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

如果說學生時代, 有什麽東西是阮蘇茉非常想隐藏的,大概就是這封情書。

這封準備送給段西珩的情書。

小女生在青春期,總會有這樣那樣的心思。明明喜歡,卻不願表現;明着欺負, 暗裏着迷。

阮蘇茉臉皮薄, 不敢讓段西珩知道自己對他的那些小心思。畢竟她在他面前, 總是那樣高高在上,嬌縱任性。

一開始,阮蘇茉真的不打算說。

她想着, 或許有一天,段西珩會主動喜歡自己呢?

可是她等啊等, 始終沒等到段西珩多看她一眼,也沒等到他主動靠近,但是卻先等到了他畢業。

段西珩不是海城人, 他生在江市, 長在江市。

因為家庭問題,這一年才臨時轉學到海城讀高三。

等畢業, 他應該會回江市,就算不回去,他也會去別的地方讀大學。按他那樣優秀的成績,是不可能留在海城,海城最好的大學也沒資格留住他。

六月臨近,沸騰的夏季咕嚕咕嚕冒着泡,蒸騰得人內心燥熱又慌亂。

阮蘇茉逐漸開始不淡定,尤其是越臨近畢業, 越有女生按捺不住, 給段西珩送禮物的, 表白的,還有要聯系方式的。

甚至有幾次,在他們一起出校門回家的時候,都有女生追上來。

段西珩每次都是面無表情拒絕。

阮蘇茉也每次都冷眼旁觀,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表面不甚在意,心裏卻慌得一批。

回去路上,阮蘇茉會吃味地冷嘲熱諷,段西珩卻永遠都是表情淡淡,像沒聽到。

段西珩會喜歡什麽樣的女生?

阮蘇茉搞不明白,可她唯一知道的一點,就是無論段西珩喜歡什麽樣的,她都不可能為了他而變成那樣。

青春期的暗戀總是以遺憾結束,阮蘇茉在連續看了幾部暗戀有關的電影後,愈加确定了心中的想法。

算了,死就死吧,不就是告白嘛,被拒絕又不會怎麽樣。

如果他拒絕她,她就再也不理他。

于是,在段西珩畢業前夕,阮蘇茉熬夜寫信,寫寫改改,換了好幾個版本,廢了好多張紙,才勉強寫出一版自己較為滿意的。

清晨的時候,下了一場雨。

夏日的沸騰被雨水隐沒,氣溫陡降。雨停之後,日光稀薄,拂面的微風仍帶着點滴濕意。

阮蘇茉感謝這場雨,讓她多穿一件校服外套并不顯得奇怪。

海德的夏季校服沒有口袋,白色襯衣和百褶裙設計簡約,只有制服樣式的校服外套才有兩個很淺的口袋。

她坐在車後座,雙手一直揣在口袋裏,手心捏緊硬殼信封,小心翼翼地往裏掖了掖,怕不小心掉落出來。

另一側車門被打開,濕冷空氣挾裹着隐隐約約的淺淡薄荷襲卷鼻尖,阮蘇茉心跳驀地一頓。

段西珩已經坐到她旁邊,襯衣校服挺拔幹淨,坐好之後就安靜看着手中打印出來的演講稿,表情淡然。

今天他要代表畢業生演講。

司機很快過來開車,十幾分鐘的路程,阮蘇茉憋了近十分鐘。

一直藏在口袋裏的手,手心微微濕潤,卻不敢動。

段西珩終于發覺哪裏不對勁,從演講稿上收回目光,緩慢側頭看向身旁的人。

今天的她好像很拘謹,心不在焉,還一直看着自己。

與段西珩碰上目光,阮蘇茉眨了眨眼,想從口袋拿出東西的手最終還是停頓住。

她沒勇氣。

寫滿她少女愛慕的那封信,她始終沒有勇氣拿出來送給眼前的人。

段西珩的眼眸似有疑惑,阮蘇茉怕洩露自己的秘密,便清清嗓子,說:“你領帶歪了。”

段西珩低頭看了一眼,擡手準備調整的時候,阮蘇茉從自己口袋中伸出手,靠近過來。

他倏爾停住。

阮蘇茉的手生的很漂亮,看着柔軟白皙,彈琴時候又充滿力量感。

他喜歡看她每次替他調整領帶的模樣,俏皮中帶着一點細心,偶爾還會有一絲小得意,喜歡在口頭上占他便宜。

“你好笨。每次都系不好。”

段西珩用沉默應答,等阮蘇茉替他整理好後,本該各自重新坐好,可第一次,他們都沒動。

也許是因為彼此都知道,這是他們最後一個一起去學校的早晨。

阮蘇茉手指輕輕拂過這條校服領帶,暗藍色,毫無特點,在她眼裏卻格外好看。

視線落到襯衣衣襟,一顆顆帶着海德logo的白色定制紐扣規整劃一。

她心下一動,擡眸看向段西珩。

“今天如果有別人跟你要扣子,你不能給。”

段西珩有些莫名,開口:“為什麽?”

“因為給了她就代表你喜歡她!”阮蘇茉就知道段西珩不知道,着急提醒,“日本電影裏都是這麽說的,畢業的時候給別人校服第二顆紐扣就代表你喜歡她,她要是跟你要,也代表喜歡你。”

怕自己表現得太明顯,阮蘇茉忙不疊地替自己解釋:“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提醒你,怕你太傻太笨別人跟你要你就給。”

段西珩垂眸看了她好一會,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什麽。

過了一會,他開口:“那你想要——”

喇叭聲驟然響起,司機猛地踩下剎車,靠得近的兩人同時往後撞了一下。

阮蘇茉磕到了腦袋,暈乎乎的,坐好後看了看車窗外,前方道路出了事故,他們的車差點撞上。

等回過神來,阮蘇茉才想起剛剛段西珩好像說了什麽,但喇叭聲太吵,她沒聽清。

“你剛剛說什麽?”

段西珩這時已經面向車窗,只留給阮蘇茉一個冷淡的背影。

“沒什麽。”他說。

阮蘇茉抿抿嘴巴,悄悄摸了摸自己的校服口袋。

有些犯愁。

到底什麽時候給他呢?

因為道路事故,他們比平時遲了十幾分鐘才到校。

海德的畢業典禮每年都安排在6月4日,早上九點開始。

今天并不要求畢業生們去教室,所以在進校門之後,段西珩就要跟阮蘇茉分別,去往西邊的報告廳。

教學樓在學校另一邊,他們停在路口,分別時,阮蘇茉喊住段西珩。

“段西珩。”

阮蘇茉到底還是少了一點勇氣,手垂在裙擺兩側,沒有去拿口袋裏的信封。

她沖段西珩笑了笑,明媚又可愛:“畢業快樂呀。”

段西珩目光怔了幾秒,想說什麽,前方有女生喊阮蘇茉:“蘇茉,快遲到了!”

阮蘇茉一聽,着急了起來,沖段西珩揮揮手:“走了,再見!”

看着女生匆忙的背影,段西珩在原地停了許久,才将自己內心翻湧的情緒收斂。

畢業了。

他忽然,有些抗拒畢業。

……

早上的課是語數外,最後一節英語課開始的時候,高三那邊的畢業典禮恰好結束。

在教室上課的高一高二,幾乎都能模糊聽到高三教學樓那邊的熱鬧。

他們畢業了,現在應該在拍照留念。

外教老師在講臺念課文,倫敦腔好聽又流利。

阮蘇茉托着下巴,沒在聽課,另只手拿着筆在書本上無意識地亂畫,心思早就飛遠。

段西珩現在在做什麽?

應該有很多女生想跟他拍照吧,或者還有人告白?

沒關系,他肯定不會接受她們的告白的,他看起來就不像想談戀愛的樣子。

啊,不對。

之前談戀愛算早戀,但是現在畢業了啊,現在談就是正大光明——

阮蘇茉忽然不淡定了。

她把筆摔在本子上,向外教老師舉手:“老師,我好像發燒了。”

阮蘇茉非常簡單地逃了課,她沒發燒,沒去醫務室,而是一口氣跑到高三教學樓。

段西珩的教室在三樓,她跑到的時候,走廊上已經沒剩多少人。

他們班是尖子班,大多數學生都急着回家複習,不浪費一分一秒。

阮蘇茉在教室和走廊搜尋了一番,都沒找到段西珩,就随手抓了一個學長問:“你好,請問段西珩已經走了嗎?”

男生看了看阮蘇茉,笑着說:“你是他妹妹吧,他早就走了,跟我們班長一起走的。”

學校裏大多數人都以為阮蘇茉和段西珩是表兄妹,以為段西珩是阮蘇茉的哥哥。畢竟他們總是一起來學校,一起回家,家長會來的家長都是同一人。

這會兒阮蘇茉不大拘泥于“妹妹”這個身份,很疑惑地問:“班長?”

“是啊,回教室後老師講完話,他們就一起走了。”

男生有些八卦,說着:“從沒見你哥跟女生一塊走,你悄悄告訴我,你哥是不是跟我們班長談戀愛啊?”

男生只是想八卦,想從阮蘇茉這知道一點小道消息,卻不成想眼前的女孩忽然紅了眼睛,非常生氣地沖他喊:“才沒有!他才不會談戀愛!”

然後轉頭就跑了。

男生揉揉腦袋,覺得莫名其妙。

阮蘇茉憋着一股氣跑下樓,一直跑到校門口。

校門口來來往往的人有很多,男生們都穿着和段西珩一樣的校服,卻沒有一個身影像他。

她找不到段西珩,停在綠化帶前偷偷紅了眼睛。

因為一路奔跑,現在胸脯起伏不定,呼吸急促,耳邊還不斷飄過男生說的話。

“你哥是不是跟我們班長談戀愛啊?”

他們班的班長,阮蘇茉認識。

段西珩經常和她一塊在國旗下講話,私底下也碰到過一兩次。

她白淨,秀氣,話不多,但是說話時候就溫溫柔柔的,看起來脾氣性格很好。

阮蘇茉用衣袖擦擦眼睛,覺得是自己想多了。

段西珩才不會喜歡那樣的女孩子。

兩個悶葫蘆在一塊,就像啞巴談戀愛,能有什麽意思。

阮蘇茉不相信那個男生說的任何一個字,轉頭去了醫務室。

裝病不是什麽難事,尤其是現在的阮蘇茉看起來确實好像不大舒服。

醫務室老師很快就給她開了假單,并告訴了班主任。

拿到假單的阮蘇茉坐在醫務室前面的花壇邊,偷偷用手機給段西珩發了消息。

【我病了。】

【來接我。】

……

因為清晨一場雨的洗禮,整個校園都濕漉漉的。

陽光很淡,花壇前積着一小團一小團的水。偶爾風吹過,樹葉輕晃,殘留在葉片上雨水滴落,在水坑上洇開一圈又一圈。

還有五分鐘,這節課結束。

而阮蘇茉坐在這,不知等了多久。

醫務室的老師關門出來,見她還在這等,就問:“家長還沒來接?”

阮蘇茉情緒低落,搖搖頭。

老師又說:“要不要我幫你聯系?”

“不用,我家長馬上來,謝謝老師——”

裝病才不敢驚動黎頌娴。

阮蘇茉趕緊起身,跟老師再見,往校門的方向走。

随着一聲下課鈴響,校園頓時沸騰。

阮蘇茉給保安看了假單,走出校門,只走了幾步,她就停了下來。

匆匆趕來的段西珩在見到她之後,也停下了腳步,微微喘着氣。

他像是一路跑來的,額前頭發被風吹得很亂。

見到她人之後,眼底的着急才漸漸平緩。

阮蘇茉不自覺用手心碰了碰藏在口袋裏的東西,往段西珩那邊走去。

“你來得好遲。”她聲音裏有點委屈,“去幹什麽了?”

段西珩沉了沉眸,沒有回答,只問:“哪裏不舒服?”

“沒有,裝的。不想上課。”

阮蘇茉察覺到他在故意不回答,心像是往海底墜了幾分,說:“我想回家。你帶我回去。”

段西珩看得出阮蘇茉好似心情不好,他點頭。

“去前面路口打車。”

“不想坐車。我們坐公交吧。”

阮蘇茉指了指幾步遠的公交站牌,悶着聲:“以後你都坐不到了。”

段西珩去附近的便利店換了零錢,再同阮蘇茉一起上了校門口的這輛公交車。

公交車并不直達阮家,在最近的路口下車,還得再走十多分鐘。

他們平時都是司機接送,從沒坐過公交。

海德午休的時間,學生不會出校門,畢業生們又已經走得差不多了,中午時分的公交車就顯得空空蕩蕩。

阮蘇茉坐在倒數第二排靠窗的位置,段西珩在她身旁坐下。

他身高腿長,坐着似乎有些擁擠。勉強放好雙腿,側目,發覺阮蘇茉一直把手揣在口袋裏。

段西珩發覺阮蘇茉的臉色确實有些不對勁,便問:“冷?”

阮蘇茉擡頭看了他一下,從口袋裏拿出手,故作随意地壓平裙擺。

“不冷。”

段西珩沒再說話,公交車內除了司機,就只有他們兩人。

車廂晃晃蕩蕩,他們的手臂和肩膀時不時碰觸,衣料摩擦,聲響窸窣。

默契有時候并不是一件好事,就比如他們此刻彼此沉默。

阮蘇茉覺得自己從段西珩這裏學到了一個壞習慣。

不說話的壞習慣。

她在心裏一直打腹稿,想着如何開口詢問他為什麽這麽早離校,詢問他和班長的關系,許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和掩飾她都想到了,但是真的等問出口,卻變成最直白的一句:“你和你班長談戀愛了?”

段西珩眉頭微皺,似是意外,反問:“我?”

“不然還是我和你班長嗎!”阮蘇茉說,“我去你班上找你,你同學說的。說你們一起走了。”

“沒有。沒談戀愛。一起走是因為有事。”

段西珩回答得簡潔幹脆。

阮蘇茉終于松一口氣,壓住嘴角笑意,故意幹巴巴應一句:“噢。”

反倒是段西珩問:“你找我做什麽?”

“我……我想逃課呀,以為你沒走,就想讓你跟我老師說。大家不都以為你是我哥嘛。”

瞎話張口就來。

阮蘇茉面不紅心不跳,自己都佩服自己。

“我是你哥嗎?”

“啊?”

段西珩沒有再重複一遍的意思,轉過頭,望着前方。

阮蘇茉思忖一小會,心想着,她也不希望他是她哥啊。

誰想要哥哥。

她才不要。

兩人又開始默契地不說話,四周歸于安靜,只有冰冷的播報女聲按時在每一站響起。

即使今天天氣不好,但午時稀薄的日光仍能使人犯困。

沒過多久,阮蘇茉就困了。

熬夜寫情書,一直到淩晨兩三點。

又六點就起床,她昨夜統共沒睡幾小時。

現在腦子昏昏沉沉的,很快就靠車窗上睡了過去。

段西珩知道她睡着了,才敢轉頭肆無忌憚地凝視着她,眼神晦澀。

很多情緒壓在心底,讓他的整顆心繃得很緊。

公交車停下,又啓動,阮蘇茉的頭在車窗上撞了又撞。

最後段西珩沒有忍住,輕輕靠近她,扶住她的腦袋,讓她靠到了自己肩膀。

她的頭發很軟,細軟頭發絲貼着他脖頸皮膚,酸甜果香混雜着淺淡花香,一汩一汩蕩漾在他鼻尖。

“阮蘇茉。”

他很輕地喊她的名字,可是遲遲沒有下文。

……

等阮蘇茉醒來的時候,發覺自己靠在段西珩肩頭。

心忽地懸起,心跳過快。

悄悄擡頭,發覺段西珩阖着眸,似乎也在睡。

額前碎發稍稍遮住眉眼,纖長睫毛仿若根根分明。

鼻挺唇薄,這麽好看的臉,卻總是沒表情。

阮蘇茉很小心地看了他一會,再恍若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偷偷坐好。

他們要下車的站點到了。

大約是聽到播報聲,段西珩緩緩睜眼。

從公交上下來,沿途是夏日最璨爛青郁的灌木,綠缛苓茏。

可惜天邊陰沉,日光隐了去,看起來像要下雨。

阮蘇茉跟在段西珩身後,兩人一前一後地往家走。

一直走到阮家,經過小花園的時候,段西珩突然停住腳步。

轉過身,面前是穿着校服、裙擺随風微揚的女孩。

她怔愣愣的表情在他眼裏足夠生動,就算是再暗沉的天氣,也永遠都是那樣鮮明亮麗。

兩人對視許久後,段西珩才終于下定決心,從修長挺闊的校服褲口袋裏掏出一串淺色小花的串珠手鏈,遞給阮蘇茉。

朦胧低飽和的藍綠白配色,小花纖巧精致,收口處也墜着一顆圓形小花,白色花瓣溫柔明麗。

因為太匆忙,急着趕回學校接她,他都沒來得及好好包裝。

阮蘇茉看得愣了好一會,才想起來問:“給我的?”

段西珩低着眸,看着她,點頭。

“是送我的生日禮物嗎?因為你明天要回去考試,所以提早送我?”

段西珩要回江市高考,而阮蘇茉的生日恰好是他高考那一天。

阮蘇茉很理所當然地以為,這是段西珩提早送她的生日禮物。

段西珩喉結動了動,最後還是沒解釋,選擇默認。

這樣認為也行。

反正都是送給她的。

阮蘇茉很喜歡這串手鏈,看起來很精致,像是手工制作的。她馬上拿過來,沒細看就戴到了右手手腕上。

然後沖段西珩晃了晃手:“好看嗎?”

段西珩的神色依舊淡然,卻比平時多凝視了她一會,目光也不自覺柔和。

“好看。”

他想開口告訴她手鏈的秘密,可又希望她能自己發現。

幾滴冰涼的雨落下來,段西珩擡頭看看灰沉的天,說:“下雨了。進去吧。”

阮蘇茉本彎着眉眼在笑,點頭同意的時候,卻忽然僵住,怔怔望着段西珩胸口被風吹拂而起的領帶。

領帶下方,襯衣衣襟少了一枚紐扣。

天邊一道雷轟然作響。

段西珩突然對上阮蘇茉盈滿濕潤的眼睛,心髒驟然收緊。

她的情緒總是說來就來,段西珩此刻有些懵然。

他不明白為什麽上一秒還在笑的人,會突然鬧起脾氣。

她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又像是突然得知一個非常打擊的消息,剛才還有笑意的臉這會兒已經滿是傷心和難過。

阮蘇茉望着段西珩,耳邊響起的是那句“和班長一起走”、“是不是和班長談戀愛”——

雨落下,她好慶幸這場雨這麽快就下起來,否則她忍不住的眼淚就要被發現。

段西珩不忍看眼前女孩被雨水淋濕,想伸手拉她去避雨,卻被她躲開。

阮蘇茉快速扯下他送她的那串手鏈,生氣又傷心地大喊:

“段西珩你這個騙子!”

“我讨厭你,最讨厭你!”

手鏈用力砸向段西珩,阮蘇茉撞開他肩膀,頭也不回地往家裏跑。

段西珩被撞得趔趄一步,而後才稍稍站穩。他不明所以地站在那,臉頰似乎還殘留着手鏈珠子劃過的痛感。

雷聲乍響,雨水傾盆。

他在雨中站了很久。

最後,他低頭,彎身撿起摔在地上的手鏈,整個人沉默又單薄。

……

如果,阮蘇茉知道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那她那天一定不會這樣發脾氣。

她會好好地問他,是不是有喜歡的女生了,她會問他,他是不是把他的那顆紐扣送給了那個女生。

可惜,根本沒有這個如果。

那天晚上,黎頌娴擔心第二天的雷雨天氣會影響行程,臨時決定啓程,提早陪同段西珩回江市。

他走的時候,就像來的時候那樣,沒太多東西,只帶了一個簡單的行李箱。

阮蘇茉以為他們還會有機會再見,所以在段西珩臨走前敲她房門的時候,她把自己悶在被子裏,任眼淚洇濕枕頭,就是不肯開門。

段西珩也以為他們還會再見,所以沒有停留太久,只将裝着手鏈的玻璃瓶子,悄悄放置在她門口。

夜深人靜時,阮蘇茉腫着眼睛開門,看到沉沒在黑暗中手掌大小的玻璃瓶子,心酸難過湧上心頭。

她再次沒忍住眼淚,蜷縮在門口抱着自己哭得稀裏嘩啦。

這個笨蛋,送別人生日禮物,連句生日快樂都不說。

她又很傷心,不明白段西珩為什麽會喜歡別人。

為什麽要喜歡別人不喜歡她,是因為她總欺負他,因為她脾氣很差嗎?

那天就是他們的最後一面。

分別太突然,他們之間,連一個正式告別都沒有。

一直放在校服口袋裏的那封沒送出的情書,最後被阮蘇茉夾到自己永遠都不會看的書中間,鎖在抽屜裏。

其實她也有那麽一絲絲慶幸。

幸好,她有着所有暗戀者的通病,膽怯,沒有勇氣。

否則她的這封情書,遞到段西珩手上,估計就是個笑話吧。

可是阮蘇茉永遠都不會想到,兜兜轉轉六年,這封情書,還是到了段西珩手上——

阮蘇茉怔怔望着段西珩拿起那個粉紅色信封,忽然感覺全身僵硬,無法呼吸。

如果段西珩不看背面,或許她可以解釋這是什麽随書的贈品,可是段西珩平靜沉默地翻過背面。

背面是她稚嫩的筆跡:

致我最喜歡的你

……

但凡是個人,都能看出這是什麽東西。

阮蘇茉局促不安,緊張又慌亂。

明明段西珩只看了幾秒鐘,可是她卻感覺像過了一個世紀。

他沒有一點表情,幾乎沒有情緒,冷得像海面冰山。

阮蘇茉心髒砰砰砰直跳,甚至在想,要是段西珩問,那她就承認算了。

誰還沒有過中二矯情的青春期,不就是一封情書,又沒送出去。

可她又覺得丢臉,覺得段西珩肯定會嘲笑她,一直高高在上趾高氣昂的人也曾有過卑微的暗戀——

算了,嘲笑就嘲笑吧。

反正打死不說是給他寫的,否則更丢臉。

這邊阮蘇茉已經腦海風暴幾萬次,可是對面的段西珩,卻沒有一絲反應。

兩人僵持許久,阮蘇茉快在這種僵持中窒息時,段西珩終于有所動作。

他什麽都沒說,也什麽都沒問,只繃着臉,沉默地将手中的信遞還給阮蘇茉,然後撿起地上散落的書,放到紙箱裏,再抱着紙箱起身,走向後面的儲物室。

不見他身影之後,阮蘇茉才被抽幹力氣似的,癱坐在地。手上的情書像燃燒的火球,燙得她恨不得馬上扔掉。

阮蘇茉很怕段西珩會問什麽,回家路上,一直像只擔驚受怕又心虛的小鹌鹑,縮着連頭都不敢多擡,更不敢看他。

可他從始至終,一個字都沒提。

不止一個字沒提,連話都不多說一句,只安靜開車。

搬到阮蘇茉這裏一起住,是臨時出國前就說好的。

這次段西珩送阮蘇茉回家,就順手帶上了早就收拾好的行李箱。

他們去寵物中心接上茉莉,一起回了家。

洗完澡後,阮蘇茉見樓上卧室沒人,悄悄去樓梯那看了一眼。

夜色沉寂,樓下客廳只亮着一盞很昏黃的壁燈。

段西珩背靠沙發坐着,手指輕敲筆記本電腦的鍵盤,影子偏折落在地毯上,冷寂又孤寞。

阮蘇茉偷偷看了他好一會,才赤着腳,非常小心地上樓,鑽到被窩裏。

他應該在忙工作,她不想打擾他。

可是為什麽……她總感覺他好像心情很不好?

好煩啊,他倒是問啊!

倒是直接問情書的事啊!

給她一個撒謊的機會不行嗎!

現在的阮蘇茉真的是憋得不行,不提也不是,主動提也不對。

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壓抑煩躁得受不了,最後還是掀開被子下床,呼哧呼哧往樓下跑。

阮蘇茉故意跑到廚房,開冰箱時也刻意發出很大聲響,想引起客廳那個男人的注意。

但等她拿了根本不想喝的酸奶走到樓梯口了,段西珩都沒回頭看她一眼。

仍只留給她一個無情又冷淡的側顏。

房子裏面很安靜,鍵盤的敲擊聲,仿若每一聲都敲在阮蘇茉心上。

終于,她忍不住,喊道:“段西珩。”

鍵盤聲驟斷。

段西珩似是停頓了幾秒,才緩慢轉頭看過來。

視線太暗,幾乎看不清他的表情。

阮蘇茉手指捏緊酸奶的紙盒,眼睫眨動幾下,猶豫過後,說:“我睡覺了。”

段西珩很輕地應一聲:“嗯。”

再沒別的反應。

仿佛一夜之間,變回了幾年前那個惜字如金、不肯多說一個字的少年。

阮蘇茉不想自讨沒趣,略微不開心地咬了咬唇,随後轉頭就走上樓梯。

而落在燈光暗處的男人,許久之後,才有所動作。

他閉了閉眼,疲憊地合上電腦,擡起左手,看着無名指戴着的那枚婚戒出神。

阮蘇茉已經準備睡覺,黑暗之中,她聽到不緊不慢的腳步聲。

然後聽到浴室門打開的聲音,再是洗澡的水聲。

她在床上翻了個身,呆呆望着浴室門上磨砂玻璃透出的微亮光影,低黯的光在這個黑暗空間氤氲。

沒過多久,水聲停了。

意識到段西珩可能已經洗完澡要出來了,阮蘇茉連忙背過身,背對着他的方向,往被窩裏埋了埋頭,只露出眼睛鼻子,閉上眼睛裝睡。

床墊一側微沉,輕微的塌陷感讓阮蘇茉不由自主地緊張。

真奇怪,她為什麽要緊張?

睡個覺而已,又不是沒睡過……

阮蘇茉悄悄深呼吸幾下,想讓自己鎮定點。

但是感覺到熟悉的沐浴露香氣逐漸靠近的時候,她閉緊眼睛,佯裝已經熟睡。

空調運作,夏被輕薄。

屬于另一個人陌生又滾燙的體溫熨在後背,鼓噪的心跳快沖破耳膜。

後頸感受到一個小小的吻,如春雨滴答,一下,一下,又一下。柔軟,綿潤,交雜着微微發燙的氣息。

好似被茉莉舔過,阮蘇茉感受到令人心顫的觸感。

她忍不住顫了顫,瑟縮之時,腰腹被一只胳膊摟住。

呼吸亂了,耳朵通紅,再想怎麽裝睡,都已經裝不下去。

總有一些細微的反應會出賣她。

段西珩耐心又溫柔,從後到前,到耳垂到臉頰,再翻她過來細細吻她的唇。

……

鋸齒裝的包裝袋撕開一角,很快便被丢棄。

段西珩第一次抱緊阮蘇茉,頭埋在她頸窩,呼吸不定。

意識模糊之際,她聽到他低沉暗啞的聲音:

“阮蘇茉。”

“你已經跟我結婚了。”

阮蘇茉有些呼吸難耐,這樣的步驟實在是令人羞赧,喉嚨像撒了一勺蜜,半天發不出一絲聲音。

她不清楚段西珩為什麽會突然強調這一點,現在的她思緒混沌,唯一的感觸就是他在抵着她。

他故意停在這一步,故意向她強調,仿佛是非得讓她記住她已經結婚。

而後,他将她擁得更緊,骨骼相觸像是要被揉碎。

他的聲音很輕,如羽毛輕撓耳膜,攜着不易察覺的慶幸:

“幸好他瞎。”

阮蘇茉沒明白,僅有的意識讓她完全沒反應過來這句話是什麽意思,而下一秒,她更沒機會去思考。

被貫穿的感覺像一張巨大無比的網,将她困住,掙紮一下就牽動全身。

她好想罵他。

哪有人這樣的,上一秒還在說話,下一秒就不做人。

——段西珩不是人。

每每這種時候,無論前面他多耐心多溫柔多體貼,但是到了這一步,他就不當人了。

這一夜好像不用睡覺。

結束亦是開始。

“欠你的第二次。”

她被按在枕頭上,背脊漂亮得猶如夜空玄月。

“第三次。”

他還在算到底欠了幾次。

然後側頭親吻自己肩膀處她的腳踝。

……

阮蘇茉只感覺自己飄飄蕩蕩,飄飄蕩蕩,靈魂在空中随風搖曳,身軀被人拽在手中。

什麽時候結束的,她不知道。

什麽時候睡着的,她也不知道。

她就記得陷入睡眠之前,腦海裏只有一個念頭:希望段西珩這輩子都不要再出差。

不用再還債了。

謝謝了。

真的不用了。

她弱小的身軀再經不起一次性還清了。

阮蘇茉睡到自然醒。

今天應該是個好天氣,沒有睜眼,都能感覺到窗外充沛的日光。

她在床上舒服惬意地翻了個身——

唔。

好酸。

阮蘇茉緩慢回憶起昨夜,亂七八糟的畫面一個比一個羞恥……

她沒了睡意,睜開眼,懵懵望着透光的白色蕾絲窗簾。

兀自出神好一會,不經意轉頭——

阮蘇茉吓得徹底清醒。

段西珩正靠坐在床頭,姿勢散漫,手中拿着一本書。

他換了一件白色的薄襯衣,領口松散,落在書上的視線轉而落到阮蘇茉臉上,辨不清情緒的眼眸似乎還殘存着昨日夜色。

對視幾秒。

阮蘇茉動了動嗓子,悄無聲息地往床邊挪了挪,被子裹緊自己。

她現在對書這一類的東西很敏感,仔細看看,一堆外文,看不懂到底是什麽書。

哪有人一大早在床上看書的?

還是這樣那樣又這樣那樣一晚上之後——

他精力怎麽這麽好?

“你……不用去工作?”

段西珩凝視阮蘇茉好一會,才不緊不慢地合上手上正在看的書,放置到床頭櫃上。

他聲音清淡:“在等你。”

阮蘇茉心悸了一下,往被子裏縮了縮:“等我做什麽?”

段西珩沒說話,從床頭櫃取過折疊好的領帶,遞給阮蘇茉,意思很明顯。

阮蘇茉:“……”

最後阮蘇茉還是從被子裏出來,下床,站在床邊老老實實地給段西珩打上領帶。

段西珩眼睫垂得很低,隐約可見阮蘇茉鎖骨以及鎖骨以下泛紅的痕跡。

他知道自己昨晚有些過分,只要想到在他不在的時候,阮蘇茉曾喜歡過別人,他就會被嫉妒吞噬理智。

他可真嫉妒。

又可真慶幸。

阮蘇茉心裏則憋着氣,昨晚的仇她還記着。

大半夜不做人,這個衣冠禽獸!

因為不滿,阮蘇茉手上的力道重了幾分,故意把領帶系得很緊,像是要把段西珩勒死。

段西珩卻神态自若地擡手,手指穿過領口,熟練地松開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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