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8章
賀容予跨^坐在高頭大馬上, 被士兵們簇擁着,一身玄色的披風,攏住無數意氣風流。他身邊那麽多人,可昭昭眼裏只有他一個。
縱然他平日裏聲名皆是毀, 但今日也沒人再多說什麽。因為今日的賀容予是功臣, 他打了勝仗, 平定了戰亂,讓另一些百姓們能安居樂業。
見昭昭過來,那些人默契地讓開一條道,昭昭奔向賀容予,被賀容予一把抱上馬, 放在身前。
昭昭滿臉的淚, 還在從眼眶往外溢。
“這是誰家的小花貓啊?”賀容予取笑她,低頭替她擦眼淚。
昭昭擠開他的手, 自己胡亂揩了一把,哽咽着喚了聲二哥。
賀容予看着她,微笑說:“哦, 原來是我們家的。”
昭昭破涕為笑。
賀容予抱着昭昭,也笑,“不是該高興嗎?哭什麽。”
昭昭點頭嗯道:“是高興,喜極而泣了。沒想到二哥這麽早便凱旋。”
她說着, 回頭沖賀容予嫣然一笑。
賀容予臉上笑意未改:“我答應過昭昭的事,何曾失信過?”
這倒是,二哥答應她的事, 從不失信。
他說十六歲生辰前一定凱旋, 便當真做到。只是……昭昭想起那個夢, 她的回信寄到賀容予手中時, 賀容予還在養病,便沒回。
她眸底流露出一絲緊張的神色,扭頭仔細地打量賀容予,試圖從他端正的外表之下看出他有沒有受傷。但賀容予身姿向來挺拔,看不出什麽,她眼神逡巡幾番,只好作罷。
昭昭抿唇,低眉,決定直接開口問:“二哥有沒有受傷?”
賀容予還未來得及回答,天子攜朝臣已經到眼前迎接,賀容予翻身下馬,将昭昭一并抱下來,巧妙地轉移話題。
劉原道:“恭迎王叔大捷回京。”
朝臣們跟着喊:“恭迎中州王大捷回京。”
昭昭只好将一肚子的疑問咽下去,想着待會兒回了王府再找機會問。她站在賀容予身側,忍不住地打量他的背影,一切如常,身姿矯健,應當是沒有受傷。
可那個夢太過真實,又讓昭昭後怕。
她望着賀容予的背影,不禁又覺得欣喜無限,長久的分別、日夜的期盼,終于又見到他在面前。她眼眶又發酸,但當着這麽人的面哭太丢人,昭昭吸鼻子,強行憋回去,不讓自己再哭。
等會兒還有慶功宴,昭昭是女眷,不便同去,和賀容予暫時分別。她獨自回王府,命常叔将賀容予可能用到的東西都準備好,該灑掃便灑掃,換新便換新。
如此一忙碌,府裏頗為熱鬧。昭昭看着他們的身影,陡然覺得這王府裏終于有了生氣,不再是一座冷清清的宅子。
只因為,賀容予回來了。
宮中,桐花臺,上一回聲勢浩大的鬧劇已經消弭無蹤,仿佛一絲痕跡也不留,取而代之的是天子設宴宴請功臣。
賀容予身上的傷還未大好,不宜飲酒,天子特意準許以茶代酒。賀容予抿了口茶水,問起他離京這段日子,上京城的事宜。太傅對答如流,賀容予聽罷,只嗯了聲。
此等喜事,當然該論功行賞。此戰最大的功臣自然是賀容予,但他已經有權有勢,富貴潑天,沒什麽好再賞的。賀容予自覺說不必賞賜太多,挑了些金銀珠寶,打算回去送給昭昭。
趙承澤在這一場仗裏,也發揮了不小的作用,自然也得了賞賜。其餘人等,皆論功行賞,戰死沙場者,撫恤其家人親族,給予銀兩。
南州既定,如今天下又太平,沒人不愛太平。為慶祝這太平,觥籌交錯,熱鬧非凡。直到夜深時,才結束這場慶功宴。
四月半,天氣将熱未熱,夜風還透些冷意,昭昭執意要等賀容予回來,任誰勸都不聽。雲芽嘆氣,只好折去院子裏捎來件朱色鬥篷,給昭昭披上。
昭昭的确覺得有些冷,哈了口氣,望向門外。青磚大道上孤零零地站着兩排燈籠,發着昏黃的光,偶有幾個行人經過。再往前,是市井的熱鬧之聲,各色做生意的小販店家的吆喝、夜行人的歡聲笑語,都在蜿蜒到這條道時,變得虛弱,若隐若現。
就在這種若隐若現的聲響裏,昭昭似乎聽見馬車車輪轉動時發出的轱辘聲。她抻着脖子,視線往燈光更遠處眺望,在隐隐的晦暗裏,終于駛來一輛馬車。清脆的金鈴聲穿過街道,昭昭心定下來,唇角不自覺地上揚。
不多時,那輛馬車行到中州王府門前,門口的琉璃燈似乎也知曉自己等到了它要等的人,閃爍了下。
昭昭微挺直身板,等着賀容予挑起簾子出來。
“怎麽在這兒等?”賀容予皺眉,走上中州王府的臺階,到昭昭跟前站住。他擡手,替她攏了攏肩上鬥篷。
昭昭低頭湊近,在他身側嗅了嗅,只能嗅見他本身的冷香,并無藥味,也無酒味。她柳眉微蹙,狐疑笑問:“今日慶功宴這麽熱鬧的場合,二哥怎麽沒喝一杯?”
賀容予好笑,聽她拐彎抹角問自己有沒有受傷,索性說:“你啊,鬼靈精。沒喝酒是因為受了些傷,不宜飲酒,但也不是什麽大事,何況如今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不必擔心。”
昭昭一聽他受傷,當即變了變臉色,又聽他說不是什麽大事,又稍稍安心。“那你快些休息,不許勞累,那些政事,都得等你好全才行。”她按住賀容予的肩膀,推着他往府裏走。
第二日,昭昭特意過來監督賀容予,不許他碰那些政事。賀容予無奈失笑,可不許他碰政事,也不許他看書寫字,未免太過霸道。
“昭昭,你總得讓我找點事做。”他支着額角,看向身姿窈窕的少女。
花苞一旦開放,一日一個樣。他離開才半年餘,她已經又長開許多。從前臉頰還有些嬰兒肥,如今都已經褪去,襯得五官更為明麗。
唯一不變的,只有那雙眼睛。十年來,一如既往的澄澈。
賀容予留下睫羽,有片刻失神。昭昭清淩淩的嗓音從身前傳來:“你難道就不能吃吃喝喝,悠閑度日麽?”
賀容予直說:“恐怕不能。”
昭昭:“……”她一時語塞。
屋外的驕陽正好,照出屋檐的影子,落在門前,昭昭餘光瞥見,便去拉賀容予。“不管,反正你傷沒好之前,什麽也不能做。二哥,你陪我去賞花曬太陽吧?”
賀容予妥協地任由她推着自己走,賀容予身量高大,擋在她面前,遮住視野,在拐角時和急匆匆的朝北撞個滿懷。
朝北正撞在賀容予心口,昭昭聽見動靜,從賀容予身後探頭,正看見朝北來不及收起的驚慌與擔憂。她不是傻子,從朝北的眼神裏已經明白一些事。
賀容予受傷的位置就在心口。
她眉目微冷,這不是正好和她的夢對上了嗎?她不安起來,但現在追問必然沒有結果。
昭昭按耐住心思,只當什麽也沒看見,打趣朝北:“你怎麽跑這麽快?難不成是身後有哪家姑娘在追你?”
朝北擠出一個笑容:“三小姐真會說笑,我就是一時腳程快了些,沒什麽事我就先下去了。王爺三小姐再見。”
昭昭看着他背影,心裏狐疑更甚。她轉頭看賀容予,“走吧,二哥。”
她早沒了賞花的興致,勉強和賀容予在花叢裏轉了一圈,腦子裏想的都是怎麽才能知道賀容予到底受了什麽傷。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從朝北下手。
朝南性子悶,不愛說話,也不好騙。朝北更開朗,也更藏不住事。
這麽決定之後,當天晚上,昭昭便去詐朝北。她板着一張臉,故作生氣,一副好像已經知道全部的模樣,把朝北吓得一愣一愣的,和盤托出。
昭昭聽罷,當即紅了眼眶,直奔賀容予院子。賀容予還沒睡,手上拿着折子,正要批閱,見她來一時怔住。
昭昭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定定看着賀容予,半晌無言。朝北自知做錯事,追過來,“三小姐……”
賀容予只揮手讓他下去,朝北看了眼昭昭身影,懊惱不已,自覺将門帶上,退下去。
昭昭緩緩走到賀容予身邊,視線下移,定在他心口位置。她嘴唇發着顫,伸出手,顫在半空,聲音也顫:“二哥,我想看一眼。”
賀容予沒出聲,昭昭猛吸了口氣,頸項緊繃着,伸手撫上他衣襟,慢慢地褪去,直到露出裏面猙獰的傷口。
她捂住嘴,瞪大眼睛,不自覺地皺眉。
傷口已經好得七七八八,開始結痂。
賀容予道:“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昭昭想開口,可哭聲堵住了她所有的話。她想說,這麽兇險,一定很痛,她想說……
賀容予嘆氣,溫柔地替她擦去眼角的淚。他看在眼裏,心底也跟着嘆氣。
他一手養大的小姑娘,他希望她明亮澄澈,天真爛漫,善良可愛,她也的确長成如此模樣。這讓他欣喜,欣慰,同時也更不舍。
常言道,父母之愛子女,必為之計深遠。父母之愛,在各種書本上都被記載成偉大的、無私的、至高無上的,被歌頌着。
賀容予不知愛到底有哪些,可倘若是他自己,那麽他的愛是占有、控制、甚至于毀滅。這顯然一點都不偉大,一點都不無私。
賀容予決定做一回好人,發一發善心。
賀容予慢條斯理地攏好衣襟,認真到近乎貪婪地看着低頭掩面啜泣的小姑娘,啓唇道:“嫁人吧,昭昭。”
昭昭啜泣聲戛然而止,淚眼婆娑擡起頭來。
桌案上的銀燈閃爍着,在她的淚眼裏将眼前的一切都染得像海市蜃樓,就好像一場南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