們在另一處用膳,這時李德全卻過來,說康熙傳召,四福晉雅蘭便立起道:“怕你回來迷了路,花開,我引你過去吧!”
花開既覺不好意思,又覺出雅蘭似有話說,忙道了謝,出了杏花春館,兩人并排而走,雅蘭果然指着一方水面上的竹榭道:“花開,過了午膳,皇上要歇息的,我有幾句話要同你講,你就在那裏等我!”
花開心中雖有疑惑,但想到她是四阿哥的嫡福晉,今日卻是為了十三阿哥前後如此費心費力,心中愧疚:“十三阿哥生辰還要麻煩姐姐,花開真是過意不去!”
雅蘭搖搖頭笑道:“四爺和十三阿哥雖不是同母,卻自幼親善,非比其他兄弟,這是理應的!”兩人說話間,已來到萬方安和,花開跪拜了康熙,給太子和各位阿哥行了禮,退到一旁。
康熙一巡酒下來,才對花開道:“今兒個是十三阿哥的生辰,本來你阿瑪也要來的,可惜他調任吏部後身子就大不如前了,前兒個還給我上折子,要老病乞休!”
皇帝從禦座上站起,招呼花開走近些去。
“花開,你如今是朕的兒媳,多替朕去看看你阿瑪,朕年輕時的那群曾為朕披甲而戰的老臣子,明珠,阿密達他們如今都已故去,朕思念他們啊!”說着,緩緩的嘆出一口氣。
花開跪下,給康熙磕頭謝恩。
康熙揮揮手讓她起來,也沒命花開退下,花開只得守在了一邊,眼看着宴飲盡了,康熙被李德全扶去休息,各阿哥們又被太子召去聽戲,十三阿哥遠遠的看了一眼花開,示意她回去。
花開隔空點了點頭,仍尋摸着原來的路往回走,走了一半卻仍是走叉到了後湖邊,忙又折頭,急的出了一身汗,遠遠望見杏花春館,心裏才放下來,一時又想到四福晉雅蘭的囑咐,便又擡腳往坦坦蕩蕩走去。
待得走近這建在水上的亭榭,竹門虛掩着,花開輕叩了叩門,裏面無人回應。
花開想着雅蘭或許還沒來,便推門走
了進去,眼見裏面的陳設淡靜,外間牆上挂了幾副山水墨圖,其間一副農耕圖,那圖上的人影依稀熟悉,卻一時想不出來。
身後竹簾晃動,一個人影走了近來,花開只道是四福晉雅蘭,便指着那畫問道:“你看這是誰,面目很是熟悉?”
鼻翼間後來聞到一股清爽氣息,身後之人低道:“那是我!”
花開一聽那聲音,已回身低腰:“給四阿哥請安!”
胤禛望了望這瞬間倉促起來的女子,伸手示意她起身:“你且跟我進來!”
花開見他進了內室,眼中猶豫,卻見胤禛轉過身道:“皇阿瑪此刻歇着,我有些話要交代你,是與胤祥有關的!”
花開這時才跟了進去,裏面原是間書房,四阿哥此刻就坐在書案後,情形就跟她第一次在四貝勒府見他一樣。花開見他手裏捧着部佛經,便問道:“四阿哥信佛?”
這個,她從前卻是不知道的。
四阿哥看了她一眼,道:“佛心破人性。花開,有空時不妨多看看,若能放下心境,對你也是好的。”
花開略怔,點點頭。
等了一會,四阿哥卻沒有說話,花開便忍不住問道:“四阿哥說與胤祥有關的,不知是何事?”
胤禛這時擡起頭,端詳了她許久,花開一時有些不知所措,胤禛卻又将目光收了。
“花開,我和十三弟雖則無話不說,但有一些話自我口中說出,怕十三弟心裏還是不是滋味,故我才将你找來”,四阿哥起身,背着手,踱到花開面前:“十三弟這幾月來鋒芒太露,我怕他……遭人羨妒!”
一語既出,花開心中大震,前些日子胤祥的那些話又浮現在耳邊。
四阿哥一向是沉穩的,喜怒從不行于色,旁人豈能輕易猜透他的心思,他如今說胤祥鋒芒太露,顯然已是提醒了,同為康熙的皇子,未免胤祥猜忌,這些話倒的确不是他親口可以跟胤祥說的。
“今年太子大壽,皇阿瑪也只是遣李德全賜賞,如今十三弟也不是大生日,皇阿瑪大費周章,以示隆恩,若真是有心自然最好,若只是無心,柳未插成反會成為衆矢之的!花開,你在十三弟身邊,心中要有數!”
花開一時惶然,連連點頭。
“你也莫怕,十三弟心中也是明白的,只是這些話,我和他雖是兄弟,說到恰到好處卻也不容易,輕了十三弟生性豁達,重了,他心裏難免不好受!”
花開腦海中只亂哄哄一片,一時想起當日十三阿哥在清東陵長城上所說的,一時腦海中又晃過前些日子他醉酒後口不擇言,原是斷斷續續,這一刻驟然被點醒,臉色陡然蒼白。
胤禛見這女子憂急,臉上一時也
複雜道:“花開,你變了!”
花開聽了這話,又覺得腦海裏落進一團更深的墨,突然散開,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下一刻望進胤禛的褐瞳中,只覺那裏面漩渦般一團團,瞬間要将人卷了進去,忙低了頭,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我見你剛才也沒吃什麽,便讓人給你在外面備了點吃食,你且去吧!”四阿哥沒來由的搖了搖頭,對她說道。
花開躬腰致謝,走到外間,果然方才空蕩蕩的桌子上此刻已備了幾碟點心,雖則肚子早空了,但隔着一道竹簾,四阿哥此刻就在裏間看書,她如何能咽的下去,咬了幾口便道:“我飽了,多謝四阿哥!這就先走了!”
竹簾後,四阿哥沒有擡頭,只是低低的嗯了一聲,花開拔腿便離了坦坦蕩蕩,走的遠些,才覺得肺腑方能自在呼吸些。
她隐在苔痕深處,後來遙遙回頭,便望見四阿哥這刻走出了水榭,停在一株木蘭樹下,也不知在看什麽,驀地,伸手撫上身邊那株木蘭樹的枝幹,背影蕭瑟于一片天光水色中……
花開這邊偷偷看着,驀不自覺中,眼角水霧彌漫,一時将面前的所有都模糊成了一片蒼白,怎樣一個無能為力而言。
晚間,及回了府邸,細細将四阿哥的話想了幾遍,找了個機會同胤祥說。
“這些話是四哥讓你跟我來說的吧?”等花開好不容易吱唔完,十三阿哥似乎連想也沒想便已猜出。
花開一時也不知怎麽解釋,胤祥卻道:“難為四哥,我也不是沒有想到,既然四哥如此說了,我也就清楚了!”見花開臉上混亂顏色,便拍拍她肩膀道:“我既信得四哥,也信得你,你自己卻不信你自己!”
這話另有深意,花開不覺更啞口無言。
胤祥自去取了酒壺,仍在她身邊坐下:“花開,那樣東西雖則人人想要,但太子還在位,而我除了皇阿瑪的恩寵什麽都沒有,有了那心思也是作繭自縛,這些,我早幾年就想的清楚,不若潇灑些,快意我自己的江湖……如今雖則只想要父親的恩慈,但或許皇家本來就不能奢望的太多!”
聽了這話,花開放下一顆心來,卻是無端心中突然酸澀,低聲道:“我原是懷疑你,如今你這麽說,我就信你!”
十三阿哥看着她,也不知想看出些什麽,最後只道:“今日既然是我生辰,且,陪我喝幾杯!”
花開便起身去替他斟酒,雖說是心結解開,這屋子中卻有另一種煙愁意味,淡淡的席卷,如心上的最後一層不可說破,這酒一杯杯下去,花開不時就醉過去,趴在桌沿上就此睡了。
這廂,十三阿哥醺然站起,低頭看着這個醉成酡紅的女子,清俊臉上是無奈一
笑,伸手輕輕撫了撫花開的臉龐……眼中卻是另一種無奈寥落,輕輕嘆出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