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這日向晚,天色依然陰暗刺骨,花開替父親梳理幹淨,呆呆的坐着望着面前的燭光,想着這一生,想着阿瑪的一生,思忖着,遠處便有孩子吵鬧哭嚷的聲音從庭前的假山後傳來,花開微微的側了頭,便見兩個七八歲的小子一前一後的走了過來,前一個是虎頭虎腦,兩雙眼睛大汪汪的,一看便是關柱的兒子,後頭一個卻略單薄了一點,眉眼也秀氣文弱了些,但眼底自有一種倔強,見靈前有人,便偷偷的打量着看。
“弘皎,快些來!”前面的小子便招呼着,那個叫弘皎的小子便猶豫着踏了進來。
“姑姑,為什麽爺爺躺在這裏這麽久,也再不和我們講故事了!”小關柱嘟起了嘴,仍和往常一般去牽爺爺的手,只覺得如握住了一塊冰般的冷,一時吓住,蹩了嘴嚷道:“不是說爺爺去很遠的地方了,阿瑪是騙我的!”
“姥爺這是死了!”弘皎卻在他身後這時說道,眼睛一紅,卻是冷冷的盯着花開:“他們這些大人總以為能騙的過我們!”
花開的一雙眼睛自這兩個孩子出現後,便一瞬不瞬的落在弘皎的身上,直至接觸弘皎戒備的目光,聽了孩子這句,心神一苦,眼中十分的愧疚,卻仍是舍不得移開目光片刻……廊中這時又傳來腳步聲,卻是四阿哥和關柱,還有朵兒匆匆趕了過來,見此症狀,心中已了然幾分,關柱便道:“弘皎,這就是你的額娘,還不上去叫一聲!”
弘皎小小的年紀,聽了舅舅這話便順從轉了身子,擡了眉眼,小小目光中卻是說不清楚的複雜,嚷嚷道:“你就是花開?”
衆人見狀都是微微吃驚,卻見花開眼中已閃過一絲亮色,張了唇道:“是,我就是花開!弘皎……我的孩子!”
弘皎原本立在外公靈前一動不動,這一刻走前了一步,仍是打量着眼前的女子,花開便忙不疊的踮起了身子,就要去抱住自己的孩兒,冷不丁的見眼前突然飛過來一物,直直的砸在鬓角,立時鮮血從額角灑下,披覆了一面,花開也不覺疼,只愣愣的縮回了身子,目光傻傻的望住自己的孩子,仿佛中了魔障。
弘皎朝面前的女人扔出一個靈前供桌上的香爐,眼見着她未及躲閃,滿面是血,本能的吓着往後退開幾步,衣服後領卻被人拎起,惶然回頭,便看見一張沉而冷的面目對着自己,小關柱已經在一旁吓的哭了出來,弘皎慌了一眼後,目光頃刻後卻也同樣的冷,瞪起眼睛,不肯服輸。
“去向你額娘道歉,快去!”四阿哥這時冷冷道,往前将弘皎推了一小把。
弘皎的身子被往前推出一點,卻倔強的立時縮回原地,瞪眼道:“弘皎沒有額娘,弘皎讨厭這個女人
,弘皎只有外公一個人疼弘皎!”說罷,狠狠一推四阿哥的手。
花開聽了這話,仿佛才自魔障中醒轉,方擡了眼睛,想了片刻,嘴角露出一絲苦笑,喑啞開口道:“弘皎,你怨我是有理的,我不怪你!”
“姐!”關柱感覺出她話意中異樣,擔心的看着花開,卻見花開已小心走了過去,見弘皎站着往後退了一步,便不敢再靠近他:“孩子,要怎樣才能原諒我?”花開喃喃的,對着自己的孩子懇求道。
弘皎見這女人才被擦幹的血跡因為眼眶中陡然湧出來的大灘淚水,半張臉又湮在湮湮紅色中,本能的想要逃開,眼角卻愈發厲色:“你既做不得我的額娘,也不配做得外公的女兒,就是你害死弘皎的外公,弘皎這一輩子都會恨你!”
小關柱聽到這裏哇的一聲再度哭了出來。
馬爾汗将軍去的那個下午,原本是在教自己的外孫和這個孫兒在教場射箭,弘皎第一次射了一個紅心,馬爾汗将軍便連連誇贊這個孫兒,折回涼亭喝了杯茶,這一坐下就再沒有起來,臨了,眼前看不見什麽,卻一疊聲喚着花開的名字,任兩個孫兒在一邊哭的天昏地暗,心肝俱裂……
小關柱聽到花開這個名字就想到爺爺離開的情景,弘皎卻認定她是害死外公的兇手,害的外公威武一世,臨死也死的慘淡,如今便是冤家對路,想起朵兒的諸般好處,怎能認這個女人是自己的額娘,便只拿一雙冷冷的眼睛瞪着面前的一幫大人。
花開這時也不說話,只呆呆的看着自己的孩子,半晌,又笑了一下,直挺挺站起,舉步朝外間走去,眼睜睜的走到廊柱旁,嘭的撞了一下,才知避讓開,仍是往前走去,腳下跌跌撞撞,四阿哥見狀,便跟了過去。
花開一時出了廊門,也不知道真要往哪去,只知一路朝前,直至後花園中的那條溪水橫在了眼前,她便望着水中那個滿面猙獰血色的女子出征……四阿哥一路跟着,也不說話,這時幹脆在一邊的條凳上坐了下來,仰頭看着頭頂的流雲。
大片的雲頭被陰風吹開,這四邊天空便有零星的白丁飄了下來,想來這一晚便又是一場不尋常的大雪,四阿哥一時想到自己懷中那封十三弟臨走交予他在馬爾汗靈前讀出的信箋,望向眼前女子的幽深目光便更嗟嘆了幾分。
暮風夾雪,染上花開的發間便是一頭零星的白色孝花,胤禛幾時想過那個倔強,鬥勝的女子何時這般頹敗萎落,勸道:“弘皎這脾氣不合十三弟,倒和你一脈相承,他究竟還是孩子,往後哄哄便好了!”
花開原本以為這四野荒風是再進不了自己的心了,偏弘皎兩個字硬深深的擠進耳朵,聽了,臉色更凄白:
“四阿哥不知道,若弘皎真像我,這孩子既然說恨我,他這一生必然是再不會原諒我了!”說罷,更低了頭,仿佛要将自己埋進了腳下的土裏。
風摧拉枯,這女子便像一團破棉絮一般露出內裏的殘破,無能為力,胤禛這時也再不說話,默默的走進一步,攬住了她的肩往自己懷裏靠了靠:“你既是這樣的一個女子,你往日所說的,便也全是發自肺腑的,你昨日說恨我,也必是這一生都是了,無論是哪一樣,我大抵都不能将你一個人抛下,不管今後會如何,橫豎都有我替你擋着,你盡可放心!”
四阿哥這番話說的蹊跷,花開便要将身子離開他幾分,四阿哥的眼神卻有種深深的倦怠和無奈,反将她箍在懷中更重了幾分:“花開,事既如此,走到如今,對你也是好的!”
花開更不明所以,四阿哥卻不肯再說明,最後看着她的眼睛,掏出懷中帕子,細細蘸了溪水,将她面目上的血色拭去:“你記得我今日所說的!如今這大段時間,也盼你心裏想的開點!”說着,仍拾了她袖子,引着她便往回走。
花開只覺腦海中一片雲裏霧裏,腳下更是一團霧裏雲裏,天地間仿似只得跟着眼前的這樣一個男子方才有一條路可以再走的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