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39章

但昭昭知道這不是一場夢。

因為夢會醒的, 可那天她恍惚從賀容予那兒回到自己卧房,恍惚地沐浴洗漱,恍惚地躺下,恍惚閉上眼, 渾渾噩噩地過了一整夜。

第二日, 待睜開眼, 她還是沒醒。

那一句話真切地印在她腦海裏,揮之不去。她昨夜睡得很差,今晨的臉色自然不佳,雲芽進來後不住地觑她臉色,擔憂地問:“小姐怎麽了?可是哪兒不舒服?”

昭昭搖頭說沒事, 但笑容的勉強和無精打采的垂頭喪氣都被雲芽看在眼裏, 她一點也不信昭昭所說的沒事。

待梳洗過後,昭昭随意地用了兩口飯, 便放下了筷子,她恹恹地擺手,說自己吃飽。雲芽皺眉, 命人把東西撤下去,去禀報了賀容予。

賀容予很快過來,并且命人請來大夫。大夫把脈後說,三小姐沒什麽大礙, 只是心思郁結,以至于食欲不佳。

她知道自己為何心思郁結,因為昨晚的那一句話不像一場夢, 而過往的十年更像一場夢, 夢要醒了。

她收回手, 擠出一個笑容:“沒什麽, 讓二哥擔心了。”

她說話時,看向賀容予。

有那麽一瞬間,她有一絲絲的哀怨,她為什麽心氣郁結,難道他不知道嗎?但也只有那麽一瞬。因為她因為她自己的心思藏得很好,賀容予不知曉也是情有可原。他不知道的事,怎麽能要求他為此負責呢?

昭昭垂眸,沉默不語。

大夫還在說着話:“老朽可以給三小姐開一個方子開胃,天氣也漸漸熱起來,許也有些原因。三小姐只需保持心情愉悅,再喝兩碗老朽開的湯,定能整個夏天都無虞。”

賀容予嗯了聲,命人送大夫下去。

他将昭昭的失魂落魄看在眼裏,但是決定不為所動。

賀容予轉過頭,談起兩個月昭昭的生辰,問她預備如何過。十六歲生辰不比十五歲及笄,需要大操大辦,可以選擇更為低調的方式。

昭昭低眉道:“二哥,戰事剛平息,還是不宜太過不操辦,不如就在家中簡單吃一頓飯吧。能和二哥一起過生辰,無論如何都是高興的。”

賀容予若有所思,笑着應了聲好。

自從那日之後,昭昭時常一顆心緊繃着。賀容予那一句話仿佛懸在頭頂的利劍,随時會劈砍下來似的。她時刻擔心着和賀容予的每一次交談,擔心他下一句話便會說,他選定了誰家的郎君,問她以為如何。

這種提心吊膽的擔憂讓昭昭甚至開始躲着賀容予。

昭昭的反常就連仁慧都發現了,平時在街上她若是瞧見中州王在,定然飛奔而去,可方才,她們在樓上目睹中州王離去,昭昭始終趴在窗欄上,神色恹恹,連個招呼也沒跟中州王打。

她口中提起“我二哥”的頻率也迅速下降,從前三句話不離“我二哥”,今日出來快兩個時辰,她一句都沒說過。

仁慧作為她最好的朋友,神色擔憂,語重心長地拍了拍昭昭的肩:“昭昭,咱倆是朋友吧?”

昭昭不知她為何表情如此凝重,微坐直身子,點頭應是。

仁慧睜大眼睛:“既然如此,你老實告訴我,你二哥是不是發現你喜歡他這回事?所以你們鬧翻了?”

昭昭一愣,随即搖頭,從唇角抿出一抹苦澀的笑意:“不,不是這樣。”

她扭頭看向圓形窗戶,晴朗明媚的陽光透過窗紗,變得柔和,映出窗棂的影子。她看向那影子,聲音很低落:“我們也沒有鬧翻,只是……”

她只覺得過往的十年也像這影子似的,飄忽不定的一場夢。

“他讓我嫁人。”

昭昭苦笑着,說出這句話。

仁慧聽完也怔住,她年前已經經歷過這回事,身為女子,一輩子的人生似乎就是如此:出生,不論生在怎樣的家庭,嬌生慣養或是生活貧苦,長到十五六歲,都得嫁人,進入一個新的家庭,從一個少女變作一個婦人,無憂無慮的日子也随即結束。再然後,便是生兒育女,相夫教子,直到老去死去。

“那……怎麽辦呢?”仁慧看向昭昭,皺着眉擔憂。

昭昭搖頭,悠長一聲嘆息,嘆息着走向窗戶邊,伸手接住那捧太陽。她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賀容予既然和她說,想來是已經做好打算,只是早晚的事。倘若她背水一戰,向賀容予說破全部情意,或許會連身為他寵愛的妹妹的身份也失去。

這讓她進退兩難。

或許是感知到昭昭的心情,這一年上京的夏天多雨又纏綿,令大家的心情都很差。昭昭的心緒憂郁在其中,便不算什麽。

可連綿的雨并沒有讓天氣變得涼爽,随着五月的到來,天氣越發的熱,又因下雨潮濕,變得潮熱。下雨的日子出門不便,昭昭索性躲在星月樓裏,不管她們。

只有仁慧時常來找她玩,兩個人窩在房間裏,聽着雨聲,偶爾閑談幾句。仁慧看昭昭的心情這樣糟糕,身為好朋友不忍心,信馬由缰地開口:“要不這樣,你直接想辦法生米煮成熟飯。”

昭昭皺眉臉紅,不甚贊同地堵住她的嘴:“你在胡說些什麽呢?什麽生米煮成熟飯……”

仁慧掰開她的手,笑嘻嘻說:“我随便開個玩笑,你看你,終于有了一點生氣。”

昭昭背過身,撇嘴嘆氣。

大昭民風雖然比前朝開放一些,但也是推崇女子有才,女子可以不避諱地學習四書五經,棋琴書畫,大大方方地展露自己的美麗與才能。也不反對女子與丈夫和離,若是丈夫死後,女子也可以二嫁。但也沒開放到能接受混亂的男女關系。

當然,世道能不能接受是一回事,有沒有卻又是另一回事。

仁慧過來撒嬌:“好了好了,我不過是随口一說,你別放在心上。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啦,這不是還沒怎麽着麽,咱們還能再想想辦法。”

仁慧所說的,是指賀容予雖對昭昭說了那一句話,可這麽久以來,外頭沒有一點賀三小姐要覓夫婿的消息。可見還沒人知道,否則的話,此刻中州王府的門早就被踏破了,哪怕每日下雨,也會有無數人撐傘排隊前來求親。

這麽說自然是有道理,昭昭略感安慰。

為了這件事,她已經避着賀容予許久。說不定賀容予真的只是說了這麽一句而已,并不代表他要在短期內讓她這麽做。

但也只是感覺到一點安慰而已。

她還是嘆氣,正說着,雲芽在門外道:“縣主,小姐,奴婢準備些糕點和零嘴,可要現在拿進來?”

“嗯。”昭昭應了聲。

雲芽進來,擱下東西便要走,昭昭叫住她:“二哥呢?”

從門口看出去,雨已經停了。今日賀容予召了些官員來家中商議要事,

雲芽答道:“王爺那邊似乎還未忙完。”

“你下去吧。”昭昭心中明了,喚退雲芽。雲芽聽她這麽問,也有些不解。這段時間,三小姐常問起她王爺的行蹤,但問完了,便沒了,也不做什麽。不知曉三小姐在想些什麽。

賀容予同昭昭說的那句話,除了他們倆和仁慧知道外,旁人都還不知道。

因此,當這消息傳出來的時候,可以說整個上京城都為之一驚。

只因從前賀容予說過,不打算這麽早給賀昭昭定親事,因此衆人都以為怎麽也得等到她十七歲後。

這消息傳遍上京的時候,恰是六月初。

今年多雨,擊鞠不便,因此可供消遣的活動便少了一項。難得有幾日天晴,又逢荷花開,六公主做東,邀請大家賞荷吃茶。劉原也來了,正好坐在六公主身邊,而六公主與昭昭挨得近。

劉原顯然聽說了昭昭在議親的事,湊過一個頭,欲言又止,發問:“小姑姑,聽說你要嫁人了?”

昭昭覺得他真是……怎麽能這麽多年一直毫無長進的。她心情本就不好,劉原這話就像一道引線,引燃了昭昭的怒火。

她頗不客氣地回答:“這又關陛下什麽事呢?陛下未免管得太寬了些。”

劉原張着嘴,一時無措地道歉:“對不起,小姑姑,我說錯話了。”

昭昭看着他的臉,張了張嘴,又自嘲,她在這裏發什麽脾氣?可話已經說了出去,她也沒有靜坐的心思,索性找了個由頭說身子不舒服,先一步走了。

半道上,她叫停馬車,漫無目的心不在焉地下車往前走。地面上的水漬已經幹了,豔陽高照,瞧不出下過雨的痕跡。

在賀容予的人生裏,她也好像這場雨麽?不論她下多久,多纏綿,只消晴兩日便無影無蹤。

可她不願如此。

仁慧說她不是那種人,顯而易見,仁慧想錯了。她就是一個卑劣而下流的人。

昭昭的婚事,賀容予自然是親力親為,比起當日自己的婚事時不知盡心多少倍。常叔見了,又是一陣慨嘆。

昭昭還以為賀容予要挑上一些日子,他忘了賀容予向來做事果決,在這一件事上也是如此。

十六歲生辰那日,賀容予送了她一份大禮。他剿滅南州軍後,發現了歐陽霖的私庫,裏頭好東西不少,夜明珠、玉璧、嵌了九千九百顆珍珠的衣裳……等等等等,賀容予把其中好看的東西,一并搬來送給了昭昭做生辰禮。

手筆豪橫,令人豔羨。

生辰宴就按昭昭的心思,沒宴請旁人,只在府裏簡單吃一頓飯。雖說是簡單,可滿桌子菜沒有一飯簡單的。這頓飯只有賀容予與昭昭二人。賀容予下令,下人們在這日皆得了不少賞賜。

夜色幽深,阒寂無聲。

賀容予道:“這些東西,你若是喜歡便自己用,若不喜歡,日後拿來賞人也極好。”

昭昭點頭,笑意浮現嘴邊。可下一瞬,又驟然消失。

只因賀容予說:“昭昭,平陽王世子清貴無雙,定能與你琴瑟和鳴。”

平陽王一家是極好的選擇,因此她最好的朋友,也只能是平陽王嫡女。

賀容予囑咐昭昭:“我此生攪弄風雲權謀,這種人在前世書上,多沒什麽好下場。有沒有好下場,我自然不在乎。平陽王雖無實權,但是書香世家,得先帝敬重,自然也會得陛下敬重。倘若我日後有什麽不測,他自然能保下你。”

昭昭點頭,示意自己明白。她擡手,敬賀容予一杯酒:“多謝兄長當年救我于亂世之中,給我生命、名姓、身份,這杯酒敬兄長。”

她言笑晏晏,盡管眼底盡是沒藏好的悲戚。

賀容予避開她的視線,記起初見時,她也是一雙眼澄澈得很,盡管那時候她外表邋遢狼狽,可那雙眼睛,他始終都忘不了。

好像一道光。

這麽多年,他賀容予一身黑,也就只剩下昭昭這麽一點心尖上的光。

賀容予捧起酒杯,一飲而盡。

他沒看昭昭,自然不知昭昭始終看着他。在看見他喝下那杯酒的時候,昭昭眼睛睜到最大,心跳如雷。

作者有話說:

蕪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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