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馬車壓着雪沫子咯滋咯滋的響,車頭的那盞風燈早被風雪吹熄了,只有青白的雪光倒映回青白的面目上。
一路,仿佛一直有人在耳邊一直的嗚咽,喋喋不休,也聽不清什麽,那聲音卻一直往心底鑽進去,像篦子一樣的刺進去,深到那些怕自己也從來不知道,更甚至猜不透這一個單薄的軀體,這木刺如何能找到這樣一個深的讓人一直跌着都跌不到底的地方。
花開半仰躺在馬車後廂,眼睛直愣愣的盯着車頂,不知道再要看出些什麽,只覺得這車輪子搖啊搖的久了,便能将自己搖散了,搖散了,這路就不用再走下去,不用再走,便不用去看一些她不願意看到的事情。
可是偏又知道有那麽一個地方一定要去,又知道就是爬着也要爬了過去……自己的阿瑪,那樣一個威武雄健的老人,走路起來霍霍生風,一拳能打倒這紫禁城中任何一個毛頭小夥,她的阿瑪是馬爾汗将軍,四阿哥卻說,她花開的阿瑪,就那樣在一個午後就悄無聲息的沒了!
她咬咬牙,不讓喉嚨裏的聲音沖出來……坐在前廂的四阿哥這時卻回轉頭,低低看了她一眼,右手撩起了面前的簾子。
雪,左一灘,右一攤的下的淩亂。不遠處,馬爾汗府前那燃起的兩盞白燈籠,淡黃色的光透出,籠在雪地上凝固成三尺見方的霜。
“停一下!”有嘶啞的像破鑼一樣的聲音忽然從馬車車鬥中十三嫡福晉的喉嚨中艱難擠出。
車夫猶便豫了下低聲詢問,四阿哥對車夫點了點頭,傅鼐遂也在馬車旁勒住了缰繩。
馬車倏忽的停住,花開的腦袋便重重的磕在車廂上,仍只是微微的愣了愣,拗着頭,從霎時飄進雪花的車內看向那個曾經熟悉的家門。
仿佛,還能看到少時的那個丫頭一次次的從這個家門中逃逸出來,她看到那時的馬爾汗将軍無奈叉着腰,對着天空搖頭,嘆氣……那樣的一個執辔統領将士馳躍過整個大清南北疆域的武将,他不是不知如何去束縛住一個刁蠻丫頭的小小心思,只是不願,不舍得罷了……
如果狠的下心,竟可以讓那個年少花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乖乖的坐在閨房中畫畫學字!
隔了數年,卻在這一刻才看的清清楚楚,花開握着手中的物事緊緊,仿佛想捏住從前那個花開正要離開的背影,問她,為何那時從不聽勸,從不知聽從父親的說話?
冷雪冰涼沾
上女子的眉梢……忽然就有一只手這時伸了過來,輕輕的拍了拍花開的手背,很輕,仿佛怕是弄疼了她,掌心落下時,那褐眸中的目光便也落了下來,依然的涼的目光,滿滿的将那女子包籠了起來。
仿佛是本能,花開反手,死死的攥緊了那只手,如攥緊了墜落這刻唯一可供握住的一根稻草……雪片,不時便灑了他一肩一頭,四阿哥風雪中的褐眸動了動。
他從車廂外縮回身子,重新坐定時,随着那女子的目光,一起看着眼前這座風雪中飄零的府邸。
“四阿哥,我自認從未怨過你,今天,我終于是怨你了,怨你愛新覺羅家!”花開迎着頰邊半分的溫暖,眸中之淚已皆落進那人掌心。“若非四阿哥,我原本不會走上今天的這條路,不會讓阿瑪臨去也去的不安心!”
胤禛的面上微凝,卻忽涼涼笑出:“你尚會記恨我,如此已好!”順勢捉住了她的手,将她引下馬車,花開木然看着前面引路之人,一步步将她引向該去之路。
四阿哥這時又在前頭開口道:“如今若還想哭盡可哭,走進了這宅子便不能讓自己塌了下去!”
花開眼角原本的澀酸,便在這人一句話中壓回成眼中幹冷的冰凍。
凄冷的馬爾汗府門前此刻已有人迎了出來,四阿哥也不曾說話,不着痕跡的松開了這女子的手……曲折的檐廊上傳來踢踏的腳步聲,轉過一個廊角,花開便見着關柱紅着眼睛,滿面風雪的突然站定在自己眼前。
“姐……”已為人父的正白旗小佐領此刻見了花開陡然的出現,堂堂七尺男兒眼角忽的又是一汪。
“馬爾汗家就你一個兒子,關柱,你是男兒,阿瑪不樂意見你這副摸樣!”花開走上前,撫着自己兄弟的肩膀,指尖顫抖着,咬緊了牙齒。
關柱點點頭,佯裝硬朗一笑,挺直了肩頭,目光越過花開的肩頭:“多謝四王爺将姐姐接來見阿瑪最後一面!”
四阿哥在後面微略颔首:“關柱,先帶你姐姐去給馬爾汗将軍上柱香,稍後你過來,我們再商量下你阿瑪出殡的事宜!”
寂寞空庭。
寒夜的祭堂,只有白蟠布瑟瑟的在暗中萎落,馬爾汗将軍靜靜的躺在那處,靈前的白燭光映照在蒼灰色的臉頰上,眼簾緊阖,就此長久不醒……
花開撲棱一聲跪倒,也不說話,只是望着父親的臉,哆哆嗦嗦的去搭父親
的手,同樣冰冷的肌膚再溫暖不了馬爾汗家小女兒的那雙寬厚大掌,花開哽着嗓子,仿佛像個小孩子一樣被閉住了氣息,紅着眼珠子,隔了幾秒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身子一末末的已委頓在了那冰冷的青石上,仿佛時光久遠的已離開人世,斷續的抽噎着……四周寂靜無人,四阿哥已将所有人都遣開了,花開緩緩替父親理着鬓角的白發。
天漸漸亮起的時候,有祭奠的賓客紛紛過來,連幾個皇子也親來吊唁,馬爾汗尚書的幾個子女便在靈前一一回禮。
待賓客來的少些,關柱便來花開身前,小聲道出已經與四阿哥商量妥了三日後出葬事宜,墓地原是康熙親自安排的一處風水上好的穴位,花開點點頭,眼見着四阿哥的身影從廳堂外穿進來,便要起身去謝,才挪動了腳踝,已一個斜身子從蒲團上滾了下來。
關柱慌了眼,四阿哥已走近了,将這女子從地上撈起,見她小腿僵硬,便不着避嫌的撈起了下裙擺,只見白色中褲的膝蓋上早已磨破,滲出紫黑血跡,腫起了核桃大的兩個疙瘩,四阿哥眉梢一挑,目光中便多了冷意。朵兒原站在這邊,這時眼角又慌又濕:“小姐一直跪着,讓她歇歇也不肯,如今跪了一天一夜,朵兒只得在她膝下多墊了個蒲團!”
胤禛的目光更冷,便攔腰将這女子抱了起來,花開也不掙紮,只低低道:“子欲養而親不待,花開的心情,想四阿哥都能明白,四阿哥若真是疼惜花開,便讓花開留在這裏吧!”
胤禛目中的冷意這才斂了些,微微的嘆了口氣:“你自有你的心意,馬爾汗将軍看了卻未必樂意你如此,他一向疼你,只盼你好好的,才為你做了這許多事。如今你要在堂前祭拜,我便許了,只是也依我一樣!”說着将花開好生放坐在貼近靈柩的一個蒲團上,不許她再跪着了。
“再過兩日就要送靈,你也不想因你耽擱了路程!”胤禛又叮囑道。
花開便點了點頭,斷續的将一疊疊的紙錢燒進火盆中,四阿哥忽的想起了什麽,吩咐在關柱耳邊幾句,關柱連點着頭走了出去,靈堂中其餘的人見狀,便也悄悄的散了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